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南後山,月色宛如流水,垂照大地,漫天碧氣化爲沉沉羅帳,壓在瓊林之上。
瓊林中,一桌兩椅,分坐着李玄和雪隱上人。
樹影搖曳中,李玄低頭,臉上那份慣有的吊兒郎當之色已完全隱沒,第一次顯得如此深沉:“若我離開,真的會讓盛世永遠延續下去麼?”
雪隱上人緩緩點了點頭。
李玄不再說話,轉身,向摩雲書院走去。
雪隱上人不再攔他,因爲,離別是需要告別的。他相信李玄一定能做出正確的選擇。
只是,會有正確的選擇麼?
雪隱擡頭,目注着浩淼的蒼天。
天道悠遠,又豈是凡人所能看透的?良久,他也不由得嘆出了一口長氣。
李玄想找的第一個人是蘇猶憐。
這個雪一般的女子是所有少年人心中的夢想,李玄雖然被她的考驗折磨得九死一生,疲憊不堪,卻反而有些樂在其中。
她就彷彿是一片雪,就算凍住了你的靈魂,卻依舊那麼潔淨,那麼婉媚,當她飛揚在天地之間時,便映着月光,幻化出七彩的光芒。
那光芒足以照耀每個人的一生。
但他的人生呢?
他的眼前掠過那抹漆黑的夜色,以及漆黑中若隱若現的蒼白樹影。
那便是他的人生,他已沒有了別的選擇。若是魅沒有死的話,李玄一定要找到他,讓他再施展一次赤夜妖瞳,揭開前生的面紗,看到那張臉。
如果,那個人不是蘇猶憐,他將怎麼辦?
李玄心中一驚。
雪隱上人的話猶在耳邊:你和所有的人,都無緣。
都無緣麼?
李玄不相信。
每個人都有輪迴,有輪迴便有因緣。三界衆生,王侯將相、英雄美人都無一能外,他又怎可能和所有的人都無緣?
但他心中還是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如果前生幻境中,那個女子不是蘇猶憐,他該怎麼辦?
前生,他爲了家國,爲了功業,眼睜睜看着她走入惡魔的祭壇。
他虧欠得太多,只怕用三生三世也無法補償。
他只能傾盡今生,去尋找那錯過的輪迴。
若那個人不是蘇猶憐,他只能對蘇猶憐懷着深深的愧疚,而再無法愛她。
因爲他的輪迴,已被緊緊釘在了前世的情緣上。無法抗拒,不能捨棄。
那麼究竟該不該繼續完成蘇猶憐的考驗呢?
李玄躊躇了起來,他不是個決絕的人,臨到此時,便不知該如何選擇。但他也不是個退縮逃避的人,所以他一定要找到蘇猶憐,問明這一切。
而這需要鼓起很多很多的勇氣,如果不是李玄即將離開書院,他也不會有這麼多勇氣的。
但奇怪的是,他找遍了書院內外,也沒有找到蘇猶憐的影子。
他去問瑤兒……瑤兒要挾他講故事……他知道這是最後一次講故事給瑤兒聽了……他講述了一個遙遠的國度裡,一位公主與勇者還有魔王的故事。他知道大部分的情節都是他瞎編的,但還是講得淚流滿面,瑤兒一面哭一面不住地說,這是她聽過的最好的故事。但聽完之後,瑤兒告訴他,她也不知道蘇猶憐在哪裡。
他去問咕嚕……咕嚕要吃雲泥……他跟阿長打架,引開了廚房中所有的人,讓咕嚕悄悄溜進去吃了個飽。李玄鼻青臉腫地回來,費盡力氣才讓飽食昏睡的咕嚕醒過來,咕嚕告訴他,昨天它見到過蘇猶憐,今天麼,今天是沒有見到。
他去問元尊……元尊狠狠地一頓雷霆劈在他頭上,說自己最討厭的就是花心大蘿蔔了……
他還能去問誰?小玉?算了,這隻臭鳥上輩子就跟自己有仇。
既然找不到蘇猶憐,他還需要跟誰道別呢?
容小意?看了看自己那具依舊透明的身軀,李玄決定,還是算了。反正容小意似乎一身本領,也不用自己來關心。
封常青跟邊令誠?
想起這兩個剛結拜的兄弟,李玄還是有些不捨。但他知道,跟着自己這樣無賴的老大,只會害了他們。離開他,說不定他們會有輝煌光明的人生。
鄭百年?崔氏三姊妹?盧家兄弟?那些不必自己去關心吧?對了,還有紫極老人……
好歹自己是他親傳的弟子,臨走怎麼都得去知會他一下吧。李玄向終南山頂走去。想想還是算了,最後再去告訴這臭老頭吧。
所以,就只剩下一個人了。
那就是龍薇兒。
李玄從懷中拿出那枚金釵。那是他從龍薇兒手中訛詐來的,這枚金釵讓他臉上有了淡淡的笑容。這個天真無比的小妞又精靈古怪無比,計策層出不窮,將他害得死死的。不但讓他幫着自己進入了摩雲書院,還寫下十萬欠條,幾乎永生都是她的奴隸。
這些本都是讓他愁眉不展的事情,但現在,卻化成了一抹微笑。他想起了他在幻境中見到的那個年幼的龍薇兒,想到她揚起頭,忽略所有的傷痛與恐懼,甜甜地叫他:“謝哥哥”,他的心忽然痛了起來。
那是跟他的童年多麼相似的經歷,一樣的痛苦,一樣的不願人知,一樣擦乾眼淚,在衆人面前,綻開笑顏。
就算離開了摩雲書院,他的約定一樣有效,終其一生,他要助龍薇兒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
最大的幸福。
但他也沒找到龍薇兒。
今天是什麼奇怪的日子,怎麼他想找的人都找不到?
李玄憤懣地嘆了口氣,突見前面一個影子一閃而過。
咦?那好像是石紫凝?
能找到石紫凝也好,她非常想要大師兄的名號,既然自己要離開了,不妨就將這個名號給她好了。李玄點了點頭,感受着自己那悲天憫人的偉大情懷,向石紫凝追了過去。
石紫凝滿身透溼,衣衫有幾處撕碎了,染上點點血跡。
她模樣有些狼狽,顯然在與龍王雸拏遮羅一戰中,並沒有討到什麼好處。這並不奇怪,雸拏遮羅雖然元丹被奪,但畢竟修爲數千年,力大無窮,以水爲兵,罕有對手。石紫凝雖然練功刻苦,又有九命玄石之助,但畢竟只是位十七歲的少女,哪能打過那麼大的一隻龍王妖怪?
只是她這麼急要跑到哪裡去啊?
太辰院?太皓天元鼎?她去這裡做什麼?
咦?她的手按在九仙瑤星上?哦,她要去圖書館啊?李玄可不想去圖書館,因爲那裡肯定有很多人,他可不想在那麼多人面前將大師兄的名號交給石紫凝。他們一定會誤會的。
李玄跳了出來,一把抓住石紫凝的肩頭,笑道:“我決定了……”
石紫凝轉頭,一見是李玄,不由得臉色陡變!
便在此時,太皓天元鼎發出一聲蒼涼的吟嘯,十方剎那光縱橫飛舞,將他們兩人交纏起來。李玄一聲怪叫,就覺身子彷彿被撕碎了一般,眼前光華閃亮,刺得雙眼一陣劇痛。天地轟然震動,絕大的力量在兩人身周飛舞着,彷彿整個宇宙都在顫抖。
李玄臉色大變,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變故,倏然,這一切全都安寧了下來。
李玄緊閉的雙眼一點一點張開,不由得叫一聲苦,不知高低。
四周一片荒漠,滿是巨大的砂礫。
絕沒有半點風,天灰沉沉的壓得很低,彷彿舉手就可以摸到一般。大地之上充滿着陰鬱的悶塞之氣,李玄只覺得周身劇痛,有種想大叫大嚷發泄的衝動。
但他沒有叫出來,因爲他發現,那砂礫中半露着無數斑駁的白骨。
白骨猙獰,點點幽光一直延伸到天際。
這裡,究竟死過多少人?李玄不由得觸目驚心,連大氣都不敢出了。
他回頭,卻不見了石紫凝的身影。他急忙四處找尋,也一無所見。蒼茫的荒漠中一無所有,只在不遠處矗立着一座極大的高臺,影影綽綽只見一個纖細的身影飛舞而上。
那是石紫凝麼?她要去做什麼?她來這裡做什麼?
這是什麼地方?太皓天元鼎不是隻有圖書館跟教學的擬境麼?怎麼會有這麼妖邪的地方?
李玄心有餘悸地掃了周圍一眼,咯咯一陣響,那些白骨似乎緩慢地轉過來,空無一物的眼眶向着他,似乎想看清楚這個不速之客的面容。
李玄心中一陣發慌,急忙追隨着石紫凝向高臺上衝去。
那臺實在太高了!陰沉的雲層緊緊壓在臺頂,爬到半截的時候,李玄偶爾低頭張望,就見茫茫荒漠,已盡收眼底。如此空曠的地方矗着如此高臺,頓顯雄偉而寥廓,蒼茫而威嚴。
李玄氣喘吁吁,好不容易爬到了臺頂,卻不由得一聲驚叫。
高臺上還有一個石案,九命玄石就放在石案的正中,石紫凝一手握劍,那劍已割破了她的脖頸!
鮮血點點滴在九命玄石上,玄石上碧綠的貓眼再現,卻彷彿九幽地獄中的邪鬼之口,不住啜吸着石紫凝的鮮血。
幽幽綠光,也變成了妖異的紅色,漸漸深沉。
石紫凝劍鋒緩緩移動,漸漸切入喉嚨。再深一分,她的性命就會斷送!
她被魔魘控制了麼?李玄大吃一驚,急忙竄了上去,一掌將她手中的長劍打落!
猛然一陣強猛的力量自高臺的正中央爆發,只見那枚九命玄石倏然急速地旋轉起來。九道碧氣電般自玄石中濺出,宛如九道翔舞的羽翼,將玄石護住。那枚玄石中騰出一道血紅的光芒,帶着九道碧翼,龍吟聲中,直衝陰沉的蒼天!
那猛烈的爆發之力捲起了大風,將兩人吹得踉蹌後退。石紫凝受創深重,身子如落葉般飄起,向高臺下落去。李玄大驚,急忙撲上去,將她抱住。
大風急驟,幻化成爆裂的雷霆,曳出百餘丈長的燎厲閃電,向高臺轟了下來。
李玄簡直嚇癱了,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這無邊雷霆肆虐。他忽然想起紫極老人的話:跟這個世界對眼!
靠,臭老頭簡直就是瘋了。他能跟這道雷霆對眼麼?那隻能找劈啊!
天崩地裂一聲大響,雷霆劈的並不是他們,而是那道被碧氣翼護着的紅光。
雷霆怒震,碧氣被轟得一陣散亂,黯淡了許多。但中間的紅光卻絲毫不受波及,眨眼間又上升了幾丈,轉瞬即可突破那厚厚的雲層。
李玄有種奇怪的感覺,一旦紅光突破雲層,這一切都將會結束。
但雷霆卻驟然間急驟,大團大團的雷光自雲層中結出,紫熒熒地懸浮在灰暗的陰雲中,一道神龍般的電光在怒雲中烈舞,剎那間貫穿所有的雷光電團。電光滋然漲大,蒼茫的吼嘯聲驚天動地,那電光化作一柄開天巨斧,一斧轟在碧翼紅光上!
懷中石紫凝猛地躍起,一口鮮血噴出,那團碧翼紅光被雷斧斬成萬條光絲,流雲瀉電般四散飛落!
電光也彷彿受了巨創,噝噝輕響着,慢慢褪入了雲層中。大地蒼空重歸沉寂,石紫凝卻臉如金紙,胸口起伏漸漸微弱,脖頸上的那道劍傷慢慢擴大,頃刻間就要香銷玉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