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侵攻 99離散2
徐溫斜靠在幾個疊在一起的錦墊上,剛剛甦醒過來的他顯然還很虛弱,雙手無力的放在大腿上。他的妻子坐在一旁,擦拭着臉上喜悅的淚水,口中絮叨着,這時,婢女送上剛剛熱好的糜粥,徐夫人趕緊接過來,輕輕的用湯匙攪拌了兩下,待溫度稍低,便親自爲徐溫餵食起來。
幾口熱騰騰的糜粥下肚,徐溫立刻就感覺好了不少,方纔還無力的軟攤在大腿上的雙手也有了力氣,他伸手推開妻子的送過來的湯匙,低聲問道:“今天是什麼日子了?我睡了多長時間了?”
“你這番足足昏睡了十三天,都快把我嚇死了,還以爲這次要挺不過去了!”徐妻見丈夫一問,想起這些天自己的害怕和擔心,雙目不禁又流出淚來,繼續絮說道:“郎君你這次能熬過來,要對虧菩薩保佑,待到你身子大好了,定要和妾身去寺中還願,大大布施一番!”
聽到妻子的這番嘮叨,徐溫眉頭不由得微微一皺,作爲一個典型的古代中國人,他對佛家抱持這一種敬鬼神而遠之的態度,更不要說寺院中那些長得肥頭大耳,口中唸叨着“阿彌陀佛”,實際卻是貪婪勢利的主持高僧了,徐溫可不認爲自己能夠從這次重傷中恢復過來和這些讓人討厭的傢伙有任何關係,只不過看到因爲自己受傷而變得百般憔悴的老妻,他還是沒有如同往日那邊直接出言打斷,而是靜靜等到老妻的話語間隔,低聲道:“現在城中情況如何?”
“還能怎麼樣?”徐妻的臉色頓時慘白了起來,彷彿想起了什麼非常可怖的事情:“自從你中箭昏迷過去之後,廣陵城中天天都在殺人,我住在府中,都能聽到外面軍隊的聲音,聽小蘭說,都是嚴可求和知誥乾的,我一個婦道人家,也不好說些什麼,可這到底是個什麼世道呀!”
徐溫點了點頭,看來嚴可求在得到昏迷前的批准後,可是好好的大幹了一番呀!這麼做的後果現在還很難評判,不過自己現在的確需要這樣一把利刃打開局面。他伸手接過粥碗,三口兩口將其吃完,擡頭道:“派個人去,將嚴掌書請來,就說我醒過來了,有事情要立刻見他!”
徐妻接過粥碗,答道:“你剛醒過來的時候,我就已經讓人去喚他來了,現在應該快到了。”她話音剛落,外間便傳來通報聲,正是嚴可求到了,徐溫精神一振,吩咐屋中其他人退下,準備與嚴可求單獨議事。
嚴可求與徐知誥進得屋來,看到徐溫剛吃完了粥,精神還不錯的樣子,兩人臉上都露出喜色,斂衽下拜道:“在下(孩兒)拜見主公(阿耶)!”
徐溫做了個讓其起身的手勢,道:“罷了,如今形勢如何,快快說與某家聽!”
嚴、徐二人站起身來,嚴可求便將如今廣陵城內外的形勢一一向徐溫敘說起來,原來嚴、徐二人這十餘日除了將廣陵城中那些潛在的不穩定分子血洗了一番之後,便一面加緊募兵,一面將城中的惡少、贅婿、罪犯、青壯奴僕徵集入軍中,由於條件優厚,也有了一萬一千人,嚴可求將這支新軍交給徐知誥打理,徐知誥將從京口借來的千餘人打散了,作爲骨幹軍官,經過這些天的折騰,算是粗粗成軍了。
徐溫聽到這裡,先是微微頷首,顯然爲自己昏迷期間嚴可求和徐知誥緊張而又有成效的工作頗爲滿意,可聽到嚴可求說還有將惡少、贅婿、罪犯、奴僕強行徵集起來入軍,不由得搖頭苦笑道:“這豈不是驅市人爲兵嗎?我又沒淮陰侯的本事,又能濟得什麼事!”原來徐溫口中的“淮陰侯”指得就是漢初名將韓信,其破魏之後,正好劉邦慘敗於項羽,手中缺兵,便遣曹參將韓信手中的精兵盡數奪走,調至自己這邊,韓信只好臨時從魏國徵集了一批新兵攻趙,背水而戰,大破趙軍,戰後韓信在宴會上便有“驅市人而戰”的說法。
嚴可求躬身謝罪道:“臣下也知道這些人並非好兵,只是主公受傷昏迷,我只敢閉門緊守,防止廣陵內外溝通,若是去城外州縣招兵,只怕會被不軌之徒尋隙生事,再說將這些人編入軍中,也少了城中生亂的根源。想必只要嚴加操練,也能派上用場。
徐溫點了點頭,但心中卻是不置可否,他與嚴可求不同,好歹是戰火中一刀一槍殺到今天這個地位的,嚴可求雖然博覽羣書,急敏多智,這等老丘八的學問卻少了。古時徵兵最好的兵員就是有自己田宅的自耕農,次之就是失去土地的流民,再次的是城市中的手工業者,最差的纔是惡少、罪犯之流。原因很簡單,由於古代城市的規劃和衛生條件極差,所以古代城市的下層階層的平均壽命和身體素質要遠遠低於自耕農,更不要說艱苦的農業勞動錘鍊了農民的體魄和意志,這在冷兵器時代的戰爭中,毫無疑問是一個巨大的優勢;而最重要的是,古代的農民由於要依靠無法移動的土地謀生,相比起憑藉手藝吃飯的手工藝人和城市寄生蟲的惡少,戰鬥意志強的不可以道里計了。行伍出身的徐溫自然是明白這一點,但鑑於現狀又只能如此了,所以只能先放在一邊,他整理了一下思緒,說道:“既然如此,知誥你要加緊訓練新兵,現在我們就應該立刻先拜見大王與太夫人,讓周圍州郡趕快徵集新兵,送到廣陵來。還有,讓京口的李遇、李簡他們趕快撤過江來,加強江邊各要點的防禦!”
“臣下正要稟告主公,李遇、李簡二人兩日前已經開城向鎮海軍投降了,京口城已經落入呂方手中。”
“什麼?”徐溫不由得吃了一驚,旋即嘆道:“這也怪不得他們,殘兵孤城,要想守住京口城倒也難爲了他們,只是他們應該想辦法撤到江北來,想必是鎮海軍戰船已經封鎖了水面,他們已經過不來了。”說到這裡,徐溫擡頭問道:“那他們妻小呢?”
“臣下已經於昨日將其全部處斬!”嚴可求答道。
“什麼?”徐溫頓時坐直了上半身,這個消息給他帶來的驚訝比剛纔二人投降的消息還要大。“可求爲何如此手辣?這可是數百條性命呀!”
嚴可求奇怪的睜大了眼睛,反問道:“二人臨陣降敵,若不依法懲治其親眷,還有誰肯死戰?”
徐溫搖頭嘆道:“他們兩人已經降了呂方,你殺了他們的親眷,只會讓他們更加死心塌地的爲呂方賣命。如今我們內有憂患,你這般大殺特殺,反而會讓人心離散。不如將他們兩人親眷扣在手中,留個念想,若能稍挫呂方兵鋒,再以其親眷爲憑藉,讓其說和兩家和談,豈不爲妙。”
“主上所言甚是!請恕臣下之罪。”嚴可求躬身謝罪道,他心中卻對徐溫方纔的話頗爲不服,在他看來,這兩人新降之人,最是害怕呂方懷疑他們首鼠兩端,拼盡全力來攻打舊主還來不及,又豈敢爲兩家說和,惹來一個與舊主勾連不清的罪名,那才真是萬劫不復了。再說嚴可求對於徐溫口中的和談更是嗤之以鼻,在他看來,如果在現有的形勢下和呂方和談,纔是真正的大禍臨頭:徐溫作爲淮南的最高攝政者,失去了富庶的江東和江西(由於從江西撤兵和委任鍾延規爲新的鎮南軍節度使,實際上淮南已經失去了鍾傳去世後得到的地盤),徐溫已經失去了繼續掌握權力的合法性,但由於強敵在外的原因,徐溫又沒有辦法篡位,使自己的權力在程序上合法,而且短期內無法補充在對外戰爭中損失的兵力,在這種情況下,即使和談成功,淮南內部的下一輪爭奪最高權力的鬥爭就會爆發,無論最後結果是什麼,他都不認爲自己的主公能夠全身而退。作爲一個生無可戀的復仇者,嚴可求並不在乎自己會爲徐溫陪葬,但他不願意自己這樣毫無意義的毀滅,與其這般,不如憑藉長江天險,集中最後的實力和呂方決一死戰要更好的多。
徐溫嗟嘆了幾聲,但既然事已至此,也沒有辦法了,在自己昏迷的那段時間,嚴可求是沒有辦法採用比較正常的手段來控制廣陵城的,畢竟他不過是自己的掌書記,城中不少將佐都可以藉口自己傷重無法處事而合法的將權力奪走,那時候恐怕被滿門抄斬的就是徐家了。徐溫讓嚴可求站起身來,安慰了幾句,免得自己這個得力部屬心中有什麼怨氣,纔開口問道:“那有無江西的援兵的消息?算來回來的時間也就是這幾天了。”
“臣下這幾日緊閉城門,內外消息隔絕,是以未得消息,不過主公既然醒了,便召集諸將一同拜見大王,再開城吧!”
“如此甚好!”
作者的話:前幾天韋伯在討論區裡看到一個讀者提出一個問題,大意是我把楊行密寫的太厲害了,活着的時候壓得主角動也不敢亂動,老老實實的蹲在兩浙,不敢亂動。對於這個問題,我個人的看法是這樣的:
作爲一個軍政集團的首腦,個人的軍事能力,經濟能力、民政能力有固然很好,但卻不是最重要的。而最重要的是能夠選拔各種各樣的人才,然後將其放在相應的位置上,並使其形成一個和諧的局面,從而發揮出這個軍政集團的實力。在這個問題上,楊行密做得很好,史書上說他“材勇武略皆非所長,然仁恕善御衆,治身節儉”,由於淮南當時的人力物力遠遠勝過呂方,所以只要楊行密還活着,呂方就不敢北顧。而楊行密死後,楊渥、徐溫等人,也許從個人的能力上不亞於楊行密,甚至還有所勝過,但由於資歷、性格、威望等原因,他們不但不能消弭內耗,形成一個穩定的內部局面,反而讓越來越多的力量消耗在內部的政治鬥*爭中,在這種情況下,雙方的實力對比便開始發生變化。所以說不是楊行密個人厲害,而是他所代表的這個軍政集團厲害,也正是因爲這個原因,一般來說第二任領導人面對的局面是最困難的,因爲第一任領導人開創了局面,享有巨大的威望,一旦離去,第二任領導人很難填補這個空缺,結果內外的問題一起爆發出來,往往導致自身和整個集團的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