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啦……’
熱水從老式噴頭中汩汩流出,噴灑在皮膚上,帶來一陣灼燙的觸感,隨即化作一片暖意在周身流淌。
蘇菲仔細清洗着每一寸肌膚,腦子裡卻在想着如何面對那些親戚……她曾經問過母親,問她恨不恨那個曾經立下誓言,又違反誓言的男人。蘇雅茹沉默了好一會兒,告訴她……愛過、也恨過,但在感覺到腹中嬰兒的胎動時,那個男人的身影幾乎完全從她的心裡抹去,從那個時候開始,那個小小的嬰兒就成了她生命的全部。
“那個時候,媽只想將你健健康康的養大,沒有時間去愛,更沒有時間去恨。而現在你有出息了,媽只想爲自己活一回。”
蘇雅茹神色恬然地看着女兒,“無論你是否接受,他們都是你的血脈至親,你可以採取任何態度對待他們,只需要記得一件事情。”
“什麼事情?”蘇菲見母親說得鄭重,也連忙嚴肅了起來。
“孝道不可違。中華民族五千年的文化傳承,一切都基於一個‘孝’字。你可以發泄,甚至可以拂袖而去,但絕對不能做大逆不孝的事情。”
“媽,我很象壞人嗎?”蘇菲噘着嘴。
……
蘇菲穿着一件寬鬆的浴袍走出來,正看到楊奕領着兩個小男孩走過來。
“姐,這是大弟世銘,二弟世文。”
楊奕看她沒有在稱呼上再做計較,悄悄鬆了口氣,又催促那兩個男孩:“快叫人!”
“大姐。”兩個男孩異口同聲地叫了一聲,但眼珠子卻是極爲靈動,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你們多大了?”蘇菲問道。
“十四歲(十二歲)。”兩個男孩又是一齊回答,倒象是排練過的。
“大姐,你身上怎麼那麼香?”楊世文使勁兒地嗅了嗅。眨着大眼睛問道。
“一定是用香水了,資本主義國家的女人都用那東西。”楊世銘在一旁很肯定地說道。
“我用過香水。不過你們聞到的可不是香水的味道。”
蘇菲舉起拎着的小盒子,“你們看。這個高瓶的是洗髮水,這個是沐浴露。是洗澡用的,你們聞到的就是它們的味道。”
“我知道了,咱媽就有一瓶跟這個很像的。”楊世銘叫道。
蘇菲的臉色微微一沉,雖然談不上恨,但她也絕對不會喜歡李雅虹那個女人,倒是看着眼前這三個同父不同母的弟、妹,還有幾分親切感。
“我上樓換衣服。”她轉身離開。
“姐。她……大姐怎麼了?”小孩兒的心思是很敏感的,楊世銘還有些懵懂,楊世文卻已經感覺到不對了。
楊奕很聰明,她也馬上明白了原因。心中也有一種怪異的感覺,說不清是氣憤還是什麼,擡頭見蘇菲的身影就要消失了,連忙喊了一聲:“姐,換完衣服下來吃飯。”
“知道了。”蘇菲的聲音淡淡的。
還是不夠淡定啊!
蘇菲回到房間。自嘲地搖搖頭,換上了一套白色休閒裝來到餐廳。
餐廳在一樓,跟外面的裝飾一樣,古樸而又雅緻,簡約中透露着大氣。楊維國夫婦和楊麗菁夫婦不在。只有李雅虹坐在老夫妻倆的旁邊,小字輩的除了楊奕姐弟外,只有楊世威坐在那裡,看到蘇菲進來,向她微笑點頭。
“菲菲,過來坐。”
老夫人指指旁邊的椅子,“你大伯和小姑都有事,先回去了。反正以後有的是時間。”
蘇菲走過去坐下,她還真沒在意那些人是否在座,但老夫人既然這麼說了,她也只能附和着點點頭。
桌上四菜一湯,雖然菜式不多,卻勝在量大,七、八個人也足夠食用,在楊老的面前,還放着一瓶紅酒……一看到那瓶酒,蘇菲的神色就變得有些古怪了。
銀色龍騰。
這是索斯蘭酒莊出品的副牌葡萄酒,說起來價格也不低,蘇菲有些奇怪這老爺子怎麼捨得花錢喝這種酒,她知道,在中國,即便是官員的工資也是不多的,喝這種酒確實有些奢侈了。
注意到了蘇菲的目光,楊老笑了笑,道:“這酒還是國光去年在香港買的,送過來當生日禮物,味道不錯。不過我更喜歡這商標上的龍。看一看,多有氣勢!知道嗎,這是中國龍,跟西方的龍不一樣。”
他又點了點那四菜一湯:“孩子,這都是奶奶親手下廚房做的拿手菜,你嚐嚐看,喜歡不喜歡吃……”
紅燒鯉魚、糖醋排骨、蒜毫炒肉、小雞燉蘑菇、酸辣湯,看上去倒是色香味俱全。
“老了,廚藝比以前差多了。”老夫人有些唏噓地搖搖頭:“孩子,你先看看口味適不適合,如果有什麼想吃的,你告訴小陳,去外面飯館裡買,那裡做得地道。”
“外面做得哪有家裡的好?”
楊老不以爲然,他向楊世銘招招手:“世銘,過來幫爺爺把酒倒上。”
“哦。”楊世銘答應一聲,過來倒酒。
“你少喝一些,酒不是什麼好東西,你還有高血壓。”老夫人沉着臉告誡。
“我知道,知道,你放心吧。”
楊老笑眯眯的讓楊世銘將酒杯斟滿,“菲菲,今天你回家,爺爺心裡高興……”
喝了兩杯酒,老人家的話明顯多了起來,不外乎是往昔的崢嶸歲月、戰友情誼……老夫人安靜的在一旁,幫着蘇菲夾菜,一個勁兒地勸她多吃菜,而李雅虹卻是一聲不響,目光只是偶然從蘇菲臉上略過。
“蘇菲,跟爺爺去書房說說話。”
吃過飯之後,楊老示意蘇菲扶她去書房,李雅虹飛快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說什麼,又閉上了嘴。
進入書房之後,楊老坐在書桌後面的太師椅上,他指了指對面的沙發,示意蘇菲坐下。
他不說,蘇菲也不說,兩個人像是比賽坐禪入定似的。
過了好一會兒,楊老有幾分自嘲地笑了笑,開口道:“你一定很恨我們吧?”
“爲什麼?”蘇菲反問。
楊老的目光中有幾分驚訝:“在你這個年齡,是不是有些太老成了?”
“爲什麼?”蘇菲又問了一句。
楊老似乎有些明白,他嘆了口氣:“你年齡還小,可能不明白,我們這一代人所揹負的責任,和你們、以及你們的父母都不一樣。當年你父親和雅虹阿姨的婚事,固然是你母親不能回來,,但也是因爲我對老戰友的承諾。”
蘇菲點點頭:“是啊,您對老戰友的承諾是不能犧牲的,但我母親呢?我母親的幸福就可以犧牲是嗎?你們又有什麼權利作主犧牲別人的幸福?!
爺爺,您應該知道我媽媽爲什麼不能回來,因爲她的肚子裡有我。可她萬萬沒有想到,她有了女兒,卻永遠地失去了自己的丈夫!”
“你……你這孩子!”
楊老的目光復雜地望着蘇菲:“你父親好好地活着,怎麼能這麼說呢?”
“是,他是活着。”
蘇菲的目光垂了下來:“他也永遠是我的父親,這一點是不可改變的。但他永遠也不會是我母親的丈夫了,我沒有說錯吧?”
書房門被輕輕地推開,楊老夫人站在門口,眼睛發紅地看着蘇菲:“孩子,你真的這麼恨我們?”
“奶奶,您誤會了。”
蘇菲看了一眼站在她身後的李雅虹,起身來到門口,將楊老夫人扶到沙發上坐下,然後自己也在旁邊坐下,接着說道:“奶奶,我這次過來,沒有恨誰或者找什麼人算帳的原因,我也沒這個權力。只是我聽不得有人給自己找原因。”
“什麼?”
老爺子一聽,立即炸毛了:“我怎麼給找原因了?”
“爸,您別動氣。蘇菲,爺爺有高血壓,你別讓他生氣。”李雅虹連忙上前安撫,並向蘇菲使眼色。
蘇菲彷彿沒看見,自顧自地道:“在美國,也有很多的單親家庭,很多人的父母離婚。其原因或許是多種多樣的,但都是從自己身上找原因,沒必要強調客觀因素,畢竟沒有人拿着槍別你離婚或者結婚嘛。”
“孩子,你真的不恨我們?”楊老夫人卻是不關心其它事情,只想知道最重要的。
“不恨。如果不是經歷了這麼多,或許我的生活還沒有那麼精彩。”蘇菲淡淡地說道。
“對,對,一家人哪會有什麼仇恨,過去的就讓它們過去好了,我們應該往前看。”楊老夫人連聲說道。
“雅虹,你也坐吧。”
楊老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向李雅虹指了指旁邊的一張椅子,然後問蘇菲:“你現在是念高中了吧?”
蘇菲搖搖頭:“我已經不上學了。”
“什麼?這怎麼行?!”
楊老皺起了眉頭:“不管生活再怎麼困難,那也應該唸書啊!”
蘇菲笑了笑,沒有說話,更沒有解釋。
“爸,要不蘇菲以後上學的費用都由我們來出?”李雅虹的目光看向楊老。
楊老微微點頭:“這樣最好,你們……”
“不必了。”
蘇菲出言打斷了他們的話,“我真的不需要上學,高中我早就念完了。”
“那你不念書幹什麼?”楊老夫人接過話頭問道。
“做事啊……就是工作,養家餬口。”蘇菲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