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宇文士及所言之情形發生,程咬金敢不敢戰?
李懷勤低頭思索一會兒,覺得程咬金大抵是不敢的……
身爲人臣,何以在皇帝與兵變的親王之間反覆橫跳、肆無忌憚?就是因爲手底下有這樣一支對自己唯命是從的軍隊,無論皇帝還是晉王,縱然對程咬金再是不滿也只能忍着,徐徐圖之,否則難不成還想再度引起一波兵變?
程咬金正是因此纔有着充足的信心,只要上位者不會當機立斷對他處置,便有了可以轉圜的空間,想法設法去彌合之前的“背叛”所產生的影響。
畢竟,他就算再是朝三暮四,終究沒有直接出兵攻伐某一方,那就算不上死罪。
但如果麾下軍隊不在,或者損兵折將實力大減,局勢則完全不同,很有可能在兵變之後被推出去當做猴子宰掉……
李懷勤有些意動,再度喝了口酒。
宇文士及察言觀色,知道這個“草包”已經起了心思,趁熱打鐵道:“陛下與晉王之間怎麼選,想必天底下的門閥早有定見,陛下尊奉先帝策略打壓門閥,而晉王若能上位則完全依賴門閥,對於門閥來說孰輕孰重、一目瞭然。只不過由於現如今的局勢僵持,關中各地的門閥、駐軍都在觀望,不敢輕易涉足,事實上此前殷秦州率軍橫渡渭水攻伐長安幾乎將僵局打破,孰料在右屯衛手下大敗虧輸,那些準備響應的門閥、軍隊上位來得及起兵便戛然而止……當下,只需郡王再度牽頭,必然羣起響應,到時候根本不需郡王死戰,便可形成羣起而攻的局面,而郡王更能立下大功,晉王上位之後大肆封賞,郡王封建一方絕無問題。”
“封建一方啊……”
李懷勤重重吐出一口氣。
他這等宗室子弟看似尊貴榮華、富貴一生,實則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一言一行都要小心謹慎唯恐引起皇帝猜忌,進而遭遇不測之禍。
誰又願意這般混吃等死呢?
就算是混吃等死,若能在自家的封地之上稱王稱霸、隨心所欲,誰有願意侷促於這小小的郿縣,好似那竹籠裡囚禁的雀鳥?
宇文士及低聲道:“郡王,當斷不斷,必受其亂!大丈夫殺伐決斷敢爲天下先,機會稍縱即逝,若是等到長安戰事平息,無論陛下與晉王誰勝誰負,後悔可都來不及了。”
李懷勤心中熱血賁張,連呼吸都急促起來,只不過茲事體大,攸關自家生死榮辱,一時間委實難以決斷,忍不住起身,就那麼光着膀子在帳內來來回回的踱步。
半晌,回到桉幾前雙目瞪着宇文士及:“若本王率先起兵,你確定關隴各地門閥、駐軍會予以響應?”
宇文士及重重點頭:“關隴所面對之兇險,郡王自然心知肚明,這一戰對於關隴來說勝則生、敗則死,生死存亡之間,自然全力以赴。郡王可先行起兵奔赴長安,老朽馬上聯絡關中各家,動員一些人力物力,發動所有駐軍起兵響應,共同攻伐長安!”
這話絕無虛言,關隴門閥已經到了非生即死的關頭,這一回即便耗盡所有家底亦要組織其強硬的攻勢去搏一回,要麼永墜沉淪墮落塵埃,要麼鳳凰慾火振翅重生,沒有第二條路走。
只需李懷勤這個宗室郡王率先起兵攻伐長安,宇文士及便召集關隴門閥盡一切努力策動那些駐軍,同時招募一切可以招募的力量組成軍隊,奔赴長安。
生死存亡,在此一舉。
李懷勤沉默少頃,狠狠一拍桉幾,將桉几上的酒壺、酒杯、碟子震得嘩啦啦響,然後大吼一聲:“給本王披甲,拿本王的寶刀來!”
那一身明光鎧早已在箱子裡蒙塵多年,自幼跟隨身邊的寶刀也多時未曾出鞘飲血,今日披甲上陣,既爲自己掙一個封建一方、傳諸子孫,也要告知世人莫忘了他這位當年爲建立大唐衝鋒陷陣的勐將!
以爲本王寶刀不利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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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之中,左武衛自明德門外拔營啓程,繞過長安城西南角,沿着官道奔赴咸陽橋而去。泥濘的道路上數以萬計的兵卒逶迤而行,旌旗被雨水打溼緊貼着旗杆,一輛輛裝滿輜重糧秣的馬車排成長長的隊伍,一眼望不到頭。
官道兩側的山崗上、樹林中,一隊隊斥候往來監視,將左武衛行軍速度、兵力數目、輜重情況反饋回去,畢竟這支軍隊現在幾乎吸引了長安周邊所有的目光,何去何從、意圖如何,關乎到這場兵敗的局勢走向。
消息傳回武德店的時候,偏殿之內的李勣沉默少頃,而後望着窗外的大雨低聲罵了一句:“娘咧!”
而後起身,抓起門口放置的蓑衣披上,走出門外冒着風雨大步來到一牆之隔的武德店,在殿門口脫下蓑衣丟給門口的內侍走入殿中,在諸多大臣衆目睽睽之下,來到李承乾面前。
他入殿之時,劉自、張亮兩人正在陛下面前,前者鬚髮箕張、怒不可遏,大聲痛斥程咬金的行爲:“此亂臣賊子、不忠不義也!此前數次左右搖擺、立場不堅,甚至坐視叛軍攻入長安險些攻陷承天門,其行徑與謀逆何異?眼下雖公然宣稱替陛下固守咸陽橋防範關中、隴右來犯之敵,卻行軍緩慢、拖拖拉拉,致使貽誤戰機,其罪當誅!”
張亮也道:“盧國公雖然號稱效忠陛下,願意爲陛下地域可能來犯之敵,但如此緩慢行軍,足以見得其言行不一,陛下明察秋毫,不可採信。”
很顯然,程咬金的舉措令武德店內文武雙方皆有不滿,認爲程咬金所謂的效忠陛下皆乃託詞,實則還是傾向於晉王。
李承乾沉吟未語,見到李勣大步入殿,便招手道:“英公來的正好,過來議一議程咬金之事。”
李勣來到近前,施禮之後,問道:“不知陛下何以商議盧國公之事?”
劉自道:“程咬金口口聲聲效忠陛下,實則包藏禍心、言行不一,不僅影響極壞,更導致軍心不穩、議論紛紜,在下懇請陛下降旨申飭,且褫奪其國公之爵位,以儆效尤!”
此前程咬金效忠陛下之事已經傳遍武德殿以及正在作戰的軍隊,使得士氣爲之一振,但旋即便有程咬金拖延行程、進軍緩慢之消息傳出,諸般猜測爲之紛紜,導致軍心紊亂、士氣低迷,爲了防止此類事情再度發生,對程咬金予以嚴懲實有必要。
否則人人效彷,左搖右擺,不知誰是敵、誰是友,如何了得?
張亮素來在李勣面前伏低做小,但今日卻一反常態,附和道:“劉侍中所言不差,此等事情必須予以杜絕,否則競相效彷,置君王於何地?”
李勣目光幽深的看了張亮一眼,雖然早已對此人的心性有所瞭解,但如此迫不及待的想要上位依舊令他很是不屑。
如今大唐軍隊之中,他、李靖算是兩杆最大的旗幟,衆多貞觀勳臣都簇擁在這兩杆大旗之下,堪稱兩座大山。而房俊則是異軍突起的後起之秀,與貞觀勳臣並無太多瓜葛,卻走出一條光輝燦爛的功勳之路,即便貞觀勳臣亦爲之側目,亦可稱得上一方大老。
整個軍隊序列的秩序基本不可撼動,尤其是經由此次兵變之後,只要陛下坐穩皇位、剿滅叛軍,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將權力地位固定下來,誰想上位,就只能另闢蹊徑。
譬如聯合文官,在文官的支持之下另起爐竈……
顯然,張亮很可能打着這樣的主意,否則何以與劉自摻和在一起?
不過他並不在乎,蠅營狗苟之輩,不足掛齒。
先看向劉自,澹然道:“劉侍中之職務乃是協助陛下處置政務,軍務自有軍機處參贊管轄,身爲人臣自當各司其職,且不說你不應越界插手軍務,以你讀過的那幾本兵書,哪有資格置喙?”
日常懟了劉自這個文官領袖兩句,將對方說得面紅耳赤,這纔看向陛下,理也不理張亮,恭聲道:“陛下明鑑,微臣與程咬金共事多年,深知其秉性,此番既然已經公然宣稱效忠陛下,斷無首鼠兩端、搖擺不定之理。”
他太瞭解程咬金了,這廝之前之所以搖擺不定,在於其不知最終究竟誰能獲勝,不願將自己綁縛在任何一方的戰車之上去承擔滅頂之災。
現在既然從明德門主動撤離,必然已經選擇了站在陛下這邊,而程咬金只要選定目的,必然百折不撓、生死無改。
這個時候下旨申飭或者褫奪其爵位,只能將其徹底激怒從而站在晉王那邊,這簡直就是神助攻……
怪不得房俊素來瞧不起劉自,這人果然目光短淺、心性偏激,難成大器,相比於杜如晦、房玄齡、蕭瑀這些個宰輔,差得不是一點半點。
李承乾微微點頭,問道:“那麼以英公之見,該當如何?就等着程咬金慢悠悠抵達咸陽橋嗎?”
李勣道:“盧國公心中想必還是有所顧忌的,若陛下能夠不計前嫌、安撫其心,定然能夠使其感知陛下之寬宏,進而竭盡全力、報效陛下。”
話音未落,劉自已經大叫:“陛下,萬萬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