程咬金不願出頭去逼迫東宮放棄追殺關隴,但李勣的命令他不能不遵從,儘管心裡罵娘無數遍,將李勣祖宗十八代都給問候了,還是得老老實實的寫就書信,派人分別送去右屯衛大營以及終南山,請雙方各派遣代表人物前來春明門外,商議停戰事宜。
他現在是東征大軍的先鋒,麾下左武衛兵強馬壯,威壓東宮六率、右屯衛,關隴軍隊更是不在話下,他只要按照李勣的意思表達態度,無論多麼客氣,實則就是在警告關中各方勢力——誰不聽話,就打誰。
這也正是他不願按照李勣的命令照辦的原因,不管東宮還是右屯衛,都會在他這份強硬態度之下有所不滿……
……
李承乾收到程咬金派人送抵的書信,沉默一下,便將幾位重臣交到面前,商議對策。
蕭瑀看完書信,蹙眉想了想,道:“如今英國公挾東征大軍即將返回長安,聲勢正盛、威風凜凜,不可輕忽視之,不過殿下乃是千金之軀,坐不垂堂,還是讓老臣代殿下去會一會程咬金,看看他們到底意欲何爲。”
一旁的馬周瞅了蕭瑀一眼,藉口道:“無論誰去參預會晤,下官覺得應當事先定好章程方略,照本宣科即可,不能被他們牽着鼻子走。眼下局勢明亮,咱們大獲全勝,關隴兵敗如山倒,但是如何收拾殘局,咱們想要做到哪一步,關隴門閥到底需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要先搞明白,統一方針,纔不會自亂陣腳。”
他素來不拉幫、不結派,一心只在自身之職務,算是一個純臣。眼下東宮大獲全勝,各方勢力邀功請賞、分潤利益乃是理所應當,他並不會摻合其中,但這種事必須在東宮內部達成共識,不能任誰都跑出去宣揚自己的主張,攫取各自的利益。
蕭瑀默然不語。
素來不摻合派系爭鬥的馬周忽然開口,這讓他心中有些警覺,關隴門閥傾頹敗落,江南、山東兩地門閥大舉進入朝堂之勢不可阻擋,但顯然已經引起很多人的忌憚與排斥。
他此番主動要求代表太子與李勣、關隴兩方談判,自然是想要將主動權操之於手,爲江南士族爭取更多的利益,但若是因此引起東宮內部各方派系之忌憚、不滿,他決定立即放手,不應將這種矛盾加劇。
反正江南士族進入中樞已經不可阻擋,又何必鋒芒畢露,成爲衆矢之的?
岑文本對馬周之言甚爲贊同:“可以預見,英國公對於關隴之下場,大抵是會予以維護的,這是他的利益所致。那麼咱們是需要以強硬之態度毫不退卻,務必將關隴叛逆連根拔除,還是在某些利益得到穩固的情況下,可以適當讓步?”
衆人皆沉默,仔細思量其中之利弊得失。
都是站在帝國權力最上層的人物,自然不會有人喊出類似“逆賊當亂刃分屍,破家滅門”之類的熱血之言,大家需要考量的是整個東宮的利益與自身利益之間如何協調……
李承乾見到房俊坐在旁邊慢條斯理的呷着茶水,半點意見也未曾發表,遂笑問道:“二郎有何高見?”
房俊放下茶杯,笑道:“殿下折煞微臣,微臣打打殺殺還行,這種運籌帷幄的事兒那裡做得來?還是殿下與諸位賢達商議便好,無論如何應對,微臣皆無異議。”
身在朝堂,固然要銳意進取、展示才華,但最應學會的還是如何韜光養晦。此番兵變,包括之前吐谷渾興兵進犯河西諸郡、平滅入寇西域的大食軍隊,他自己以及麾下右屯衛的表現堪稱驚才絕豔,道一句“帝國柱石、居功至偉”毫不爲過。既然已經攫取了最大的那份功勞,自然要給予旁人發揮之餘地,否則好事都讓自己拿了,豈能不引起公憤?
再者說來,無論堅持覆亡關隴門閥,亦或是有限度的給予關隴門閥一條生路,其間各有利弊,自是並無太大區別。
帝國承平、王朝興盛,世家也好門閥也罷,總是會應運而生,這是隨着階級固化不可避免的結果。近日將門閥連根剷除,明日還是會有世家自草根之間崛起,大勢不可擋。
但只要門閥再無私兵在手,並且在政治之上予以限制,使其不可壟斷一地之政治、教育,便不足爲慮。
李承乾頷首,對諸人道:“孤之意,給關隴留一條生路未嘗不可,但一定要將其根基掘斷,使之難以死灰復燃、捲土重來。但這個人情,必須是咱們東宮施捨於他,而非在旁人威逼之下不得不予以退讓。”
衆人連連頷首。
眼下李勣挾大軍以雷霆之勢返回長安,即便是東宮也不得不暫避其鋒,予以妥協,這是事實。但東宮一定要以強硬之姿態給關隴門閥巨大壓力,而後才略微鬆口,而不是讓關隴門閥認爲“活命之恩”乃是李勣所賜予。
見到衆人贊同,李承乾續道:“所以,此番便由孤親自前往春明門,會一會這些亂臣賊子吧。”
政治之本意在於妥協,但每一個人都是有血有肉,自有愛恨情仇,利弊得失之下予以讓步乃是必然,可心中又豈能沒有怨憤?
所以李承乾這一句“亂臣賊子”說出的時候咬牙切齒、恨意滿滿……
衆人見他堅持,也就順從其意,畢竟長安城內皆由東宮六率掌控,春明門外則是程咬金的左武衛,太子安全問題無虞,隨着他便是。
……
自隋以來,佛教於關中地區迅速發展,信徒增多、寺院無數,不僅長安城內多處裡坊皆建有佛寺,城外各處景色宜人、風水形勝之初亦是多不勝數,只不過終南山作爲道門之福地,道觀俯拾皆是,佛寺卻沒有幾座。
終南山麓、滻水之畔的大雲寺原是前隋吏部尚書楊玄感所建,以爲避暑之地,貞觀初年,李二陛下將此地賜予長孫無忌,幾經修葺,逐漸恢復當年之恢弘繁盛,且於寺中增建別院,屯駐家兵。
陰雲微風,山青如黛。
長孫無忌以及宇文士及、令狐德棻等人坐在書齋之中,敞開着的窗戶隱見遠處樹木掩映之後的流泉飛瀑,水聲陣陣,清亮宜人。
待到令狐德棻最後看完程咬金送來的書信,長孫無忌放下茶杯,道:“都說說吧,如何應對?”
宇文士及端起茶杯,嘆氣道:“不過是東宮、李勣擇選其一予以依附罷了,哪裡還有什麼應對之餘地?”
喝了口茶,搖頭不語。
眼下關隴爲魚肉,東宮、李勣皆爲刀俎,關隴之生死皆操於對方之手,但想必這兩方都願意留得關隴苟延殘喘,以便爲己所用,所以生死之間不會有太大的變故,總是能夠活下來的吊着一口氣的。
左右逢源的可能根本不存在,要麼依附東宮成爲太子鞏固朝政的馬前卒,要麼歸順李勣成爲其對抗山東、江南兩地門閥的刀子,別無他途……
令狐德棻亦是心中感慨,誰能想到原本顯耀煊赫的關隴門閥旦夕之間便淪落至此?
悶聲道:“到底還是有區別的,眼下看來東宮固然不如李勣勢大,很長一段時間內朝政都要被李勣所攫取,但到底是名正言順的國之正朔,終有一日能夠壓過李勣,盡收大權。故而吾之意見,還是應當依附東宮,先苦而後甜。”
長孫無忌與宇文士及皆頷首,予以認同。
說到底,太子佔據着大義名分,身邊既有蕭瑀、岑文本那等老成之臣,又有房俊、馬周那些後起之秀,未來前程不可限量,李勣固然因眼下之大勢佔據主導,但未來極有可能被太子死死壓制。
既然三位主要人物意見一致,旁人自然不會反駁,宇文士及道:“這一趟我去談談看吧,無忌不可露面。”
李勣的態度大抵已經明朗,挾大勢以攫取朝政而已,不過由於關隴門閥未能復取得兵變之勝利廢黜太子,所以李勣另立儲君的盤算落空,到手的利益大打折扣。但程咬金的立場卻不明,其人對於李勣的命令會遵從幾分有待商榷,萬一長孫無忌貿然出面被程咬金扣押,對於關隴來說將會是徹底的災難,再無翻身之機。
長孫無忌頷首道:“也好,此番談判不會一蹴而就,大抵還是要多番磨合,東宮與李勣之間相互試探、各自爭取,而後彼此妥協,總要談個三五次纔能有一個大概的眉目,你只需靜觀其變即可。”
宇文士及應下,心中卻無奈,除了靜觀其變又能如何呢?如今關隴門閥只能作爲那兩方意欲重用以衝鋒陷陣的卒子,根本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書齋內沉默片刻,山風自窗戶吹入,一片清涼。
良久,長孫無忌才幽幽說道:“若東宮執意想要一個交待,你可代我答允下來。”
宇文士及默然。
關隴門閥舉兵起事,形同謀逆,不可辯駁,固然若東宮意圖借關隴之餘力對抗李勣、鞏固朝政,一定會尋找一個理由抹掉關隴謀逆之罪,可一旦太子登基,這件事便攸關帝王威嚴,不可視如不見,所以關隴是一定要給予太子一個交待的。
將長孫無忌丟出去承受兵變謀逆之罪名,既能鞏固皇家之威嚴,又能維護律法之公正,還能讓關隴門閥承受最小之損失,是各方都能夠接受的最佳解決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