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回鄉
安仁義聽到這裡,臉上已是堆滿了笑容,口中只是說着:“賢弟這般行事,讓愚兄好生欽佩。”
呂方卻拱手答道:“安兄如何這般說,若非當年大哥收容與我,將我與降兵安置在丹陽,呂某豈有今日。今日所爲不過報大恩於萬一罷了。”說到這裡,呂方轉身對身旁的王佛兒叱道:“你這廝好生不懂事,安使君降階交好與汝,你卻那般不識擡舉,險些傷了我們兄弟間的情誼,還不快向我大哥謝罪。”
王佛兒趕緊站起身來,斂衽謝罪,安仁義臉色微紅,伸手製止王佛兒下拜,道:“罷了罷了,也是我酒後孟浪了,佛兒忠心侍主,何罪之有。”
王佛兒卻還是躬身拜了三拜,方纔回到呂方身後侍立,呂方肅容道:“小弟當年南下之時,麾下數千士卒,可囊中羞澀,無立錐之地,兄長讓出丹陽與我,呂某方能有今日境地,所謂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安兄也。楊王外放我爲那湖州刺史,事情原委兄長也是清楚地,並非賞功酬勞,現在我雖名爲刺史,可手中不過一縣之地,強敵便在身側,手下將士們枕戈而眠,披甲而耕,哪裡又及得上在丹陽時。楊王所爲無非是顧忌兄長雄武,剪除羽翼,免得禍生腹心罷了。我出發之前,將吏家屬,輜重細軟皆留在丹陽,乃是信重兄長,以爲若有萬一,妻小也有所託,實無貪戀實利,不肯交還的意思。今日所爲,也是爲了防止小人細言,離間和兄長的情誼的緣故。“
呂方這一席話說完,安仁義已是滿是通紅,他想起前些日子聽蘇掌書所言,招誘呂方麾下壯士,收買王佛兒所爲,而呂方卻以怨報德,將留在丹陽的將士留給自己,不由得起身抓住呂方的手臂道:“安某昔日所爲實是受了小人挑撥,昏了頭腦,尚喜遇到佛兒這等板蕩之臣,未曾壞了我等兄弟情誼。吾與任之雖非親身骨肉,但好男兒意氣相投,又何必須要一母同胎,將來某家若再有做了半點對不起任之的事情,自當不爲人子。”說到最後,安仁義咬破手臂,依照胡人的風俗,指着傷口對天發誓起來。
呂方趕緊撕破衣袖爲安仁義包紮,一時間兩人氣氛融融,正在此時,屋外有親兵通報,說呂方館舍中有人來報信,有要緊事情請回到館驛。
呂方聽了,在這廣陵城中,多事之秋時,也不敢拖延,趕緊起身告辭,安仁義也不挽留,起身將其送出大門外。
送走呂方後,安仁義回到屋中,在一旁等候已久的蘇掌書見他心情不錯的模樣,試探着問道:“不知今日呂刺史來訪所爲何事,使君如此開心。”
安仁義臉色卻突然陰沉起來,指着蘇掌書叱喝道:“任之將留在丹陽的莫邪右都轉至我潤州轄下,你這廝任性妄爲,險些毀了我們兄弟情誼,若非看你這些年來做事還勤勉的很,今日便要取你的項上人頭。回潤州後,你便回家中閉門思過吧,莫要在我幕中來了。”
蘇掌書一下子被安仁義的怒罵給嚇呆了,正要開口分辨,安仁義卻一甩袖子,自顧進屋中去了,把他一個人撂在院中,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尷尬萬分。
呂方一路急如星火趕回住處,卻只見呂之行滿臉惶急在堂上來回走動,心中不禁咯噔一下,莫非是他在楊行密府上得了什麼要緊消息,通報自己不成,正要屏退左右,卻只見對方搶到自己面前,滿臉都是悲慼之色,悲聲道:“任之,父親傳信來說病勢沉重,臥牀不起,只怕,只怕已經不行了。”說到這裡,呂之行一把抓住呂方手臂,竟失聲痛苦起來。
呂方聽了這消息不禁一愣,也不禁悲從中來,自己自穿越以來,由一介莊客發展到如今一州刺史,呂家的族長呂深實在是有大恩與自己,力排衆議支持自己在莊中重新分配土地的改革行動,不嫌自己身份低微,將長女呂淑嫺許配給自己,可以說,若無此人,只怕呂方現在最多不過一個莊客頭目,哪裡有今日的風光。可他此時派人傳信而來,只怕是有要事託付於自己,想到這裡,呂方拍拍正在痛哭的呂之行,安慰道:“大兄,這是淑嫺那裡你可有派人通知,泰山信中可還有說些什麼要緊事?”
呂之行接到這個消息,父子連心,悲慼自然非呂方這等兩世爲人的所能比擬,這下被呂方一提醒纔回過神來,答道:“父親信裡說了,丹陽姐姐那邊他也派了信使前往,丹陽與廣陵不過一江之隔,恐怕明日早上也到了。信你也看看吧,我現在神思迷亂,實在是做不得事情了,你心思細密,還是多打些主意吧。”說罷,呂之行從懷中取出一封帛書,遞給呂方。
呂方接過書信打開一看,果然是呂深的筆跡,大概意思是自己病重,已經離大限不遠,能有子女如此,本已無憾,只是呂氏族中事務繁多,又位處淮上四戰之地,不得不多做考慮,最後幾句話是專門寫給呂方的,說他雖非自己親生,但在他心中便如自己兒子一般,請他務必要親身前往一趟,如此云云。
呂方合上書信,微微一想,已經大概明白了呂深的意思,昔日自己在淮上時,莊中兵農合一的體制,統兵作戰,大半都是自己所爲,加上呂家的深厚勢力,壓的其他六家擡不起頭來,可後來自己去了丹陽,王俞有了徐城鎮守使,屯田中郎將的官職,有了這個憑藉,他招撫豪強,收容流民,這幾年來在莊中將呂家壓得擡不起頭來,呂深在莊中也不過是倚仗自己的資格勉力支撐罷了,他本可以到丹陽或者廣陵那裡享清福,可他薑桂之性,到老愈辣,無論如何也不遠拋下家業離去,這信只怕是他臨死前最後的一招。
想到這裡,呂方先吩咐手下扶呂之行下去休息,接着便派親兵首領徐二持自己兵符前往丹陽,調兩百精兵來,和呂淑嫺一同前來,他知道這次前去,便是要和那王俞相鬥,這個舊友他是極爲了解的,深沉陰狠,自己在淮上時,倒還收斂些,自己去了丹陽後,此人招募莊中及豪強流民中的勇士,以爲義子,以此憑藉,對上在朱延壽那裡成爲親信將領,對下聚斂土地,修建塢堡,光是他一人名下千人以上的塢堡就不下十處,自己上次派人去淮上募兵,只怕已經對他得罪不輕,雖說幾日前,他剛剛來自己府上拜訪,可也說不準到了他的地盤上又會怎麼行事,還是小心爲上。
呂方安排好事情,便起身前往節度使府上,將岳父病重垂危的事情敘說明白,說要趕去看望,一直忙到天黑方纔回到家中,只覺得渾身骨頭都要散了,一頭躺倒牀上,昏睡不提。
兩日後,呂方便和呂之行、呂淑嫺一行人,約有三百餘人,乘船沿着邗溝直上淮河,然後沿着淮河西向,經過楚州、泗州一路往徐城方向去了,這江淮之間水路縱橫,雖說陸路看上去路途近些,可是一路橋樑失修的不少,還不如做船由水路行的既舒服又快速。
一路上,呂淑嫺和呂方二人自出兵湖州以來,已有一年多未曾相見,俗話說:“小別勝新婚”兩人本就情感甚篤,呂淑嫺雖說深沉大度,非尋常女子那般好妒,但內心對呂方寵愛沈麗娘,連出兵湖州都帶在身邊,還有了身孕,心中也頗有些不喜,時常使些小性子,呂方心中也有數,小心撫慰,定要使得呂淑嫺轉喜爲怒方纔罷休,這一路上倒不像奔赴病危父親的路途,倒有些像出遊的年輕夫婦。
一日,船隻已經逐漸接近了徐城地界,呂淑嫺看着岸邊熟悉的景色,呂方從艙中取了見袍子披在她身上,道:“這三四月間,最易受風寒,江上風大,你還是多披件衣服爲好。”
呂淑嫺緊了緊身上的長袍,幽然嘆了口氣。呂方在一旁勸慰道:“父親平日多行善事,些許病勢定然已經好轉,淑嫺還是莫要憂心爲是。”
呂淑嫺搖了搖頭,轉過頭來看着呂方的眼睛:“我卻不是擔心父親的病症,一來生死有命,非我等凡人所能左右,再說父親年歲已過六十,已不爲夭,其餘事情有任之你處理,定然沒什麼問題。我卻是在想,若是你未曾出來當這勞什子官職,和我兩人都留在莊中,是不是會比現在開心的多。”
呂方被呂淑嫺明亮的眼睛看着,突然覺得一陣慌張,轉開臉去強笑道:“這世間事哪有那麼多如果的,我都已經出來了,還能怎麼樣,淑嫺莫要這般胡思亂想了。”
呂淑嫺看到呂方的模樣,苦笑道:“你還是老樣子,一旦碰到爲難的事情,便這般模樣。”她頓了一下,指着不遠處的一條漁船道:“我卻寧願和你就像那漁船上的人一般,一同打漁,一同種田,一輩子在一起,哪怕只有粗衣淡食,可你卻只有我一個,我也只有你一個。”
呂方聽到這裡困窘無比,口中吶吶,渾然沒有平日裡的機變模樣,可卻一個字也吐出不出來。
呂淑嫺也靜默了半響,低聲道:“算了,像你這樣的男子,如同潛龍一般,又怎麼會一輩子在這鄉下打漁種田呢?總有一日要立於萬人之上的,這些不過是一個小女子的瘋話罷了,任之,你知道我爲何當年一眼就看中了你嗎?”
呂方搖了搖頭。呂淑嫺笑道:“你那時每日在田裡勞作,累的直不起腰來,渾身都是泥土,可和任何人打交道,都是兩眼平視對方,既沒有瞧不起,也沒有討好的意思,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這樣的男人。”說到這裡,呂淑嫺兩腮微紅,顯然想起來過去兩人初見的日子。
呂方也笑了起來,此時的他心中再無平日的那些權謀機變,說不出的純淨自在。呂淑嫺此時突然問道:“沈家妹子有了身孕,你是希望弄璋還是弄瓦?“
呂方聽了一愣,原來《詩經》裡有”乃生男子,載寢之牀,載衣之裳,載弄之璋,乃生女子,載寢之地,載衣之裼,載弄之瓦。”的詩句,古人便以弄璋代指生男孩,弄瓦代指生女孩。呂淑嫺這一問,呂方也不知道怎麼回答,畢竟呂淑嫺是正妻,卻只有一個女兒,沈麗娘身爲妾室,卻生下兒子,古人有“母以子貴”之說,“七出”裡也有“無子”之說,而且《唐律》裡面有明文規定:“妻子五十而無子者,聽立庶爲長。”呂方想到這裡,只得笑道:“生男生女是老天註定的事情,我希望什麼又有什麼用。”
呂淑嫺看了呂方兩眼,嘆道:“你不說我也知道你的心思,罷了罷了,天下間男子豈有不想有個兒子的,更何況你打下了諾大基業,若是無子,豈不是便宜了別人,我只希望沈家妹子多生幾個兒子,也好過繼給我一個,免得我老來無子,落得個沒下場。”
呂方滿臉羞愧答道:“淑嫺說的哪裡話,你是正妻,麗娘生下的兒子也要叫你一聲娘,莫要胡思亂想,免得傷了身子。”正勸解間,只聽到船頭將士一陣歡呼,原來前面趕過來一條快船,打着呂家的旗號,正是前來迎接的船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