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心裡話,“賈子明”三個字一出,唐奕真有點傻眼了。
“老師......”
范仲淹淡然揚起嘴角,“怎麼?你覺得爲師沒有那個肚量?”
“呃......”唐奕一縮脖子。“不是。”
嘴上說不是,心裡卻在吐槽:這豈止是有肚量,這肚量大的都有點兒喪心病狂了。
......
賈昌朝於范仲淹,那和唐奕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兒。
這些年,別看老賈時不時給唐奕出點幺蛾子,當真是沒少使壞。
可是,老賈從唐奕身上卻從來沒佔到過便宜,一路被碾壓、蹂躪過來......帶給唐奕的快感多於仇恨......
所以在潛意識裡,唐奕並不是懷着十分的恨意。
況且,要是真如賈夫人所言,這老頭兒就是“玩命一保四”,實力“1vs9”啊!
而且唐奕這個白金大神加開掛的無解存在還是在對面......也夠特麼可憐的。
但是,在範師父那裡卻是另外一回事兒了。
當賈昌朝用最卑鄙的手段,以一個謀反的罪名,不但毀了范仲淹的理想,同時也毀了范仲淹的前途,而且還差一點就要了范仲淹的命。
再後來,范仲淹回京,同樣是賈昌朝上躥下跳,百般構陷。若不是范仲淹決心致仕,遠離官場,那下場如何,誰也說不清楚。
可以說,范仲淹滿腹的抱負不得施展,只能寄情觀瀾的境遇,完全是拜賈昌朝所賜!
這兩個宿敵之間的恩怨,絕非一句“相逢一笑抿恩仇”就可以化解的。
現在範師父和他說什麼肚量,唐奕還真持懷疑態度。
“師父......您放心!”唐奕得表態了。
“在賈昌朝這個問題上,您徒兒我的立場那是十分堅定的!”
“您真不用給我留面子。”
范仲淹橫了唐奕一眼,“看把你能的!”
“給你留什麼面子?你在爲師這裡還有什麼面子可言?”
“......”
“第一。”范仲淹倒也乾脆,正氣凜然地伸出一根手指。
“賈子明不光代表他自己,他背後還有整個真定的氏家大族。”
“推行華聯銀貸,報復韓琦、吳奎是‘打’。”
“而救下賈子明,進而救下真定士族則是‘放’。”
“這一打一放之間,必然會在北方士族抱團對抗新政的陣營之中埋下一顆不安分的種子,於朝局有百利而無一害。”
說到這裡,范仲淹又補充了一句。
“你拉辜家下水,固然也有異曲同工之妙。可是,從朝堂,還有對北方大族的影響力來說,一個左右逢源的辜家,是沒法和賈昌朝這麼有分量的宰相之家相提並論的。”
“所以老夫不管你想不想救賈子明,於國於朝你必須救。”
“這與私怨無關,與家國有關!”
......
唐奕一翻白眼,心說,用不用說的這麼大義凜然啊?就不摻一點私人的情感在裡面?
“可是,他畢竟是賈昌朝,害的老師......”
“第二。”
范仲淹根本不讓唐奕說完,又伸出第二個手指。
“老夫從來沒有輸給過賈子明,甚至是贏了他,又何來仇怨?”
還沒輸呢?唐奕一臉的嫌棄。
官都丟了,讓人從京城攆到西北,又從西北攆到鄧州。要是不我拉您老人家一把,就讓人給埋了。
只見范仲淹對唐奕的怪異表情毫不在意,面上露出一個傲然的神情,緩緩站起身形,兩手一背。
“無論看現在,還是可見的將來,老夫都沒輸!”
“因爲老夫後繼有人。”
“我教出了一個好徒弟,可他卻沒有。”
咦~~!
唐奕忍不住往後躲了躲,剛纔還一身正氣,跟個聖人似的......
“老師,您這是誇我呢?還是誇您自己呢?”
“你看老夫象是在誇你嗎?”
得,一眨眼的工夫,那股爲老不尊的臭屁勁兒就上來了。
唐奕也是無語了,鬧了半天,自己倒成了斤斤計較的那個。
眼珠子一轉,立時裝出一副無奈的表情。
“老師還是先把這些敞亮話收一收吧。”
范仲淹一擰眉頭,“怎麼?”
唐奕一攤手,“咱們想施這個恩,人家領不領這個情,還是回事兒呢。”
“我就算想救,也得救得了才行啊?”
“老師也不想想,讓我救他,那不比殺了他更難受?”
......
老賈想以這樣的方式結束自己的一生,那是他的驕傲。
他若是想苟活,有一萬種方法能活下來,哪需要仇敵來施以仁慈?
這件事,在唐奕、范仲淹看來,是豁達、是大義。
可是換到賈昌朝的角度,那就是近乎殘忍的憐憫。
他怎麼可能接受?
范仲淹沉思起來,“這確實是個問題......”
“對嘛!”
唐奕一拍大腿,身子不由得往范仲淹那邊傾斜,一臉的希冀。
心說,您老這麼深明大義,這麼心思細膩,應該知道好人做到底的道理吧?
......
范仲淹低頭捋了捋鬍鬚,眉頭幾皺幾展。
“看來,只有......”
眼看着唐奕要的那個答案已經說出來了一半兒了,可範老爺不經意的一個擡頭,正看見唐奕那張奸滑的壞臉,頓時反應過來。
“好你個臭小子,爲師你都敢算計!”
“嘿嘿......嘿嘿嘿。”
眼看被老師識破,唐奕卻一點都不尷尬,厚着臉皮湊上前去。
“本來就是我救不了,您能救;我出面不合適,您出面正合適的事情嗎!”
“做夢!”范仲淹眼睛一立,賭氣發願地一甩大袖。
“你個小混蛋一肚子壞水,使什麼招救不下一個賈子明?用綁的也能把他綁到涯州去!”
“何以勞煩老夫?”
說完,範師父傲嬌地一揚下巴,轉身走了。
“哎哎......別走啊?”
唐奕追出好幾步,“讓我上趕着去求老賈別死,多尷尬啊?”
可是哪裡攔得住,說話間,範老爺已經出了小院兒了。
“你呀!”
尹洙也是哭笑不得,指着唐奕的鼻子怪罪起來。
“越來越沒大沒小了!”
說着話,也揹着手出了唐家小院兒。
唐奕怔怔地站了半天,一拍腦門兒,頗別頭疼。
“這個賈老兒,死也不死的消停點!”
......
————————————
接下來數日,唐奕倒是把賈昌朝的事情暫時放到了一邊,依舊是沉浸在收禮、收禮,再收禮的痛苦之中。
而這段日子,他也終於深刻體會到什麼叫“封建遺毒”。
特麼華夏這個送禮成風的毛病延續了兩千來年,有時候真的讓人絕望。
“來而不往非禮也”出自儒學鉅著——《禮記》,作者是西漢大儒戴聖。
可是此時此刻,唐奕無端生出一個怪異的想法:
戴聖哪裡是什麼大儒、學者、文學家?他應該是個經濟學家、金融寡頭。
這孫子一句話拉動了多少gdp,又創造了多少禮品經濟。
哪怕到了後世,漢學勢弱,儒道日衰,老祖宗的東西已經被現代人扔的差不多了的時候,這個“來而不往非禮也”依舊堅挺,依舊主導着漢民族的價值觀。
щщщ• тт kǎn• c○
......
初三。
距離諭旨所批之吉日,只剩三天。
同時也意味着,三天之後,唐奕將再次離京,折返涯州。
一大早,范仲淹陪着唐奕出了觀瀾,一同入城。
目的無它,唐奕要在臨行前再見趙禎一面。
不管他是想見,還是不想見。
至於范仲淹,唐奕去見駕可不用他陪着。老頭一下船即和唐奕分道揚鑣,揹着手傲然離去。
唐奕望着范仲淹的背影,賤賤地一拱手,“祝老師......旗開得勝啊!”
“哼!”
“早去早回啊!”
“......”
“老師,賈府在這邊兒,您走反了啊......”
“滾!”
“得勒,這就滾!”
說着話兒,唐奕麻利地朝着皇宮的方向一溜小跑兒。
生怕範師父一生氣改了主意,連隨行的僕役都被他甩到了身後。
......
范仲淹看着唐奕那個“小人得志”的壞相,額前青筋直蹦。
心道,老夫這一世英明早晚讓被這小混蛋給毀了,怎麼就腦袋一熱答應他了呢?
無語地揉着太陽穴,算了,以後想幫他分擔一些卻是也沒什麼機會了......
“唉!”長嘆一聲,認準方向,緩步而去。
穿過汴河大街,一直走到甜水巷的一戶高門大院,範老爺才停了下來。
望着門楣上諾大的“賈府”二字,范仲淹深深地吸了口氣,呆愣了半天也沒上前。
賈府門房的差役歲數不大,一眼沒認出來這是範相公。見這老者站在門口不進也不走,好心的上前一問。
“這位老丈,可是找人?”
范仲淹聞聲回過神來,“呃......”
“確實是找人。”
眼神漸漸堅定下來,身板兒一挺。
“進去通傳,就說范仲淹來訪,討一碗香茶!”
小僕役一哆嗦,差點沒坐地上。
“誰......誰?”
他是沒見過范仲淹,可是賈相公和範相公的恩恩怨怨卻是知之甚詳。
要說這賈府最不可能迎接的訪客......
范仲淹的名字應該排在頭名吧?
......
——————————
與此同時,唐奕已經站在了福寧殿中。
臉色卻是再也沒有了下船時的,風輕雲淡。
若大的宮殿之中,一君、一臣、一僕......
安靜得讓人從腳底往上冒寒氣。
李孝光冷汗都下來了,在皇宮也呆了小三十年了,他就沒見過皇帝的臉色陰到這個地步,更沒見過不說話的癲王是有多麼的可怕!
剛想開口幫這對君臣緩和一二,“陛......”
“你下去吧......”
趙禎無悲無喜、無怒無威的一句吩咐,生生把李孝光堵了回去。
“是......”
弱聲應承,稍步往殿外退。
“把殿門關上。”
“是......”
小心行至殿外,剛要關門,大內副總管閻康就端着茶盤要往殿內闖。
趙禎拔高聲調,一聲厲喝:
“你也退下!”
閻康嚇了一跳,怔在那裡一臉惶恐,一時之間竟忘了遵旨,被李孝光生拽了出去。
待殿門關嚴,閻康還是沒有沒反過味兒來。
“這......”
“這什麼這啊?”李孝光無語地瞪了閻康一眼,又掃了一眼他手裡的茶盤。“這個時候你還上什麼茶啊?”
“再說了,奉茶這種小事也用你一個副總管大監親力親爲?”
只聞閻康道:“這不是猜到裡面不會消停,怕小崽子們來不方便嗎?”
隔着門又望了一眼,“沒想到比上回還兇......”
李孝光又無語地瞪了閻康一眼。
別看兩人一個總管,一個副總管,卻是沒有什麼上下級的分別。
二人幾乎同時入宮,同時服侍官家。一個是前總管舉薦,一個是現總管的義子,一同長大,關係親密。
“哎呦,我的閻大官啊!”
李孝光怪叫一聲,“你可長點心吧,還奉茶?不送刀子就不錯嘍!”
閻康一縮脖子,好像還真有點怕。
“那咱們還是在這守着吧,別一會兒真鬧起來,再出點什麼事兒。”
......
——————————
殿內。
唐奕依舊不言,倒是趙禎率先打破沉默。
緩慢起身,行至書架,新手從一處書匣之中取出一捋東捧到桌案前,慢慢的又坐了回去。
唐奕就那麼靜靜地看着,有些心疼,但更多的卻是無奈......
有些事,無所謂對錯!
權力的遊戲之中,盡是黑白顛倒、人性無奈的法則,怪只怪這狗日的權力左右着每一個局中人的命運。
......
“呼......”
趙禎疲憊的長出一口濁氣,拿着其中一份,推到唐奕那一邊的桌案上。
“這是賈子明出知涯州的旨意。”
“旨意朕給你了,但能不能帶走,卻是要看你自己的了。”
又拿起第二份。
“這是蕭青瑤、君欣卓與公主同嫁於你的賜婚諭旨。”
之前的旨意只有公主出降,沒有蕭巧哥和君欣卓。只有這道旨一下,唐奕三妻並娶的美夢才能算落到實處。
“你可以放心了......”
說完,趙禎自嘲地一笑,“你又有什麼不放心的呢?”
“這個邀功...並不高明...”說着話,趙禎依舊是自嘲地搖頭。
最後,趙禎把那一捋都推到唐奕面前。
“這是你不在這一年觀瀾商合的所有賬目。”
擡眼看着唐奕,“之前給你送到涯州,你都沒看,現在可以收着了。”
“因爲你說的對,那是你的觀瀾,朕以後......不會再插手。”
......
唐奕自始至終未發一言。
緩步上前,探手伸向那一捋聖旨賬冊......卻在馬上就要碰觸到之時,一隻老手砰的砸在那摞東西上面。
唐奕擡頭,趙禎疲憊、哀慼的面容早以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張猙獰可怖、扭曲憤恨的臉。
“答應朕!”
“久永不要再回來!”
“朕不想再見到你!!”
說完這句,趙禎宛若虛脫,砸回龍椅,滄桑老從那摞東西上滑落。
無力地擺了擺手,老目已經閉上。
“走吧......”
唐奕僵在那裡,看了趙禎良久,最後探手捧起那一摞“皇帝最後的信任”,緩緩轉身......
“陛下怕我回來...奪你的皇位?”
趙禎睜開眼,“你會嗎?”
唐奕笑了。
雖然是背對自己,趙禎看不到唐奕的笑,但是他知道,這個瘋子笑了!
只聞唐奕沉悶的聲音在殿內響起:
“也許有一天......”
“奕真的回來了......”
“那孩兒...也給您...”
“講一個故事......”
說完,唐奕大步朝殿外行去,再沒有半分遲疑。
......
——————————
最近因爲蒼山個人的原因更新不給力,自然成績也不如人意,各大起點榜單早就找不到蹤影了。
然而....
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碳難。
感謝“楓林晚簫”的白銀大盟!
謝謝,你不知道這個白銀盟對蒼山有多重要,會讓蒼山重新攀爬的身影跳過多少坎坷!
謝謝,爲你點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