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前功盡棄

自新四年的春天來得很早。二月天壽節,便已春暖花開,人們都說這是個好兆頭。天壽節這天,帝君下立憲詔,宣示天下,帝國進入立憲。一般民衆並不知立憲是個什麼東西,但也知道以前的反叛蒼月公不再是反叛,從現在開始,減免徭役賦稅,帝國所有地方的學校全部開放,任何人,只消能負擔學費,不論身份貴賤,只要能通過入學考試,便可就讀,讀出後可以按部就班地踏上仕途,另外開墾無主荒地則三年不納稅。這些關係到切身利益的措施使得百姓們歡聲雷動,稱帝君爲帝國開國以來第一明君。聽着這些論調,我不禁有種哭笑不得之感。其實這些提議大多是共和軍提出來的,倒是因爲觸動了那些達官貴人的利益,帝國權貴頗加阻撓,駁回了好幾條。

這一天,我正在家裡讀書,老周又進來道:“將軍,外面有個怪客人求見。”

我放下書,道:“是誰啊?”

“一個頭發黃黃的,眼睛跟碧琉璃一樣的男人,連鬍子都是黃的。”

我笑了起來。那是丁亨利。丁亨利來自極西,相貌與通常帝國人甚遠,老周看來自然覺得怪。我站起來,道:“快請他進來。”老周答應一聲,正要出去,我叫住他道:“等等,還是我出去迎接。”

作爲敵人,丁亨利讓我感到如芒刺在背,坐臥不安;但作爲朋友,他卻是個讓人如沐春風的良朋。我快步迎了出去,卻見丁亨利站在門口,忙道:“丁兄,哪陣風把你吹來了。”

這一年裡,丁亨利作爲與帝國談判的首席使臣,爲了避嫌,從來沒來看我。現在大事已成,他這纔過來吧。他一見我,也笑道:“楚兄,一直未來拜見,還請吾兄海涵。”

我道:“豈敢,其實我也一直想來看看你,只是怕人多嘴,快請進。”

他笑了起來。現在他嘴上的鬍子留得更長些,與旁人不同,他的鬍子都是金光燦燦,很是耀眼,老周在一邊不住打量他,似乎看什麼稀奇。

我與他進了正廳,叫過廚子讓他開一桌好菜,那廚子面有難色,道:“將軍,家裡就是些尋常菜餚,只怕”

我不像邵風觀那樣好口腹之慾,又是個單身漢,家裡吃的也總是些家常菜。那廚子這麼不知趣,實在有些尷尬,生怕他說出什麼米里也生了蟲之類的話,忙道:“那算了,丁兄,我們去外面小酌吧,我知道有一家酒樓不壞,又幹淨又清靜,菜也很是鮮美。”

丁亨利微笑道:“還是我來請吧,我也快要回去了。”

我道:“這怎麼成,下回我來五羊城你再請我吧,呵呵。”丁亨利也笑了笑,沒有再堅持。

帝國已經有了一整年的和平,現在帝都的商旅又開始多了起來,酒樓的生意也好了許多,天南地北的佳餚異味雲集。我把丁亨利領到距我住處不遠的一家聚友樓去,這家酒樓門面不算很大,但裝飾得甚是清雅乾淨,菜也是大江以南的風味。要了壺好酒,叫了幾個炒菜,在等菜時先上了四個冷盤,兩葷兩素,分別是鴨舌頭、糟肚和手剝筍、烤菜心。雖然都不是什麼名貴稀有的品色,但每一道都做得甚是精緻鮮美。五羊城向來以精於飲食聞名,丁亨利嚐了嚐,卻也讚了幾句。那酒也是今年的新釀,帶着點清甜,不是太烈。

吃了兩口,我道:“丁兄,你說快要回去了,是回五羊城麼?”

丁亨利道:“是啊。大功告成,我也該回去歇息一陣了。”

我微笑道:“對了,現在我倒想問你一句,那時在伏羲谷口,你爲什麼最終沒有下手?”

丁亨利狡黠地一笑,道:“地軍團戰力驚人,亨利自知不敵,哪敢起二心,楚兄取笑了。”

我暗自嘆氣。丁亨利雖然與我私底下交情不錯,但到底是兩方之人,他不會對我和盤托出的。他說自知不敵自是託辭,但他一定不無這種顧慮。當時伏羲谷外的共和軍已幾乎是他們的全部力量了,但因爲我伏下一個錢文義的義字營,共和軍失去了以逸待勞,封住我們出路的優勢,如果開戰的話只能硬拼,丁亨利權衡之下定然覺得得不償失,勝算渺茫,這才讓我們全身而退吧。可不管怎麼說,也只有丁亨利能這樣,換個位置想想,假如共和軍的統帥換成文侯,那麼文侯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將我們斬盡殺絕的。說到底,我仍然要感謝丁亨利不是那種不擇手段的人。他雖然沒有正面回答,但這不答之答也已經告訴我他放過我的理由了。

我端起杯子來,道:“丁兄太謙了。爲了丁兄不殺之恩,我先敬你一杯。”

丁亨利微笑道:“楚兄,說這些做什麼,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已經是新時代的開始,還是爲這個新時代乾一杯。”

當初郡主臨終前,也說過會有一個新的時代來臨吧。其實不管是誰,在這個痛苦的年代呆久了,都盼望着一個新時代能夠到來。我站起來,道:“是,爲了這個新時代,我敬丁兄。正是丁兄的努力,天下百姓方能享受太平歲月。”

丁亨利也站起來,道:“楚兄,立憲能成,多虧你與南宮大人的竭力支持。沙場之上,亨利不會認輸,但政事上,亨利對楚兄你唯有敬服得五體投地。”

我有些想苦笑了。雖說我竭力主張與共和軍達成和解,共和完成立憲,但在政事上我所見淺陋,也說不出什麼好的見解。立憲能成,爲此竭盡心力的非南宮聞禮莫屬。南宮聞禮不愧是郡主親自挑選出來的人才,即使郡主去世已久,他仍然把郡主的構想一步步變爲現實。也許,與郡主留給帝君遺計一樣,郡主生前大概也給南宮聞禮留下了長遠構想吧。雖然我不相信郡主能事事料中,但最終帝國與共和軍達成協議,組成立憲政府,一定早在郡主的構想之中。

我把酒一飲而盡,重又坐下來。丁亨利也已坐下了,抹了抹鬍子上的酒漬,道:“我也有一件事想問楚兄,請楚兄坦承相告。”

我道:“請說。”

“在伏羲谷中,你爲何要將東西炸燬?”

我眉頭一揚,正想抵賴,卻見丁亨利目光炯炯,心知賴不過去。顯然,共和軍也知道伏羲谷中蛇人繁衍生殖之秘,我道:“天下一切生物,都有生老病死。如果有哪一種會源源不斷地出生,那是逆天而行,本不該在世上出現。如果戰爭靠這些取勝,等如以利刃自盡,還是讓它從世上消失吧。”

我雖然也沒正面回答,但說得比丁亨利還要直接。丁亨利低頭沉吟不語,我舉起杯道:“丁兄,還是願天下生生世世,再無戰爭,幹了。”

丁亨利道:“楚兄那麼厭惡戰爭麼?”

我嘆了口氣,道:“我只盼永遠都不要有戰爭。”

丁亨利放下酒杯,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出神。我道:“丁兄,怎麼了?”

丁亨利又抹了一下鬍子,道:“噢,我走神了。楚兄,在軍人中,我還是頭一次聽到有這種話。”

我苦笑道:“敗者固然伏屍千里,勝者同樣屍橫遍地。當初入伍,我也想靠軍功一步步往上爬,但戰場上經得多了,我只覺得,我這每一步下,都有着萬千軍人的屍骨。不怕丁兄見笑,有時我做夢都會嚇醒。”

丁亨利有點不以爲然,只是笑了笑,道:“其實不能一概而論。不義之戰,自然越少越好,但正義之戰,豈能逃避。”

我道:“只消是戰爭,不管爲了保家衛國,還是開疆拓土,都是血腥的,背後也只是野心家在操縱,哪有什麼正義可言。不仁者,天誅之。所謂爲正義而戰,往往就是野心家在背後操縱,讓人送死的藉口。”我說到這兒,見丁亨利面色有些不悅,心知這話觸到了他心裡。共和軍當初向民衆宣揚,他們是正義之師,進行戰爭是爲了解救萬民,而我說正義是野心家的藉口,在他聽來大概覺得有點指桑罵槐。我道:“丁兄,大概我有點醉意了,只是你問問那些家裡有戰死者的百姓,他們會喜歡奪去親人的戰爭麼?即使這戰爭號稱正義。”

丁亨利道:“可是,當敵人逼到你家門口,要把你全家都殺盡了,此時的反擊難道還不是正義麼?蛇人當初圍住帝都,你們發動反擊,那場戰事裡的死者家屬會說這一戰不是正義的麼?”

我長嘆了一口氣,道:“可是,這敵人是什麼?他的意圖是什麼?是不是隻有拿起刀槍反擊一途?可不可以通過和平手段達成諒解?正是野心家爲了一己私慾,把和平之路全部堵死,讓無辜將士送死,卻說這戰事是正義的。丁兄,別忘了,當別人拿着刀來殺你,你當然會反抗,但別人僅是在威脅時,你硬要一戰,那也能叫做正義?”

也許是喝酒猛了點,我說話也有些大。丁亨利“噓”了一聲,道:“小聲些。楚兄,你醉了。”

我也覺得自己有點失態,忙拿起邊上的茶杯來喝了一口。丁亨利看着我喝茶,道:“楚兄,我也承認你說得沒錯,不過,很多事都是由不得我們。像蛇人進逼,難道也能與它們達成諒解麼?”

丁亨利大概覺得我是在指責他,不無辯解之意。其實,我現在想到的倒不是他,而是文侯。當日在東平城木昆告訴我,帝都圍城之際,蛇人曾經有意求和。然而文侯收到蛇人的求和信,卻騙帝都軍民說是要我們投降。

文侯的確爲帝國立下了極大的功勞,帝都破圍戰至今在民衆口中傳播,所以帝君與文侯鬧翻,仍然不敢明着對文侯下手。可是,帝都破圍戰真的就是非戰不可麼?我仍然不相信。木昆雖是蛇人,但他比我見過的很多人都要睿智寬厚仁義。可是他最終也死在我面前,他設想的蛇人與人類和平相處最終落空,說到底仍然是帝都破圍戰結下的苦果。那一戰是勝了,可是也讓帝國多了無數個新鬼。正是這無數枉死鬼,才成就了文侯的聲名。

我雖然知道他誤解了,也不去多說。就算他不誤解,恐怕仍然會覺得我是借題發揮。與丁亨利算是惺惺相惜,交戰時只能作爲敵人,但沒想到和平來臨,我們仍然話不投機。

這時跑堂的端上炒菜,我們悶着頭又喝了幾杯。我也不知道怎麼會變成這等局面,丁亨利也發現了場面的尷尬,不時與我說幾句笑話,說了點各地的風土人情,只是我們都知道,那不過是沒話找話了。話說得少,酒菜吃得便快了。沒一會兒,幾個菜都已見底,我正想叫跑堂的過來加幾個菜,門外忽然傳來響動,那跑堂的在外面道:“丁亨利先生可是在此地?”

丁亨利站了起來,道:“我在這裡。”

“有位程敬唐先生來找您。”

我不知道這程敬唐是什麼人,看向丁亨利,丁亨利輕聲道:“程敬唐是我共和軍中的金槍班首領。他是護衛公子的。”

所謂金槍班,最早是大帝的親兵護衛的俗稱。那個金槍班只有二百人,卻個個都是了不起的槍術名手,而且個個年輕英俊,使用的又是整齊

劃一的金黃色長槍,以至於帝國傳說中最讓人津津樂道的一個,以至於越傳越神。十二名將終是開國功臣,不好胡編,金槍班只是些侍衛,關於他們的故事自然可以天馬行空,什麼殺怪獸,破反賊,什麼都有,在傳說中甚至有地位超過了十二名將的,也使得後來不少封疆大吏不無僭越地把自己的衛隊稱爲金槍班。南武公子信奉的共和,以人爲尚,以民爲本,只是從他將侍衛命名爲金槍班看出,他追慕的居然是大帝。大帝固然是名君,但這不是與他信奉共和制背道而馳?

我還沒說什麼,門一下被推開了,一個人闖了進來。一見丁亨利,他鞠了一躬,道:“丁將軍,該出發了,末將找了你半天呢。”

這程敬唐身材也不算高,也不魁梧,但體格健壯之極,身上肌肉累累,連衣服都似乎會被肌肉撐破。丁亨利怔了怔,道:“不是要明天才走麼?”

程敬唐道:“公子提前了。”他這時纔看到我,道:“這位是”

丁亨利道:“這位是地軍團的楚都督,程將軍,你不是一直想見他麼?”

程敬唐眼裡突然有一種奇異的光彩,我說不出那是仰慕,還是痛恨。他到我跟前,深深一鞠躬,道:“原來是楚將軍,敬唐失敬了。”

這程敬唐定然是個槍術高手,如果小王子遇到他,一定歡喜之極。我笑了笑,還了一禮道:“程將軍,請稍坐片刻,一起喝一杯吧。”

丁亨利道:“楚兄,程將軍從不喝酒”他還沒說完,程敬唐卻已拿過一個空杯子倒酒。壺中的酒已然不多,他倒空了也只剩半杯。他拿起杯子一飲而盡,道:“多謝楚將軍。”

丁亨利臉上有些驚異之色。大概程敬唐從不喝酒,今天破例喝了半杯,着實讓他吃驚。我心裡有種莫名的感動,對這個爽快的年輕漢子大生

好感,也端起杯子道:“丁兄,程兄,你們要回去了,祝你們一路順風。”

丁亨利也站了起來,道:“願這個國家,永遠都不要再有戰爭。”

他雖然說永遠都不要有戰爭,話裡卻透着一股哀傷。永遠不要有戰爭,誰都知道不可能。即使是眼前這來之不易的和平,到底能持續多久,又有誰知道?

付了帳,我陪着丁亨利和程敬唐下樓。剛走出聚友樓的門,一個拿着一疊紙的少年跑過來,叫道:“三位先生,可要看今天的快報?陛下天壽,與民同樂,今日立憲,都是大事啊。”

我略略一怔。南宮聞禮曾提議建立邸報,招幕抄手每天抄寫國家大事,分發給各級大臣,讓他們能更快了解國事,沒想到居然這麼快就付諸實施,並且與原先的打算不同,讓這些少年上街賣了。我道:“多少一張?”

那少年道:“一個銅子一張,先生,也就小半個燒餅的價。”

燒餅也要三個銅子一個。現在識字的人雖然多了些,到底並不算多,大概這少年生意也不算好。南宮聞禮也設想過另發一份,抄寫後由人每天貼到通都大衢之中,只是過路的人未必有心去看,到酒樓茶肆一帶來賣,這裡的人有閒,只消有一個人識字,旁人感興趣,不識字也一定會過來問,效果倒是更好些。我笑了笑,道:“給我一張吧。”那少年給了我一張,我還沒掏出錢來,丁亨利卻已摸出了四五個銅子道:“不用找了。”他微笑道:“楚兄,沒想到抄手這麼麻利,現在就抄好了。”

我一呆,道:“是你們做的?”

丁亨利道:“是啊,鄭先生的主意。立憲是國之大事,要儘快讓人知道立憲是什麼。”他擡頭看看天,道:“楚兄,千里相送,終有一別。期盼楚兄能早日來五羊城做客。”

我笑了笑。立憲已成,在五羊城做人質的蒲安禮和那個親王也該回來了,前去迎接的任務很有可能便落在我的肩上。我雖然不喜歡蒲安禮,但蒲安禮在五羊城呆了這幾年,也是爲今天立下大功,何況再去五羊城看看,也是心之所願。我道:“好吧,到時我來五羊城,丁兄可要做東。”

丁亨利開懷一笑,道:“自然。”

他的馬已牽了出來。道別後,我騎着飛羽信馬而行。飛羽識得回去的路途,不用我帶,自己能走,我便在馬上看着那張快報。快報上字數並不多,言簡意賅,辭句也很通俗,大略說了立憲的幾種措施。因爲是共和軍發的,所以其中說共和軍的事要多得多。

回家後,又仔細看了看那張快報。書法雖然不算好,字跡卻很清晰,看來不是倉猝做成的。我不由嘆息共和軍中的人才濟濟。正在這時,有人給我送來一個包裹,打開來一看卻是邵風觀從東平城給我寄來的一大塊江豚肉。江豚肉易腐,不過現在正值冬天,凍得硬梆梆的,邵風觀又是讓運送加急文書的人帶來,看上去還很新鮮。想起邵風觀那時跟我說要再請我一頓江豚肉,卻一直沒兌現,現在終於寄來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還沒亮,我還在睡覺,老周便來敲門道:“將軍,南宮大人前來拜訪。”

是南宮聞禮?我忙道:“好,我這就出去。”

穿好衣服一進正廳,只見南宮聞禮正坐在昏暗的燈光裡。見我進來,南宮聞禮抖了抖衣服,便要向我行大禮,我忙扶住他道:“南宮大人,你現在可是一部尚書,我可擔當不起。怎麼這麼早就過來了?”

南宮聞禮看上去有些驚恐,道:“楚將軍,請你馬上與我一同面見陛下。”

他居然在凌晨找我面見帝君,我心頭一沉,小聲道:“出大事了?”

南宮聞禮點點頭,道:“不小。我們現在去城北迴春堂,有事路上說。”

和南宮聞禮上了車,我迫不及待地道:“到底出了什麼事了?”

南宮聞禮道:“昨夜其實是今天凌晨,回春堂突然發生地陷,出現一個大洞。”

地震是大事,關係到國家命脈,所以預測地震向來是欽天監的一項重要工作。不管預測得準不準,只消發生地震,帝君無一例外要下罪己詔,大赦天下。平時下個罪己詔還無關緊要,可是今天是天壽節,又是頒佈立憲的日子,今天地震,對民衆的影響不可謂不大,有可能會讓人覺得立憲違背天意,怪不得南宮聞禮如此驚恐。我道:“剛纔地震了?我一點都沒感覺到。”

南宮聞禮道:“是啊,欽天監也稟報說並沒有觀測到地震,只是回春堂那個大洞又是實實在在的,而且,”他頓了頓,從懷裡摸出個東西道:“在附近發現了這個東西,似是鑽石,但天下又從沒見過這麼大的鑽石。”

他摸出來一個小包,裡面包着一塊手掌大小,厚也有半寸許的冰樣的東西。我吃了一驚,道:“這東西我見過!”

南宮聞禮眉頭一揚,道:“你見過?在哪裡?”

我道:“就在伏羲谷。別多說了,快去吧。”

這種東西無色透明,極爲堅硬,確實很像鑽石。但我在伏羲谷見過,在那具古怪的機器上,有不少這一類透明的容器,被炸燬後碎裂開的樣子確實與這一模一樣。我的心一下提了起來。海老與我說過,蛇人是用孵化機制造出來的,我也親眼看到過那臺機器。海老也說過,伏羲谷那臺只能製造蛇人,另一臺在霧雲城裡,可以製造人類。正因爲想得到這一臺,所以當初天法師驅使蛇人不惜一切代價遠征帝都。現在在回春堂發現這種東西,我敢說,八成就是那另一臺製造人類的孵化機了。

因爲震驚和害怕,我的渾身都在發抖。天法師原本可以源源不斷地製造蛇人,根本不必顧慮它們的損失,我們其實毫無勝算,只是天法師是海老那樣的人,並不是蛇人,蛇人的戰力連他自己都害怕,所以纔有意壓制蛇人,讓我們得能消滅它們。攻破伏羲谷後,我也沒見到再有海老這樣的人,只以爲天法師定然也死在亂軍之中,說不定是絕望的蛇人最終發現天法師其實是在害它們,把它們全都吃了。可是,現在這種情形,我有一種不詳的預感,似乎隱約看到黑暗中天法師的樣子。

天法師沒有死,也許,他仍然在繼續他的計劃,只不過,這一次他手中的武器不再是蛇人,而是另一類吧。回春堂是個很大的藥鋪,設在城北,門口瀰漫着濃濃的藥材味,已有士兵封門,竟然是地軍團的人。我們進去時,只見回春堂的主人和僕傭全被看管在一邊,裡面肅立的盡是地軍團士兵,夾雜着一些近衛軍。

我和南宮聞禮跳下車,陳忠與曹聞道同時迎上來,道:“楚將軍,你來了。”

我道:“你們也來了?”

曹聞道行了個禮道:“統制,陛下在裡面,你趕緊進去。陳忠,你陪着楚將軍。”

曹聞道和陳忠定然是被帝君直接下令調過來的。曹聞道讓陳忠跟着我,大概擔心帝君又和當初的二太子一樣要對我不利,讓陳忠當我護衛。其實他也沒想到,如果帝君真要殺我,也不會調地軍團了。我也不多說,對南宮聞禮道:“南宮大人,進去吧。”

裡面是回春堂的曬場。回春堂生意很大,這曬場也着實不小,佔地足足有五六十丈見方。在曬場的西北角上,聚集了一批人,正中的正是帝君的黃羅蓋,張龍友便站在他身邊。我和南宮聞禮上前,跪下道:“陛下。”

帝君坐在一張椅子上,見我們過來,他站起身道:“請起。楚卿,你都知道了吧?”

我道:“臣已聽南宮大人約略說過。這個洞穴是剛纔出現的麼?”

張龍友搶道:“楚將軍,這洞穴是三個時辰前出現的。回春堂的人說,這裡原是他們養水生藥材的池子。今晨他們正在起早熬製滋膏時,突聞異聲,地面大動,這曬場裡便陷出這般一個大坑。”

他的面色有些憂慮。帝君在一邊道:“楚卿,難道是上天怒朕無德麼?你一定要想個辦法啊。”

帝君想的,大概是上天示警吧。我想了想,道:“陛下不必憂慮,微臣下去看個仔細。”

“下去!”帝君有些驚愕。這個地穴深不可測,他大概會覺得下達九泉,裡面會有什麼妖異怪獸,我要下去把他都嚇着了。他驚道:“楚

卿,還是叫個別人下去吧。”

我心中暗笑,道:“臣有陛下宏福庇佑,定能無恙,請陛下放心。”這個地穴裡我幾乎敢肯定就是海老說的那第二臺孵化器的所在,我已迫

不及待地想下去看個清楚。我對邊上道:“備下繩索,套個大筐,我下去。”

帝君還要攔阻,張龍友忽道:“陛下,楚將軍忠勇過人,定能化險爲夷,請陛下讓他下去吧。”

帝君此時真的甚是不安,大概,直到現在他才真正信任我吧。張龍友跟左右說了兩句什麼,過了一會兒,幾個人拿着一大卷繩子一個大筐過來。張龍友過來道:“楚將軍,我在筐裡放了一瓶水和有一塊毛巾,還有一包焰火箭。你下去後,如果聞到有硝硫氣味,就把毛巾打溼後蒙在嘴上。實在不行,就點燃火箭,馬上拉你上來。如果有什麼要緊的東西,就用這把鐵鍬吧。”

我心中忽地一亮。張龍友準備得如此周到詳細,分明已經知道這並非是一個天然形成的地穴了,很有可能是炸開的。想到我回來時帝君急着問我蛇人繁衍之秘,我現在可以肯定,他就是海老所說的那個私自逃離的“阿龍”。我都沒想到這些,如果真是炸開的,裡面硝黃氣息足以把人嗆死,假如我貿然下去,說不定會被憋死在裡面。從與他反目以來,我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很久以前那個溫和而純樸的張龍友的影子。我拍了拍他的肩,道:“張大人,放心吧,我沒事的。”

張龍友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道:“小心。”

我剛跨進那大筐裡,陳忠忽然道:“楚將軍,我也下去。”

雖說我敢斷定下面就是安放孵化器的所在,但心裡還是有些害怕。有陳忠這個神力之士在身邊,我可以放心許多。反正這筐也大,坐兩個人綽綽有餘,我點點頭,道:“好吧。”

上面士兵衆多,個個身強力壯,拉兩個人不在話下。我和陳忠坐在下面,手裡握着火把,也不知有多深。現在天都沒亮,裡面黑得異樣,火把只能照亮身邊一小塊地方。越往下放,便覺得氣味有些重,但與火藥爆炸後那種嗆鼻的硫黃硝石味道大爲不同,我聞不出有硫黃味。

我把毛巾一撕爲二,倒了些水,把一塊遞給陳忠道:“捂住嘴。”有溼毛巾擋着,連那一點硝石味都聞不出來了。可是我的心裡反倒忐忑起來,難道這裡不是用火藥炸開的?正想着,只覺身下一晃,竟是到底了。我一怔,卻聽得上面有人叫道:“都督,是不是到了?”

這聲音倒是異乎尋常的清晰。我擡頭看去,只見上面是一個圓圓的洞口,這裡就如一口深井。放下來,約摸有二十丈左右,並不算太高,當初高鷲城的一面城牆建得異乎尋常的高大,也有近二十丈了。我叫道:“是的。我們先下去。”

現在說話可以聽到,就不必用張龍友準備的那種焰火箭。我和陳忠跳出筐子,雖然看不清周圍,但感覺得到地面很是鬆軟。我拿過一個火把,從陳忠手上那火把引着了火,照了照四周。這個洞穴底大上小,上面不過丈許,下面卻有三丈方圓。繞着四壁走了一圈,只覺壁上的土也不是很潮溼,似乎不是因爲塌陷形成的。正看着,陳忠忽道:“將軍,這裡好像有扇門!”

我走了過去。那邊確是有扇門,已經被土半埋了,並沒有掩上,露出一半。我心頭猛地一跳,心知猜的不錯。陳忠在一邊道:“將軍,地底下怎麼會有門?”

我沒有回答他,只是道:“來,推開它。”

門被土埋住了大半,但門上沒沾什麼泥,顯然是上面的土塌下來才壓住的。我心中既是激動,又是不安,不知上去怎麼和帝君說。這裡真的有孵化人類的機器的話,帝君肯定視其爲至寶,因爲兵力再不用擔心了。可是我想的卻更遠,真能孵化出人來,那些人還叫人麼?陳忠只有一個,如果有成千上萬個陳忠,那這支部隊的戰力想想都叫人毛骨悚然。可是這裡的聲音都能傳到上面,我要是把那機器打破,上面肯定聽得到,現在到底該怎麼辦?

不管怎麼說,現在是我在下面。假如叫個別人下來,那我也無計可施了。我越想越是不安,看着陳忠正奮力挖土,那扇門大半露出來了。

忽然,上面傳來一個人聲道:“楚將軍,下面有什麼?”

下面比上面要大,他們現在多半已看不見我們手裡的火把光。我大聲道:“正在看。”在底下大叫,回聲嗡嗡不絕。剛說完,我小聲道:“陳忠。”

陳忠擡起頭,看着我。我咬了咬牙,卻還是沒說什麼。

已經準備不顧一切,也要破壞這個孵化器了,即使帝君怪罪也顧不得。帝君未必會因此治我死罪,但陳忠與我一同下來,他卻定然難逃一死。

陳忠,別怪我,我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保住你的性命。陳忠心性平和,功名利祿他並不看重,但他爲了我一同下來,我卻要害他丟盡前程,甚至可能丟命,我心裡已是內疚得疼痛。可到了這時候,已經沒別的好主意。

土已挖光了,陳忠看了看我,道:“將軍,我拉開它了。”

我點了點頭,陳忠扳住門框,猛地一用力,門“吱吱”的響動,我忙把火把插在壁上,伸手去幫忙。兩人合力,終於把門拉開了。這門沉重異樣,打開和關上都十分困難。一拉開,裡面忽地傳來一股很重的硝石氣息,我被嗆得咳嗽連連,連忙把那溼毛巾捂在臉上。

陳忠也用溼毛巾捂住了臉,道:“將軍,裡面有什麼?”

我還沒說,忽然聽得身後傳來張龍友的叫聲:“楚將軍,發現什麼了?”

張龍友也來了!我暗自叫苦,原先的設想已全盤落空了。我還沒說什麼,張龍友已快步跑了過來。他身材比我們都要小,也更爲靈便,又有我們的火把引路,三兩步便跑了過來,叫道:“這裡有扇門!”

黑暗中,他的眼裡灼灼放光。我心中焦急,攔住他道:“張大人,等一等,我們進去,你在外面等着吧。”

張龍友卻不知哪來的勇氣,道:“我要進去看!陳忠,把毛巾給我,你在外面等着。”

我心裡不住叫苦,張龍友卻已捂着陳忠的毛巾率先鑽了進去。我摸了摸腰間的百辟刀,道:“陳忠,你在外面等着。”

陳忠顯然也看到了我摸刀,眼裡閃過一絲驚恐。我不再管他,閃身走了進去。

一進門,我不由大吃一驚。裡面的地面簡直就是伏羲谷裡的翻版,地面平整之極,連接縫都看不出來。這裡,肯定有那個孵化器!我左手拿着火把,右手按住了百辟刀,正要過去,藉着火把光,眼角忽然閃過一絲亮光。

那真的是一絲。我怔了怔,低下頭看去。藉着火把光,我看到地面上有一根頭髮。如果是黑髮,那在這裡肯定看不出來。但這根頭髮卻是金髮的,地面卻是深褐色,那就要清晰許多。我彎腰揀起來,看了看,心裡卻又是一陣刺痛。

這時突然傳來張龍友的咳嗽聲。我把那根頭髮往衣袋裡一塞,擡頭看去。裡面的煙要濃得多,雖然用溼毛巾捂住嘴,仍然聞得到重重的硝味,但總算還不至於呼吸不上來。張龍友手舉火把,呆呆地看着,在他四周,卻是無數晶亮的冰樣的碎塊,在他身前,卻是一些破碎的金鐵架子。

我突然間如釋重負,又驚又喜,但臉上卻絲毫不敢露出來,走過去道:“張大人,裡面有什麼?”

張龍友喃喃道:“完了,完了。”他的聲音顯得如此疲憊,也追悔莫及。

我知道他早就知道有這個地方,卻不知道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我心中竊喜,卻只是道:“這裡與伏羲谷很像啊。”

張龍友點了點頭,道:“這些都是上一代人類留下的遺蹟。楚兄,只怕真有天命吧,就在我面前,我卻把這個機會放走了。”

我淡淡一笑,低聲道:“海老也這麼說,阿麟與你長得也真像。”

張龍友像是被紮了一刀一樣,一張臉都扭屈起來,顯得如此可怖。但我記得海老說過,他並不精於劍術,我自然不怕他。我喃喃道:“天命有歸,非戰之罪。張兄,這個新時代到來了,這些東西也不需要了。”

張龍友憤憤道:“我知道伏羲谷那個定是你做了手腳,這裡是不是你弄的?他媽的,你這是犯下了大罪啊!如果有這個,我們哪裡用得着害怕共和叛賊!”

他氣急之下,終於承認他的來歷了。聽着他罵我,我卻突然對他產生了同情。這個人才華絕世,爲了隱瞞他的身份,這許多年來他也經受了多少折磨啊。他在海老身邊學到了很多東西,才能也足以改變這個世界,只是在宦海中,他卻被權勢矇蔽了雙眼。我伸手從口袋裡摸出那根頭髮,道:“你看看這個。”

張龍友不知我拿出些什麼,一根頭髮在地上顯眼些,拿在手上卻看不出來了。我把頭髮湊到火把邊上,道:“看到了麼?”

張龍友睜大了眼,突然道:“丁亨利!”那種金髮碧眼的人並不多,現在雖然也沒有丁亨利拿根頭髮來比較,但也可以斷定這就是丁亨利的。我點點頭,道:“我們晚了一步。”

丁兄,謝謝你。看着那七零八落的孵化器殘骸,我心裡暗自說着。孵化器並不很大,要搬走也不是太困難。丁亨利一定受命找到孵化器,但他還是把這孵化器炸燬了。雖然他與我政見不同,立場不同,但我們做出了同樣的選擇。我直到這時才明白昨天丁亨利那個奇怪問題的深意了,以及最後那句話。願這個國家,永遠都不再有戰爭。

張龍友又是惱怒,又是失望,道:“該怎麼向陛下交待?該怎麼說?”

我嘆了口氣,道:“還是把這裡填了吧。我們快走,這裡快透不過氣來了。”

裡面雖然沒有硫黃味,但硝石的味道卻很濃。張龍友眉頭一豎,道:“是啊,丁亨利是用什麼東西炸的?怎麼沒有硫黃?”

我嘆了口氣。張龍友如果和薛文亦一樣把心思全放在手藝上,他也會過得更快活一些吧。其實我比他好得有限,一樣也在這個污濁的泥坑裡隨波逐流,漸漸染得連自己都認不出來。唯刀百辟,唯心不易。大概,只能讓自己的心保持原樣,纔是解脫之道吧。知道那個造人的孵化器也已毀了,我心裡放下了一塊大石頭。現在,聯合政府間最後一個障礙也已消除,兩邊都該一心一意了。

我的心境從未有過的好,叫出了五德營五統領,一塊兒到我家吃飯。吃的是久違了的石板烤江豚肉。江豚肉油脂很多,烤過後就沒那麼膩。在燒得滾燙的石板上澆點美酒,酒香騰起,把連瘦帶肥的肉片鋪在上面,看着肉片“滋滋”作響,再往蘸料裡蘸一蘸吃下去,這等美味當真難以言說。五德營五統領又不是外人,一個個聊得口沫橫飛,連向

來沉默的陳忠也被曹聞道逼着唱了個小曲。只是我總覺得廉百策有些異樣,也許那天我突然說他是文侯的暗樁,讓他心中有了顧忌吧。

正吃到興頭,外面突然傳來一陣高呼。我嚇了一跳,曹聞道也跳了起來,叫道:“出什麼事了?誰敢胡亂喧譁?”地軍團軍紀極佳,營中從來不會有喧譁之事。曹聞道已有了三分酒意,想必以爲是在軍中了。我道:“坐吧,沒事的。”這聲音我聽得出,正是尊王團那種如歌如泣的大聲疾呼,什麼“爲國捐軀,爲君分憂”,還有什麼“帝國榮耀,不容玷污”什麼的。我笑了笑,道:“是尊王團。對了,他們那份血糊糊的血書我一直沒交上去,會不會找我算帳來了?”

這當然是句笑話。我雖然不喜歡尊王團,但我現在是帝國首席軍官,他們似乎挺喜歡我。我剛說完,他們還沒來及笑,卻聽得一聲慘叫。這聲慘叫聲嘶力竭,讓我心驚肉跳。我正想讓老周出去看看,卻見老周衝了進來,叫道:“將軍,外面在殺人!”

我嚇了一大跳,楊易他們也一下站了起來。曹聞道驚叫道:“什麼?沒王法了麼?執金吾在哪裡?”

我們全都衝了出去。一出門,卻見前面有一羣人正在走過來。那些人頭上全都扎着紅色的布條,有個人走在最前,正在振臂高呼。他喊一句,邊上的人跟着吼一句。而在人羣中間,樹着一根旗杆,在旗杆上竟吊着一個被扒光衣服的人。這人遍體是血,也不知是死是活,身上還紮了一支箭。這些人走過,路人紛紛變色躲避。我嚇了一跳,道:“這是怎麼回事?”

我迎了上去。此時那夥人已經走過來了,他們看來倒不是來拜見我的,只是路過而已。我攔住他們去路,領頭那人也嚇了一跳,叫道:“是什麼人?”

我看了看那個吊在旗杆上的人,道:“他是誰?”

那人道:“此人是共和叛賊!這些叛賊蠱惑人心,意圖巔覆帝國,我等身爲帝國忠貞子民,定不允許他們陰謀得逞!”

他說得理直氣壯,我卻莫名其妙,道:“現在不是立憲,共和軍與帝國聯合麼。他犯了什麼罪了?”

我只道那個共和軍的人犯了什麼事,結果被這些人動用私刑抓了。就算那人十惡不赦,但法律就是法律,私刑是不允許的。那人卻喝道:“什麼共和軍,那是叛賊!你難道也是共和叛賊一員麼?”說着,也不知從哪裡取過一支長槍,直直對着我。看槍尖,這人臂力不小,也練過兩年,居然不弱。

我怒道:“難道就因爲他是共和軍的人,你們就這般折磨他?”

那人叫道:“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共和叛賊妖言惑衆,意圖亂我朝綱,我等義民誓與叛賊不兩立!”

他說着,舉槍便向我刺來。我心中不由升起怒火,厲喝一聲,拔出百辟刀來,腳下一個錯步,已閃過他的槍尖,接連砍到他槍桿上。百辟刀雖然鋒利,要一刀砍斷槍桿也不可能。但我出刀極快,一瞬間已有十幾刀砍出,砍的又都在同一個地方。那人見我閃過了槍尖,正待抽回,

“嚓”一聲,槍桿已被我從中砍斷。砍斷他的槍是爲立威。我哪容得他再還手,一刀砍斷,右腳在地上一點,左腳轉了個圈,腳背重重踢在他的左臉上。那人被我踢了這一腳,人一下摔倒。我搶上前去,把刀壓在他喉嚨口,喝道:“他們到底是什麼人?”

尊王團只不過會喊些口號遊行,從來沒有這等公然在大街上殺人的。那人雖然被我制住,卻倔強之極,喝道:“不要管我,這共和叛賊還

敢動粗,殺了他!”

我還沒說話,身邊響起了曹聞道的聲音:“這是地軍團都督楚休紅,你們狗膽包天,哪個敢動?砍了你們!”

那人聽了忽然叫道:“原來是楚都督。楚都督,你是國家棟梁,可不能不分皁白啊。共和叛賊蠱惑君心,妄圖以立憲爲名,行共和之實。長此以往,必將國之不國,要國破家亡的!”

他這樣說,我倒沒辦法反駁了。立憲制原本就與君權至高無尚的帝制背道而馳,所以他說的話其實並不錯。只是帝制難道就好麼?這帝國不成爲帝國,並不是一件壞事。國破了,家卻不會亡。可是他說得這麼冠冕堂皇,我也不能公然說帝國亡了是好事。我罵道:“胡說八道什麼,你惡言詛咒陛下,妄殺平人,該當死罪。”

現在我說“陛下”兩字,他們倒沒有磕頭了,反倒有一大批人呼啦一下站上前來,挺槍對準我們,又有個人喝道:“與叛賊同流合污者,也是叛賊!楚休紅,你不要自恃對帝國有功,我們千百萬帝國義民絕不答應!”

他喊完,身後那些人齊聲喝道:“尊王義民,忠君愛國。爲國捐軀,死得其所。”聲勢甚是駭人。他們的吼聲整齊劃一,我想說什麼連自己都聽不到了。我心裡一陣茫然,身後楊易上前小聲道:“將軍,立刻把五德營調來吧。”

我搖了搖頭,心裡不知有多麼空虛。當初離開軍校時,有個叫柳風舞的學生問過我什麼叫名將,我說軍隊是爲了保國安民,如果用來對付民衆,那這軍隊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尊王團的人縱然不可理喻,他們還是帝國子民,我怎麼能調用軍隊,過來大殺一陣?那又與當初文侯在帝都之亂時有什麼兩樣。昨天,我還滿心歡喜,覺得這個新時代已經到來,沒想到僅僅過了一天就變成這樣子了。不知道這個被殺的共和軍成員地位高不高,假如是鄭昭那一級,聯合政府立刻就要壽終正寢。

這時那些尊王團一陣呼喝,已挺槍向我衝來。我拖着那人,一時間也走不開,卻聽得曹聞道怒喝道:“王八蛋!”他身形一晃,如旋風一般直衝上去。那些人見有人上來,挺槍便刺,槍還未中,當先一人忽然“啊”了一聲,仰天摔倒在地,曹聞道趁勢一把奪過他的槍,倒握着以槍纂一掃,將那些槍擋開,他手裡的槍已順了過來,便要刺去。我驚叫道:“不要殺人!”

那個要刺曹聞道的人是被一個彈丸擊倒的,自然是馮奇出手。馮奇他們九個人住在我宅子隔壁的一個小宅裡,我和五德營統領飲酒,他們自然放假,聽到外面有聲音,這時也衝了出來。馮奇衝到我跟前,道:“楚將軍,要不要動手?”

我道:“不要殺人。殺了人就難辦了。”

馮奇露齒一笑,道:“楚將軍放心,我用的是泥丸,他不會死,就見點紅。”馮奇平時用的不是鐵丸就是石丸,那兩種傷人立死,練習用的卻是泥丸。雖然打上去頗爲疼痛,但還不會死人。

那個被他打倒的漢子此時果然正暈乎乎地爬起來,額角已流出血來。他一起身,就叫道:“你們你們竟敢打尊王團義民!”

馮奇不等他說完,手起彈落,又一個泥彈正打在他嘴裡。泥彈雖然着物即散,但這一彈也打得他滿嘴是血,只怕牙齒都打掉了幾個。那人唔唔叫着,口齒已是不清,快步向後退去。曹聞道還要追,我道:“曹聞道,不要追了!”

這時有人忽然叫道:“執金吾來了!”那些尊王團的人忽然一陣騷亂,向後退去。掛着人的旗杆原本由幾個人扶着,此時失了扶持,登時倒下來。曹聞道見勢不妙,搶上前去一把扶住。但他力量雖大,這旗杆上還掛着個人,要扳回來,他力有未逮,僅僅稍稍減弱了些下墜之勢。

這時楊易陳忠他們齊齊衝了上去,五個同時扶住,旗杆立時止住倒下之勢。他們將旗杆慢慢放倒,把那人放了下來。我擡起頭道:“那人怎麼樣了?”

楊易彎下腰試了試那人的鼻息,向我搖了搖頭。我心頭怒起,百辟刀向下壓了壓,對那個被我制住的人罵道:“混蛋!你們竟然隨意殺人!”

那人卻也死硬,我的刀已架在他脖子上,他仍然梗着脖子道:“叛國反賊,死不足惜!你不識好歹,算得上身爲帝國軍官麼。”

我恨不得一刀把他砍了,但仍然留住了手。這時前面有人喝道:“我們是執金吾,這裡出什麼事了?”

那是一小隊執金吾,當先是個少年軍官。我正待說話,當先那執金吾軍官驚叫道:“曹將軍!天啊,真是曹將軍!”

曹聞道收好了槍,道:“你是”

“我是林武啊,曹將軍,當初你還訓練過我們,前兩年在送一個難婦去卑田院時還碰到過你一次。”

曹聞道定然忘了這林武是什麼人了,唔唔了兩聲,那林武忽然又驚叫道:楚將軍!”

一聽到那林武說送難婦去卑田院,我已想起了前兩年的那事。這林武給我留下的印象甚好,忠厚善良。我收好刀,站起來道:“是林武將軍麼?我是楚休紅。”

林武三步兩步衝到我跟前,一併腳,行了個禮,道:“小將金吾衛驍騎林武,見過楚都督。”

上一次他還是百夫長,現在看來已升了一級。我指着地上那人道:“此人蓄意殺人,將他收監,送刑部審判。”

林武道:“遵命。”

他從懷裡掏出法繩,正要去捆那人,忽地怔住了,擡起頭道:“楚都督,他是尊王團的人啊。”

林武大概是從那人圍着頭的紅布看出來的。我道:“尊王團怎麼了?”

林武有些侷促不安,小聲道:“楚都督,陛下有命,說尊王團都是忠貞愛國的義民,民心可用,所以命令我們讓尊王團便宜行事。都督,只怕就算抓去了,刑部也不收啊。”

我怔了怔。從沒想到帝君還有這種聖旨,這一年來我心思都在與共和軍的談判上,爲立憲奔走,幾乎毫不關心街頭巷尾的事。我道:“陛下說讓他們便宜行事,難道說了他們可以隨便殺人麼?”

林武道:“這倒沒有。”

“這人蓄意殺了一個人,以殺人罪拘捕他!”

林武眼中也有了光彩,一個立正,道:“遵命!”

林武將那人反綁起來,那人卻面無懼意,只是看着我嘿嘿冷笑。曹聞道見他那樣子,怒不可遏,揮拳又待上前,我一把拉住他,道:“曹兄,讓執金吾處理此事吧。”

曹聞道臉上滿是怒色,道:“太囂張了,居然有這等不法之徒,像什麼樣子。”

我心裡也極是沉重。沒想到尊王團在不知不覺間竟然發展到這個程度,而他們幾乎是病態地反對共和軍的一切,又病態地宣稱支持帝君。假如是一兩個人也就罷了,可他們正如自己說的,是千百萬人。那天那個上血書的人更說了,尊王團足足有二十萬之衆。先前我心裡的喜樂已經蕩然無存,一片陰霾沉重地壓在我心上。帝國,到底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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