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節度 169天崩1
高寵自從跟隨楊行密以來,無論是何等窘境,楊行密都表現的鎮定自若,哪裡見過他這般頹唐模樣,想要開口也不知該說什麼,只得雙手又將書信呈了上去,楊行密接過書信,卻並不看,隨手將信放到一旁,口中喃喃道:“老成凋零,孺子尚幼,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高寵在一旁在看忍耐不住,急道:“宣州乃江南大郡,士民殷富,甲兵堅利,廣德扼守浙西要衝,非肺腑之臣不能居守,臺公仙逝後,州中不可一日無主,主公請節哀,速遣人接替。”
楊行密搖頭嘆了口氣,道:“我此時方寸已亂,高郎且爲我籌劃,當以何人居守宣州?”
高寵顯然心中早已有了結論,不假思索的答道:“自然是司徒,也只有司徒,宣州離廣陵不過兩日路程,臺公也就罷了,他人決不可執掌此地。”
楊行密沉吟了片刻,嘆道:“也罷,也只能如此了,你速去擬一封文書,讓渥兒送信至潤州後,便直接趕往宣州,接任宣州觀察使之位。”
廣陵東港,楊渥正裝束整齊,嚴可求站在身後隨行,正要上船,徐溫、張灝二人站在一旁,正在爲他送行,自從楊渥判衙內諸軍之後,便成了徐溫和張灝的頂頭上司,這兩人由於督領廣陵親軍,隱然間與外州諸將頗有隔閡,便對楊渥頗爲逢迎,不知不覺間便成了一個小集團,今日正好徐溫未曾當值,聽說楊渥要出行潤州,便趕來相送。
“時辰不早了,某家父命在身,不好耽擱,便上船了,二位請回吧。”楊渥拱了拱手,便要轉身上船。正當此時,遠處突然飛馳來一騎,高聲疾呼道:“那邊可是楊司徒,且慢上船,吳王有急書傳來!”
楊渥頓時臉色大變,口中自言自語道:“我剛剛離開王府,父王又有何事須得這般匆忙?”
說話間,那騎已經到了跟前,馬上騎士翻身下馬,楊渥看得清楚,這人正是楊行密的貼身護衛,心下已經無有疑心,上前一步問道:“有何事這般匆忙,莫非父王有什麼意外不成?”
那護衛從背上包裹取出一封帛書,沉聲答道:“大王一切安好,只是吩咐小人將這書信交予司徒,信中內容機密,卻是不得知曉。”
聽到父親無恙,楊渥這才舒了口氣,接過帛書,查看過印鑑無誤後,拆看細看,這一看卻是臉色大變,一旁的嚴可求看了,沉聲問道:“公子,這信中說的何事?”
楊渥冷哼了一聲,將書信遞給嚴可求道:“父王要讓我出廣陵,去當那勞什子的宣州觀察使。”
徐張二人不由得臉色大變,他們都是名利場打滾的人,立刻想到莫非楊行密有了更換繼承人的主意,否則爲何在這緊要關頭把楊渥調出廣陵,那宣州觀察使雖然位高權重,但在即位的緊要關頭,怎麼也沒有在廣陵來的方便,莫非自己二人投錯了主子,張灝性子粗疏,最是沉不住氣,第一個發問道:“怎會如此,司徒乃吳王嫡子,自古太子監國,豈能輕出?”
徐溫卻是細心多了,皺眉問道:“公子去宣州,那臺將軍呢?莫非回廣陵?”
楊渥冷哼一聲,答道:“臺老將軍去了,父王才讓某家去宣州的。”
徐張這兩人這才鬆了口氣,看來是臺蒙突然去世,楊行密一時間也找不出信重的將佐去宣州這個要地,便讓親子去,順便也增加一些獨領一州的經驗,倒不是要換人。可兩人隨即想到臺蒙與楊渥的關係非淺,當年平叛田覠時,楊渥便跟隨在臺蒙身旁,學習兵法,臺蒙待其如親子一般,可如今臺蒙過世,楊渥第一個想到的卻是自己要出廣陵,天性實在是涼薄的很,跟着這樣一個主子,自己前途只怕也堪憂的很,想到這裡,徐張二人不由得對視了一眼,在對方的目光中都看出一絲寒意。
楊渥年紀尚輕,又是個草包脾氣,哪裡能看出徐張二人這點小心思,口中抱怨了兩句,便要上船,徐溫靈機一動,假作離去,待張灝走遠了,卻又回頭趕到楊渥身旁,輕聲道:“公子,大王年老多病,而遣嫡子出廣陵,此必奸臣之計,他日若有廣陵來書相招,除非在下使者或者大王親書,慎無前來,切記切記!”
說到這裡,徐溫解下腰間銅符,一刀斬作兩段,取出一段遞給楊渥道:“那時便以此符信爲暗記,來信者如有此銅符,契合無誤,方爲溫之信使。”
聽到徐溫這般說,楊渥才警醒起來,那朱延壽爲其父裝病相招,稀裡糊塗便丟了性命,可是殷鑑不遠,看到徐溫這般替自己着想,楊渥拜謝泣答道:“徐公厚恩,渥銘記在心,他日若爲淮南之主,富貴當與公共之。”
徐溫趕緊讓開,不敢受楊渥的拜謝,楊渥起身後恨聲道:“定然是高寵那狗賊出的奸計,先前他便要趕我出廣陵,如今又施故伎,待我繼承父王之位,定要將其亂刀分屍,方得泄我心頭之恨。”
杭州,北門,正面朝着淮南方向,最是堅厚,如今正是八月時分,最是炎熱,隨着呂方的苦心經營,杭州這個東南大邑也逐漸繁盛起來,在北門這人流最旺的地方,漸漸也多了些買茶水、粥食的小攤位,夾在城外三四里遠的柳林蔭涼處,一日下來,也能掙個一家人的飯食,如果運氣好,還能有點剩餘,升斗小民在這亂世之中求得不就是這個。
吳七看了看天上的太陽,正是最熱的時候,連官道上的塵土都被曬得發白,貼近地面的空氣一陣陣扭曲,他暗想此時定然沒有什麼客商經過,正要到樹下的蔭涼處打個盹,好在下午打起精神經營自己的粥食鋪生意。吳七走到樹下,剛合上眼睛,突然一陣馬蹄聲傳來,他跳起身來,只見遠處一匹健馬飛馳而來,馬上騎士伏低身子,不住打馬,幾乎和那快馬合成一體,如飛箭一般。南方馬匹本少,如今這亂世之間,這等健馬更是緊缺到了極點,在哪一家藩鎮都是心頭肉,定然是官家之物,像這等在烈日下狂奔,這馬兒就算不死,也要大病一場,可見這消息的緊要。
吳七想到這裡,心頭不由得咯噔一響,跪倒在塵土裡跪拜道:“佛祖爺爺保佑,不要是那淮南兵又打過來了,這呂相公得了兩浙,小民們好不容易纔吃了兩天安生飯,就讓我們過兩天平安日子吧,哪怕今冬讓我多服勞役,去修城牆河堤也罷。”
正當吳七在那邊默默祝禱,那騎士已經到了近前,隨着一聲長嘶,那騎勒住了馬匹,喝問道:“兀那店家,這裡離杭州城還有多遠?”
吳七上前答道:“約莫還有三四里,客官您打哪兒來呀?”
吳七此時走的近了,纔看清了那騎士大半,只見其嘴脣皸裂,臉上滿是塵土,渾身上下好似水洗了一般,滿是汗水,本是條鐵打的漢子,可此刻連腰都直不起來了,伏在馬背上說話,也不知趕了多遠的路。聽到吳七詢問,那漢子警惕起來,一鞭便打在吳七的臉上,罵道:“好大膽子,竟敢套某家的話,若非時間匆忙,便要了你的腦袋。”罵完後,便打馬往杭州方向趕去。
吳七莫名其妙的吃了一鞭,臉上只覺得火辣辣的疼,卻又不敢回罵,待到那騎士遠了纔敢開口罵道:“兀那狗賊,活該你累的半死,最好落馬跌斷了你的脖子。”他罵了兩句,又害怕那騎士回頭遣人來找自己的麻煩,趕緊回頭收拾傢什趕回家不提。
那騎士一路打馬,可到了後來,任憑他如何鞭策,胯下的馬兒卻是越來越慢,顯然是精力已竭,隨時都有倒斃的危險,可想起自己此次帶來的信息的重大,不由得心急如焚,只得冒着隨時被摔傷的危險發力驅策,好不容易已經能看到北門城樓,他趕緊跳下馬來,落地卻站得不穩,摔倒在地,原來在馬上呆了久了,兩條腿早已發麻,不聽他使喚了,那漢子也顧不得這麼多,按摩了一會兒腿腳,稍能動彈便向北門跑去。
正午時分的北門本沒有什麼行人,守兵正無聊的緊,突然看到一條漢子連滾帶爬的跑過來,顯然是疲憊到了極點,顯然絕非尋常客商,趕緊圍了上來,正要喝問,卻只見那漢子從腰間取出一塊銀牌來,急道:“快帶我到鎮海節度府,我有緊要軍情要稟告相公。”
守兵中有個眼尖的,已經認出這銀牌乃是軍中校尉一級軍官纔能有的腰牌,趕緊將那漢子扶進北門,通傳上去,那漢子也堅忍的很,分明已經飢渴疲憊到了極點,卻是沒口子的催促要前往鎮海節度府,惹得守兵們不住的揣測,到底是何等重大的消息,莫非是淮南楊行密死了。
鎮海節度使府,此時大門洞開,一個矮胖漢子身着緋袍,正是陳允,正厲聲催促,身後四五名軍士擡着擔架,擔架上正是方纔那名騎士,陳允那種醜臉上,平日裡那張鎮靜自若的表情早已蕩然無存,此時滿是惶恐,彷彿有什麼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發生了一般,只是不住的催促擡擔架的士卒,一路往節堂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