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炎摸不準劉祥道的意思,也深知此事之後果,權衡片刻,一咬牙:“越國公自持勳貴、居功自傲,視國法如無物,更操持權柄、恣意行事,長此以往則皇威何在、綱紀何存?御史臺身負查察不法、糾劾百官職責,當不畏強權拓清寰宇護衛公正!”
轉告房俊的後果他當然清楚,但他心中權衡一番,覺得並沒有太大問題,畢竟房俊犯錯在先,就算最終的結果是無法撼動其權勢,自己也站在正義、正確的一方。
只要自己是正義的,何懼房俊反戈一擊?
自魏徵之後,朝堂之上鮮有剛烈正直之官員,以劉洎爲首的文官團體雖然與軍方鬥得不可開交,卻盡皆明哲保身,誰也沒有那種一往無前、有你沒我的血性,遇事先保全己身,又豈能真正給予對手致命一擊?
未必真正要撂倒房俊,只要讓朝野上下見識到自己的血勇之氣,未必不是一個快速晉身的好機會……
劉祥道不置可否,想了想,道:“此事不能聽你片面之詞,本官還需詳細調查取證,之後才能給你答覆。”
裴炎已經堅定心志,並不畏懼御史大夫的官威,搖頭道:“在下既然敢於以下犯上、狀告權臣,已將生死置於度外,不如就留在這御史臺,等待上官調查取證。”
說實話,他不敢回家,萬一御史臺這邊走漏風聲被房俊知曉他跑到這裡告狀,未必不會對他威逼利誘,還是留在此處安全得多,劉祥道到底還是御史大夫,朝中清流第一人,總不能將他綁了送去給房俊吧?
劉祥道蹙眉,不悅道:“你既信不過本官之操守,又何必前來本衙告狀?”
裴炎一臉正氣:“不來這裡,在下還能去哪兒呢?況且,這本就是御史臺的職責。”
劉祥道面無表情,道:“你想留,那就留在這兒吧。來人,將此人待下去予以安置,飯食茶水好生伺候,莫要慢待。”
“多謝上官維護。”
“你好自爲之。”
……
書吏將裴炎帶下去安置,劉祥道坐在值房之中喝着茶水沉思,好半晌,派人前去調查房俊抓捕扣押裴翼之事,同時將幾位臺中重要官員叫來議事。
御史臺在貞觀初期之時,僅僅“風聞奏事”,並無司法之權,這些年才慢慢開始設置臺獄,受理特殊的訴訟案件,並專設受事御史一員,以御史充任,每日一人輪流受理詞訟。
至此,御史臺和刑部、大理寺組成三法司纔算是名副其實,凡重大案件,大理寺負責審訊人犯、擬定判詞,刑部負責複覈,同時報御史臺監審,由“三法司”聯合審理。
御史臺成爲真正的朝廷最高監察機構。
所以縱然此時長安城門已經落鎖,但御史臺查案,可自由進出城門,無人可以阻擋……
等到幾位官員抵達御史臺,快馬出明德門赴樊川調查案情的御史也已經返回,帶回的消息與裴炎所言幾乎不差,劉祥道自然不在乎此事能否將房俊扳倒,他在乎的是能否憑藉此事獲取自己的利益,使得自己徹底掌控御史臺,不負陛下當初對他之信任。
至於能不能打破朝中文武對峙之局面,導致某一方徹底壓過對方、平衡被打破,則不在他考量之內。
他只不過是一個御史大夫,朝政平衡那是宰相的職責,他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戌時初刻,長安城內萬家燈火,皇城之內各處衙署已然盡皆關衙一片漆黑,唯有御史臺的值房內燈火輝煌。
劉祥道坐在書案之後,放下茶杯,目光自面前御史中丞劉乾祐、侍御史王綸、監察御史李義府、段剛的臉上一一掃過,手指在桌案上輕輕叩擊幾下,語氣淡然:“此事,諸位同僚以爲應當如何?”
另外三人摸不清劉祥道的心思,緘默不語。
劉祥道略顯不耐:“裴炎尚在衙署之中等候回信,若接受其狀告,明日早朝之時當彈劾房俊,如若不接,則使人將裴炎遣送出城,此事作罷。諸位有什麼意見不放開誠佈公,一起商議商議。”
劉乾祐試探着問道:“越國公扣押工部官員,此舉的確有些不妥,但越國公乃是工部尚書,管理懲戒本衙官員,似乎也還達不到朝堂彈劾的地步吧?”
房俊所作所爲的確囂張跋扈了一些,以御史臺糾察百官的職責來說,可以在職權範圍之內,但任何一件事拿到朝堂之上去,就意味着其影響、後果都極爲嚴重,從這一點來講,房俊不過是扣押裴翼而已,尚未有任何後果,只需以御史臺的名義發出警告即可,大張旗鼓的將事情拿到朝堂之上說話,未免小題大做。
當然,他本意是試探劉祥道的心思,這番話可進可退,並未表達自己的立場,可以根據劉祥道的反饋隨時調整自己的態度。
老油條了……
劉祥道似乎對他的回答不滿,避而不答,看向李義府:“李御史與房俊乃是故舊,對於此事有何看法?”
外人對於房俊與李義府之間的關係一直很感興趣。
按理說,當年李義府參加科舉考試之時得房俊贈衣,曾傳下一段佳話,無論如何李義府都應當是房俊的忠實擁躉。然則其後的發展卻出乎所有人的預料,李義府雖然屢次向房俊靠攏,房俊卻拒之不受,深知一度予以打壓,最終兩人反目成仇。
說是反目成仇似乎也不恰當,畢竟以李義府最高官階曾擔任萬年縣令的地位來說,實在夠不到與房俊成仇的境界……
感受到其餘幾人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李義府有些無奈,想了想,緩緩道:“依下官之見,越國公此舉並非小事。事實上,無論越國公如何處置裴翼,此事都在官僚體系之內,無需理會也好,言辭申飭也罷,都有規則制約。但越國公將裴翼交由‘百騎司’,將不屬於朝堂體系之內的‘百騎司’拉進來,卻是大大不妥。”
劉乾祐、王綸齊齊頷首,這話他們沒敢說,但絕對認同。
劉祥道則看了李義府一眼,覺得此人的確極爲狡猾,不過他雖然身爲御史大夫,御史臺名義上的長官,但前任劉洎留下的印記實在是太過深重,譬如這個李義府便是劉洎無論如何都要安插進御史臺擔任監察御史的人選,劉祥道再是看不慣,也無能爲力。
不過現在倒是剔除這些釘子的一個好機會……
“百騎司”作爲直接向皇帝負責的監察機構,算得上是御史臺的天敵,權責多有重迭之處,李義府從這一點出發,贊同接受裴炎對房俊之狀告,將問題的本質從“彈劾房俊”轉移到“維繫御史臺權威”,偷換概念平順絲滑毫無痕跡,避免了與房俊的直接衝突,但追根究底還是要彈劾房俊。
“那就準備材料吧,本官已經派人實地調查取證,裴炎的狀紙並無問題。諸位幸苦一些,天亮之後上朝,彈劾房俊。”
“喏!”
幾人都打起精神,畢竟彈劾之人乃是房俊,朝廷上下名副其實的權臣,無論是其本身之功勳、能力還是無出其右的聖眷,都需要認認真真對待。
連夜歸總各類信息、口供,又根據裴炎之狀紙確定彈劾方向,各方彙總之後制訂卷宗,力求口供、事實、證據等等方面毫無瑕疵之處,爭取一擊必勝。
否則極有可能導致御史臺遭受反噬,一旦立威不成反被打擊,那可就虧大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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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晨曦總是來得很晚,卯時上朝之時天空依舊一片漆黑,迅捷武侯敲響梆子,隨即一百零八處裡坊的坊門陸陸續續開啓,一輛輛馬車自坊門而出,車轅上懸掛的燈籠發出橘紅色的光芒,進而匯聚一處好似一條條火龍一般在長安城內的街巷遊走,最終匯合於承天門前的廣場。
卯時三刻,文武大臣紛紛下車走到承天門前,按照文武、品級排列成隊,禁衛將厚重的城門推開,內侍分列兩側與禁衛一道目送官員魚貫進入宮內,同時一個一個甄別身份。
房俊與李勣、李道宗、馬周走在最前頭,馬週迴頭瞅了瞅身後的官員,低聲對身邊房俊道:“今日風向有些不對,等會朝會之上要多加小心,謹言慎行。”
馬周雖然與房俊走得近,但畢竟是文官,自有消息來源,故而提醒了房俊一聲。
雖然收到消息的時候已晚,但起碼能讓房俊有個心理準備……
房俊非但不以爲然,反而嘿嘿一笑:“賓王兄放心,小弟早有準備……嘿嘿,那幫傢伙自詡文官清流,整日裡上躥下跳攪風攪雨,卻忘了咱當年可是有名的‘彈不倒’,太宗皇帝御案上彈劾奏章堆積如山,誰能奈吾何?”
一旁的李勣有些無語,提醒道:“以你今時今日的地位,等閒不會再有人如以往那般彈劾於你,可只要有人彈劾,必然有十足之把握,莫要掉以輕心。”
他倒不是在意房俊會否被人彈劾,而是當下之局勢已經趨於穩定,於公於私都對他十分有利,一旦朝局有所波動,勢必要引發一場巨大的權力洗牌,這是他不允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