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安的心,一涼到底。
她端正的,坐到了他對面。
陳德明打量了她一會兒,那張小臉,還是腫着,她的神情,彷彿很平靜,可眸光眨動、睫毛輕顫的時候,偶爾泄露的一絲情緒,出賣了她,想必那一顆心,也是繃得緊緊的吧。他心裡,就是一嘆。
陳安努力壓抑着一上涌的不安,她開口問道:“您找我,想要談的,究竟是何事?”
陳德明緩緩地說:“你小時背的《大學》、《中庸》、《論語》,這會兒還記得嗎?鬮”
陳安有些意外他的開場白,她下意識地咬了咬脣,脣上一疼,就有絲腥鹹的味道。她沒有說話。
陳德明又說:“你外公和外婆都是做學問的,都是大學問家,你呀呀學語時,一直是外婆帶你,她教你背誦三字經,千字文,你幼年時開始讀《論語》,《大學》,裡面講的什麼意思,當時你或許不懂,可後來長大了,你應該懂了。尤其,你就更加應該懂了,你不是小孩子了,所有的道理,不用我再教你了吧?”
陳安忽然耳熱心顫,他說得這麼輕巧,這麼委婉。她當然懂,那些古書裡,講了些什麼;她也懂,怎麼做人哦。
但她更懂,他說這段話的目的。
她挺了挺脖子說:“您不必跟我提這些,尤其這些話,您應該留着,去跟您的女兒說。”
“安安!”陳德明眼神一跳,他沒有漏掉她說的,“您的女兒”,這其中,不包含她自己?
陳安接着說:“如果您拿這些古訓,來堵我的嘴,那麼,我可以不說,您也大可不必,繞這樣一個彎子,還把已過世的姥姥擡出來,您……您對得住她的女兒嗎?只要您發了話,我自然不提,更不會告您女兒的狀!”
陳德明眼神一凜,心頭一陣亂跳,這真是孩子大了,翅膀硬了,有本事和他對抗了,他是那意思嗎?
“安安,爸爸不是那層意思,爸爸希望你,心胸放寬一些,別抓住一些事情不放,否則,你不會快樂的。”
心胸放寬一些?她的左手,緊緊握住右手,細白的手背上,泛起青色的筋絡,難道她的心胸,還不夠寬廣嗎?她一直在躲着,躲了又忍着,她一直在辛苦的,忍着,甚至他們合起夥來,拆了她的幸福,她也忍了。
她臉上帶了一點兒微笑,對陳德明說:“不會了,今後再也不會了……我會讓自己,大度起來,什麼都不計較了。”這樣的冒冒失失跑過來,這樣不顧一切的,原來只是徒勞。
不會快樂了,今後再也不會快樂了。
陳德明看着她臉上的笑,只覺那笑,更令人惶然,似乎他誤導了什麼,他不禁有些搓火。這個女兒的想法,他越來越搞不懂了。
這樣的開場白,太失敗了。
他喝了一口茶,釅釅的茶湯,喝進嘴裡,微苦,這感覺令他好受了一些。
他決定,開門見山。
“安安,爸爸有一件事,要跟你講明。”
陳安重新攏了心神,定定地看着他,心裡莫名的不安,又捲上來,不會是好事,不會是……好事的。
好事,從來不曾在他這裡,幸運地降臨到她身上。
她咬緊了脣,很痛……不如痛着吧,挨着吧,一會兒,就感覺不到痛了。
陳德明想着措詞,想着,怎麼既能表達了意思,又能安撫了她的情緒,他覺得,很難。
在會場或其它場合發言,他向來不看筆稿,思路清晰,說起來自然也是滔滔不絕,可這會子,他發現,他的語言,在此時,匱乏極了。
可是安安,在等着他呢。
他首先說:“安安,你今年,歲了吧?歲不小了……”
陳安的身體,明顯一震,原來父親跟她談的,是這個。
她迅速截斷了他:“我還不想結婚!”
陳德明不由搔了搔頭皮,這種事情,讓他一個大男人,一個當父親的提出來,他感覺多少有些難堪,可董鶴芬,不配合他。他無奈。
“安安啊,這可不能當氣話說,哪有人不結婚的,豈不讓人笑掉大牙,女孩子總歸是要嫁人的……”
陳安皮膚上的寒毛孔,霎時全部張開了,他這是幫她,選好人家了,她知道的。
陳德明忽略她眼中的驚悚,只管說道:“你們這一撥孩子裡,撥拉來撥拉去,我就看好了一個,這人你也認得,和他也很熟,爸爸認爲,你們再合適不過了,他是……”
“不,不要!”陳安猛地站起來,他知道他要說誰,那個名字,從喉嚨口滾出來,就徜徉在舌尖,她不能讓他說出來。她搖着頭,“我不要,我不結婚!”
陳德明有些氣,他這還沒提名字呢,她就激動成這樣。
“坐下!”他臉色鐵青,胸口蕩起幾分急躁。
陳安又坐下了,小臉上一片決然。
陳德明喘了口氣:“立維有什麼不好的,啊,你說說?他有哪兒點,配不上你了?”
“沒有,他很好很好。”
“難道是那天,在醫院裡……”
“不是!”
“不是?那到底是爲什麼!”
“是新時代,我的婚姻,我做主!”
“旁人的意見,你也聽不進去了?”
“……”
“安安,爸爸是真心爲你好。”
“您既然是爲了我好,就不要管我,好不好?”她的臉,哀哀的,映着紅腫的半邊,更讓人於心不忍。
陳德明耐着性子,“你和立維從小青梅竹馬,吃在一起,玩在一起,我看着就挺好,我不敢說他是的,但起碼,你們在一起最合適不過了。”
陳安忍不住反駁:“那是您看着,您覺得合適,可您不是當事人,您自然不瞭解。
陳德明斷喝一聲:“我有什麼不瞭解的,立維一直對你不錯,你還想要什麼樣的,你說說,啊,你說說?”
陳安只覺頭頂都要炸開了,她討厭別人談這個,尤其討厭他談及這個,他有什麼權利管她,毀了一段,又塞給她另一段,他說什麼就是什麼了?
陳安閉了閉眼:“您,請您,別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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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逼你,你倒是給我個說法!”陳德明狠狠拍了一下面前的茶几。
陳安耳中一震,不啻響了一聲驚雷,臉上很疼,這疼,比任何時候都尖銳。
她無畏地看着他,嘴脣顫抖:“當年,媽媽八歲時跟隨外公外婆來北京居住,您那時就認識媽媽了,您對媽媽一直很好,兩個人青梅竹馬,因此長大了,你們順利結了婚,可後來呢,後來,您是怎麼對媽媽的?您和她,離了婚……”
陳德明臉色大變:“安安。”
“在外人眼裡,你們也是最合適不過了,可是呢,您的耐性有多少,您的婚姻,維持了幾年?我兩歲,兩歲,您就硬塞給我一個妹妹……”
陳德明渾身慄抖,怒目圓睜:“我說你,住口!”
“我不住口,是您色令智昏了,造成今天這種局面,您不反思自身,卻橫加管束我的婚姻,您有什麼資格,您憑什麼……”
陳德明氣得,渾身亂顫,那些過往,被人無情地指責,而且這人,竟然是自己的親生女兒……他想也不想,抓起小几上的茶杯,朝陳安擲過去。
滾燙的茶水,有一半灑在她的肩頭,陳安霎時,被燙得激出了淚花,那片皮膚,灼燙,可她的心,嚓嚓地,瞬間包裹了一層冰。
她緩緩站起來……
“安安!”
她腳步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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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你,站住!”
“……”
“晚了,我已經和立維的父母達成共識了!”
陳安一回頭,大睜着一對亮晶晶的眸子:“您說什麼?”
陳德明胸口一陣劇痛,這個刻在心頭、念在心頭的孩子,此時,卻象一根帶勾的刺一樣,紮在了他的痛處,拔出來,扯出了皮肉。
他呼呼喘着氣,眼前陣陣發黑。他真的,被她氣到了,他咬着牙。
陳安走回來,站在他面前,他的身材很高大,她站着,他坐着,她卻比他高不了多少。
“您剛剛,說了什麼?”她問。
陳德明一指對面,厲聲說道:“坐回去!”
陳安又坐回去了,心裡無限悲涼,她聽到了,聽得一清二楚。
陳德明緩了口氣,才說:“我和你鍾伯伯一直有這個默契,希望兩家能結成親家,這件事,你母親知道,你奶奶更是知道,可是唯獨沒有告訴你。我們在一邊瞅着,覺得你和立維,太般配了,我們都很欣慰。可前不久,香港的紀家,委託你霍姑姑前來,希望和你鍾伯伯家聯姻,面對半路殺出來的程咬金,你鍾伯伯當然不會答應了,他看好的是我們陳家,所以就婉拒了紀家。風聲已經放出去了,圈子裡,人人都知道,鍾家和陳家聯姻了,而當事人,就是你和立維。”
陳安看着對面,那個人,是她的父親嗎?當她是什麼人了,貨物還是什麼?連個招呼都不打,就把自己許了人。
說不出的急躁,悲憤,還有絕望,一齊照準面門撲過來,令她頭暈目眩。
怪不得那天,在霍爺爺的生日宴上,她和立維,榮幸地被雙雙點了名,陪着上首桌吃席,原來這樣,原來是這樣!
她吸氣,再吸氣,問:“他知道吧?”
“誰?立維?他知道的。”
陳安咬着牙,咬得嘴脣又破了,她的眼睛,通紅通紅的,可是沒有淚意。
她盯着對面的中年男子:“您爲什麼不告訴我……爲什麼,不早些告訴我?”她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對着這個所謂的父親,大吼大叫。
那天,她象個傻瓜一樣,被別人頻頻指點,她不願這樣。這些年,她最不願意的,就是和他成雙入對出別人面前。而那天,她穿了一件包肩的藍色上衣,黑色的短裙,在霍爺爺的生日宴上,她後知後覺的,無意中發現,他的襯衣,竟然也是藍色的,下面,是黑色的西褲。
她和他,象什麼?象什麼,她是個傻瓜。
那個人,多狡猾,他晃盪在她身邊,一直在算計她。
她大口地喘着氣,緊緊揪着胸前的衣服,那個地方,很疼,她真想把它,揪出來,扔了,那麼她就不疼了。
她覺得眼前,全是紅的,那天的夕陽很紅,也很大,她一閉眼,眸底就是赤目的紅,象汪着一灘血。
她聽到對面那個男子在叫她:“安安。”
她撕扯着胸口的衣服:“我想,問你一件事?”
陳德明覺得膽寒,安安那樣子,難受得,簡直讓人瞧不下眼。但他還是說道:“你問。”
“六年前,我和喬羽的分手,表面看是陸然,其實,是您在幕後推波助瀾的吧,您根本,就不贊成我和喬羽,是不是?而且那時,您已經爲我指定了一個人,是吧?”
陳德明沉着臉,不說話。
陳安慘然一笑:“您真的以爲,六年前的事,我一點兒不知道?我其實,什麼都知道,您這個官位,是鍾家幫襯您的,您爲了報恩,就把我許給了他的兒子,我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這六年,我躲着他,避着他,我儘量少和他接觸。我恨您,所以我發誓,我這輩子,都不會愛上他,沒想到,他卻愛上了我,可我,卻永遠不會愛他!您覺得,這是不是一個笑話?”她幾乎是咬牙切齒。
有那麼兩三秒鐘,屋內一片死寂。
忽然門口“呯”、“嘩啦”兩聲巨響,是玻璃碎掉的聲音,然後書房的門,被推開了,董鶴芬闖了進來,一把抱住陳安:“別說了,孩子,快別說了。”
陳安呵呵一笑,她用手推她:“我爲什麼不能說,您不知道我,有多痛快……”
“立維?”陳德明驚訝的聲音,傳過來。
陳安一扭臉,鍾立維和鍾夫人就站在門口,而立維的一雙眼睛,惡狠狠盯着自己,她心裡一慌,不由張了張嘴。
立維看了她幾秒,那目光,厭惡而冰寒,象錐子一樣刺着她,他身子一轉,大步走了。
~~一萬字啊一萬字,。
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