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快要急死了,背後擘天黑影越來越大,那三對骨翼的扇擊之聲也越來越響,顯然怪獸漸漸適應了自己的身體,行動變得如意起來。
幸好這怪獸不會什麼法術,神通有限,否則他颳起一陣狂風,自己就只能閉目待死了!
李玄纔想完,突然一陣狂風捲地而起,他慌忙一回頭,就見怪獸六翅之間旋起萬條黃流,大漠之上的蒼茫之氣彷彿全都被它彙集在了一起,一鼓一扇,形成數個巨大的龍捲,鋪天蓋地砸了下來。這下嚇得他心膽俱裂,慘叫一聲,全力前奔。
龍捲怒嘯,轟然在李玄身前身後炸開。他的慘叫聲連環響起,被這剽悍的狂風吹得立足不定。粗大的砂石着了風力,砸在身上就宛如利刃一般。
李玄跑過去,點點血跡灑下……
這真是叫做奔命啊……
倉惶之間,遙遠的地平線上,忽然現出了一座綠洲。
巨大的石林沖天而起,被萬古的沙風蝕成千奇百怪的樣子,環繞着這座綠洲。這也擋住了周圍無際的風沙,才讓綠洲保存了下來。
樹木蔥鬱,靜謐地生長着,一條小河自綠洲正中間流過,隱約能聽到流水的潺潺聲。
這不僅僅是綠洲,簡直就是生命之洲啊!
李玄精神陡漲,歡呼一聲,抱着石紫凝,一陣連滾帶爬,鑽進了綠洲。
天書老爺爺臉上變色,叫道:“不能進去啊!”
但生死關頭,李玄哪裡管得了這麼多?一頭栽倒在那茸茸的草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氣。雖然加御了神行萬里之術,但這一陣奔命,也幾乎消耗了他全部的力氣。再讓他多跑一步,都不可能了。
那怪獸仰天怒嘯,一頭撞在了石林上。巨大的石林一陣搖晃,粗及十餘丈的石峰幾乎斷裂。但十丈粗的石峰外是二十丈粗的石峰,二十丈粗的石峰外是三十丈粗的石峰,那怪獸雖然力氣絕大,想撞折石山,還是力有未逮。它雖然長了三對骨翼,但由於身子實在太大,所以飛不太高,不能越過石林,也無法從石林的縫隙中鑽進去。
綠洲未被風沙吞噬,這隻怕也是最大的原因,否則被怪獸們衝進來一陣荼毒,什麼綠洲都只能沙化了。
李玄稍微鬆了口氣,伏在小溪中喝了幾口水。溪水倒是清冽甘美,喝完之後精神大振。他見石紫凝嘴脣乾裂,就挹了一些水,沾到她的脣上。但石紫凝卻終未醒來。
李玄嘆息一聲,重又抱起她,向綠洲深處走去。
在沒有解決辦法之前,還是先離這怪獸遠一點爲好。
好在這綠洲極大,極目遠視,望不到盡頭。李玄沿着小溪走了一個多時辰,忽然眼前顯出一個極大的湖來。
那湖晶瑩通透,宛如一顆明珠鑲嵌在翠綠的綠洲中央,一座極大的樹林彎月般抱住了它的東北一側,它就似是沙漠古國中嬌柔的公主,正慵懶地躺在舒軟的榻上。
李玄看着這座湖,他的心神突然劇烈地震動起來。
似乎他前生曾來過此地,這座湖是那麼熟悉,熟悉得讓他的心痛了起來。
他頭擡起,石林延續到這湖邊,形成一座壁削的高山。那高山上似乎有字。
李玄心頭劇震,將石紫凝輕輕放在湖邊綠地上,向石壁走去。
隱約間,他似乎感知到,他又將多知曉一些自己前世的事情。他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有些急不可待。
他能夠知曉那張臉麼?他能夠揭開前生命運的面紗麼?
那座巨大的高山一直沒入湖中,嵌在彎月林的斜對面。石山斜入湖水的一面,似是被上古神靈用開山斧當頭劈了一斧,裂出一面光滑平整的石壁,宛如神女湖中沐浴後,臨照的明鏡。
那些字,就刻在石壁上。
李玄奔近石壁,仰頭看去,就見石壁上龍飛鳳舞地刻着兩排大字:“定遠遇承香公主於此,千秋萬世,永不相棄。”
那字蒼遒有力,金鉤鐵劃,大氣揮灑,自有一份橫貫大漠的英雄氣。筆跡深入石壁,幾達一尺,顯然,是用利器生生刻出來的,而且一氣呵成,絕無停頓。
李玄觸目驚心——自己的前生真的刀法居然如此之高!
刀刻映着湖中粼粼水光,似乎這十七個字也在發着淡淡的光輝。李玄心中動了動,他涉水入湖,向那石壁走去。
石壁最邊上的字離岸並不遠,李玄不一會就走到了。他看着那字,心中涌起一陣衝動,想要觸摸一下他前生所立下的誓言。
那份英雄豪氣與柔情,是今世的他無法企及的。
千秋萬世,他真的能延續這誓言麼?李玄心中有些發苦,他慢慢提掌,按在了那行字上。
十七個字忽然全都騰起了一陣柔光,倏忽之間,這十七個字宛如雷霆一般在他的心底震響,他的心神一陣恍惚,眼前景象陡變。
茫茫中,他似乎看到自己跟一位女子一起,跪在湖邊,朗聲說出那一段誓言。他的心被巨大的豪氣衝擊着,笑着對那女子道:“天地見證,我定遠對你的心永遠不變。”
他躍身而起,定遠刀化成一道流光,在他的身際旋繞着,在石壁上刻下風沙所不能磨滅的三句誓言。
那是他平生最得意的刀法,刻出他永生在意的誓言。
他落下,握住女子盈盈的雙手。兩人對視一笑,都覺平安喜樂,此生再無所求。
他記得,自己匹馬帶刀,只率領三十六鐵衛,西入西域,要平定五十國,建立不世的功勳。但西域五十國橫行已久,不服漢化。一言不合,他怒而挑戰五十國的三十位國師。那是一場血戰。
他憑藉高絕的刀法,連敗十一位敵人,殺得敵人膽寒。但終於激起了西域諸國同仇敵愾之情,四位國師同時施展金剛威猛之法,化身爲大威德金剛菩薩,與他搏命一戰。終於將他刀氣打碎,震落九重妖都。
那九重妖都隱在萬里黃沙之上,虛茫茫的空中,乃是西域聖地。他滾落荒漠,歷盡千辛萬苦,才爬入這座綠洲,被駕臨此地的承香公主救起。兩人一見鍾情,托賴承香公主無微不至的照顧,他的傷勢才漸漸好了起來。
兩人立誓,永不相棄。
承香公主跟他細細講解西域的風土人情,勸慰他要以一顆仁心來關懷西域人民,而不是憑着武力殺戮征服。他在公主的幫助下,戾氣漸漸消磨,霸道化爲雄心,一柄刀也不再那麼鋒芒畢露,不留餘地。陰陽相合,內外交徵後,他的武功再上一層樓。
此後,他隨着公主走遍西域的大小國度,以一柄刀降妖除魔,除暴安良。四年,他斬了無數的妖魔,他的大名轟傳整個域外五十國,終於,在公主的遊說下,五十國聯盟明白了他的苦心,一齊立誓,願在他的帶領下,歸於漢化。
但他們的條件,是除掉大漠中的三剎鬼毒大摩天。
三剎鬼毒大摩天乃是西域羣妖之王,它長着三雙翅膀,一雙扇風,一雙扇火,一雙扇沙。三翅齊動,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它的身子上衝天,下衝地,頭入九重天,尾入黃泉地獄。身子一搖,天動地裂,山崩城摧。
西域五十國雖然都有國師,卻無人敢鬥三剎鬼毒大摩天。每年三月三日,大摩天自沉睡中醒來之時,各國都要備上七對童男童女,舉行獻祭,讓大摩天重歸沉睡。
是以,大摩天不除,西域永無寧日。
他聽說此事之後,目眥欲裂。與公主商量,重入這片綠洲,準備斬殺大摩天。
此時,他的烽火刀法已入化境,但要斬殺修爲萬年的大摩天,仍然力有不足。終於,他籌劃着將大摩天引入九天封魔陣中,借大漠下的地極之火,將大摩天的血肉化去,刀斬其顱,將它元丹震散,才誅滅此魔。
那是多麼輝煌的一段歲月啊……
他與公主攜手萬里,降妖除魔。若沒有公主的勸說及遊說,他又豈能建立如此不世之功勳?他的功勳中,至少有一半是公主的啊……
多少次,他們攜手夕陽,一遍遍念着那段誓言,但現在,卻也化成塵,化成土,被風捲走了……
輪迴過後,還有誓言麼?
李玄慢慢收回手,他的思維被前生無數的記憶碎片衝蕩着,那無邊的黃沙,那萬種的柔情……
他甚至不記得那輕紗之後的面容,更不必說纏綿的誓言了。
輪迴之後,他已辜負了一切。
正如前生,他跪在魔山之下,目注承香公主走向死亡。
那是他麼?
那無情的男子是他麼?
那爲了功業,爲了所謂天下蒼生,眼睜睜看她走上魔王祭壇的男子,是他麼?
李玄心頭泛起一陣劇烈的痛苦,宛如毒蛇般嘶咬着他的心神。他願意接受任何刑罰,只要能給他一個答案,讓他看一看輪迴中的那張臉。
怪獸那蒼茫的吼嘯聲穿過石林,傳了進來。李玄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這骨翼怪獸就是三剎鬼毒大摩天的骨架,不知因何,重新甦醒了過來。若是打敗這頭怪獸,也許就能知道承香公主那隱在輕紗之後的面容。
然後,踏遍萬水千山,跨過一世輪迴,他也要找到她!
但,身無道法神通,只有一本忘性極大的天書的他,又如何打敗這隻力大無窮的大摩天之骨?
巨大的石座上閃過一絲微微的嘆息,重瞳凝轉,注視着綠洲中蒼茫的景象。
石壁刀刻幽幽的誓約之光照在他浩瀚的眸子中,他久枯的心境忽然有了一絲興趣,他忍不住猜想,李玄究竟會如何做呢?
人是一種奇怪的生命,往往會覺得自己會有前生後世。但是真的會有麼?
崖壁石刻,是的確存在的;定遠刀,也的確傲然插在大地上過。但縱橫崖壁的,真的是自己的身影麼?握住定遠刀的,真的是自己的手麼?
前世情緣,在這一世,真的是自己的摯愛?
命運與輪迴,幻與真,能分辨的,能有幾個?
他淡淡笑了,能顛倒這一切的,也許只有他。
所以,他被稱爲心魔。
也只有在他手下,虛無的輪迴纔會那麼真實,前生後世,也都如一本書,被他任意地翻開到想要的一頁。也因此,他能夠打造出與衆不同的生命來。
每一個敵人,都是他翻開書頁中的一行字跡,他藉着輪迴的熔爐,以夢魘爲錘,打造着他們的故事。以美夢或者噩夢,挖掘着他們心靈深處所藏着的本初之光。
然後,親手將之熄滅。
他便在那時,感受到喜悅,親手摧殘掉自己最喜愛的、最精緻的創造時的喜悅。那時,他的敵人的每一分情緒,都將感染着他,讓他感受到最真實的存在。
那時,他會流淚,爲了一個生命即將失去。
然後,便是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