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石頭城
次日清晨,周安國站在一隻快船的首部,秋天晨光照在他的臉上,讓他下意識的眯起了眼睛,打量着四周的情形。水面上到處都是船隻的碎片,數丈外漂浮着一具屍首,皮膚在江水的浸泡下已經呈現出讓人噁心的慘白色,雖然還沒有腐爛,但周安國還是伸手掩住口鼻,用力猛踩了兩下腳下的船板,示意軍士快些划槳。隨着小船越來越靠近白沙洲,水面上漂浮的屍體和船隻的碎片也越來越多了,士卒不得不用長篙點開在前進路線上的漂浮物。周安國看着眼前只剩下十幾根木樁的棧橋和船隻,搖頭苦笑道:“這火炮好生厲害,現在倒好連這棧橋都要重新建了。”說到這裡,他高聲對身後的軍吏吩咐道:“記下來,讓下一批的船隻多帶木材來,這棧橋什麼的都要重新建。”
隨着一陣晃動,快船靠上了沙洲,不待船隻停穩,周安國就以一種和他肥胖身材不相符的敏捷,跳上了岸。眼前的淮南軍營壘已經是另外一番景象了,在昨夜的炮擊中,失去了戰船的白沙洲上的淮南守兵很快就失去了抵抗的意志,守將在經過幾次失敗的嘗試後,就在天色矇矇亮的時候派出了投降的軍使,鎮海軍在解除了守兵的武裝後,就開始驅使俘虜們加固工事,修理受損不大的船隻,當週安國上岸的時候,眼前倒好似是一個巨大的工地。
周安國走上一個土丘,向長江北岸的方向望去,白沙洲離長江北岸的直線距離只有不到兩裡,他甚至可以用肉眼看清楚北岸江堤上的一個壁壘上飄蕩的淮南軍旗。這時,周安國腦海中突然跳出了一個主意。
“找幾個沙洲上的住戶來!”周安國下令道,說罷他便快步向岸邊走去,到了岸邊後,周安國撿起一塊木頭,用力扔入水中,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向下遊飄去的木塊,口中唸唸有詞,彷彿在計算什麼似的。
不一會兒,親兵們便找了幾個人來,這些人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戰戰兢兢的跪伏在地,面孔緊貼着地面,等待着命運的裁決。
“爾等世代住在這沙洲上,對這裡的水情想必是很瞭解的吧?”周安國並不回頭,看着對岸的情形便問道。
那幾個沙洲上的土著擡頭對視了幾眼,其中爲首那人小心翼翼的答道:“我等都是打漁過活,對這江上水情倒也還知道一二,卻不知道將軍具體要下詢什麼?”
周安國轉過身來,看了看方纔說話那人,只見此人頭髮已經花白,一雙大手上青筋披露,深褐色的皮膚就好似老樹根一般粗糙,正是江上打漁人家的模樣。周安國笑了笑,道:“老丈且起身說話,某家想要在建造一條由這白沙洲到江岸的浮橋,想要知曉這裡水底深淺、泥沙多否、水流速度等,若是你能相助,本官定然不吝重賞。”
那漁丈聽到這裡,方纔鬆了口氣,趕忙躬身道:“將軍有命,小人自當遵從。”
周安國點了點頭,便帶了那老丈到了岸邊,詢問起水情來,那老丈果然不愧爲在這沙洲上打了幾十年漁的,述說起這一帶江面的流速、江底情況、水深、潮汐起落來,便如數他手掌上的紋路一般。約莫半個時辰功夫,周安國便已經定下了建造浮橋的地點,心中暗喜,回頭對那老丈笑道:“如此甚好,你在辛苦幾日,待到浮橋建成之後,便放你自由。那時你若是還想打漁,便送你三條新船;若你不想打漁,便送你二十畝上好桑田,你看可好?”
那漁丈趕緊拜謝,周安國便讓親兵帶他們下去好生相待,他自己則趕緊修書一封,將自己的設想寫明白,讓屬下稱快船趕回江南向呂方稟告。然後讓已經登岸的己方士卒和俘虜將沙洲上的房屋壁壘盡數拆除,作爲建造浮橋的材料,幸好周本佔領白沙洲後,在修建工事上着實花了一番功夫,光是積存下來準備修建水塢的木材就有不少,倒是便宜了周安國。
石頭城,茅山山脈一路逶迤向北,餘脈直抵大江南岸,轉而折向東南,而其西端終點便是名震天下的石頭山(又名清涼山),而這石頭城便是由此山得名。這石頭城以清涼山西麓的絕壁爲牆基,依山而建,陡峭無比,雖然此時早已破敗了,城牆的縫隙中滿是雜草,也不知多少年無人駐守了,但從那城牆上殘存的女牆望樓還依稀能看出當年“龍盤虎踞”的氣勢。
這時,沿着曲折的山路上來一行人來,打破了山城的僻靜,爲首那人紫袍金冠,正是呂方,只見他手中拿了一柄摺扇,神情閒雅,不像是大軍統帥,到好似尋幽覽勝的文士,只見他走到一段女牆旁,小心從牆縫裡拔出一枚鏽跡斑斑的箭矢,問道:“此地便是石頭城了吧?”
“不錯,此地便是石頭城!”身後應答的正是陳允,只見他手中也拿了一柄紫檀木的摺扇,一邊指點着一邊繼續說道:“周顯王三十六年(公元前333年),楚威王滅越,便在此地築城。赤壁之戰後,孫權爲了便於布勒水軍,便將都城由京口遷徙至秣陵,並在石頭山上的舊有城基上修築新城,便是這座石頭城了。此城北緣大江,南抵秦淮河口,此城依山傍水,夾淮帶江,此後南朝數百年,石頭城都是都城建康最爲重要的軍事要塞,歷次王朝更替的戰爭往往是以此地的得失決定最後勝負的。”陳允手中把弄着那柄摺扇,指指點點就將這石頭城的由來娓娓道來,呂方一行人多半是不文武人,聽到這裡固然佩服陳允博聞強識,但不少人心中也不免生出一股酸意來。
呂方一面聽着陳允的解說,一面看着周邊地勢,只見遠處鐘山山脈一路向東南逶迤而來,便如同一條巨龍;而這石頭城則如同一頭巨虎屹立在大江南岸,他此時終於明白三國時諸葛武侯曾有對此地:“鐘山龍蟠,石頭虎踞,真乃帝王之宅也!”呂方心中不由得將此地與自己現在的都城杭州比較起來,杭州相較於建康,有重江之險,利於偏安;但如今已經盡得江東之地,廣陵、廬州也是早晚要落入己方之手,將來自己主要的用兵方向無非是長江上游之地和淮上;如果還是定都杭州,無論是向哪個方向用兵,都顯得保守了點,只是這些年來自己在杭州着實花費了不少人力物力,亂世中民心易亂南安,自己若是貿然遷都,出了一個閃失便是大大的麻煩。呂方在心中權衡兩者利弊,一時間難以決定,不由得站在那邊呆住了。
衆人看到呂方這般模樣,心知主上心中有難決之事,也不敢出言打擾了,便紛紛站在一旁靜候。約莫過了半盞茶功夫,遠處傳來一陣白鷺鳴叫之聲,呂方纔猛然醒了過來,暗中嘲笑自己徐溫未滅,淮南未定就琢磨着遷都之事,倒也是太張狂了些。此時一旁的陳允開口問道:“大王方纔冥思,定然有所得,微臣斗膽相問!”
呂方卻不想將心中所想的太早說出口,正想隨便找個理由搪塞,他突然看到城中的荒草,靈機一動笑道:“某家方纔卻是有一事不明,這石頭城地勢若是如此緊要,歷代皆爲兵家必爭之地,爲何如今卻荒廢了?列位卿家可否爲某家解惑?”
呂方身後衆人頓時啞然,唯有陳允笑道:“大王是淮上人氏,卻是不知此地滄海桑田之變,這石頭城三國時北側還毗鄰大江,巨浪直拍山壁,那時山下有東吳戰船千艘,山上的石頭城便可掩護水軍;可隨着時代變遷,大江逐漸西移動,到了本朝初年,江岸離峭壁已有一里有餘,石頭城的軍事價值也就減弱了不少,被人廢棄,成爲了一座空城。”
“陳掌書果然是好學問!陳掌書大才!”聽罷了陳允這一番講解,一行人無論心中如何想,表面上都是一片讚詞,陳允則盡力裝出一副謙遜的樣子,拱手遜謝,他心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主上莫不是要遷都建鄴?陳允本是才智過人之輩,又很是花了不少功夫揣度上意,此時將這幾日來呂方的言行舉止回憶過來一一印證,心中便有了七八分的把握。他心知武進之戰後,鎮海淮南兩大勢力的實力對比已經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若呂方此番能夠渡江成功,北至淮,南至福建、西至江西鄱陽,東至大海的廣大土地便會統一在呂方這樣一個梟雄手中,這對整個天下大勢都會發生深遠的影響,自己作爲鎮海軍的重臣,如果還想要更進一步,最重要的也就是揣度上意,將主上想要說的而還沒來得說出口的話搶先說出來,才能壓倒其他人,坐上萬人之上,一人之下的那個位置。想到這裡,陳允正想着如何將話題轉到遷都這個方面來,此時山下傳來一陣呼喊聲,衆人的視線向山下望去,只見一名將佐正飛快的沿着山路狂奔而來。呂方已經認出來人姓呂名佑,乃是族中的後起之秀,王自生領兵渡江之後,便是由此人暫時代理殿前諸司之位。呂方見其行色惶急,心中不由得一動,暗想:“莫不是王自生在江北戰事不利?”
“稟告大王!周都統有急使來報!”呂佑叉手行禮,從懷中取出一封文書遞了過來,呂方接過書信,拆開細看,剛看了兩行,微皺的眉頭立刻舒展開來,大聲笑道:“浮橋渡江,好一個周安國,我等在這裡遊覽,那廝便已破賊了!”呂方將書信放入懷中,擡頭目光掃過同行人,笑道:“周都統已拿下白沙洲,欲以浮橋渡江,彼言兵力微薄,難以破賊,哪位願領兵去援?”
“某家願往!”衆人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在說話那人身上,只見那人魁偉過人,燕頷虎鬚,正是朱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