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從謹很忙,忙到已經沒有辦法常常撥出時間來面試管家。
當然,他承認這是個不好的行爲。他不該因爲這一年來太過頻繁的面試了二十八個管家,並且還得繼續面試下去而感到煩悶-他是個公認好耐心的人,但顯然,道行還不夠。
無論怎麼說,管家這個職務非常重要,不該因爲平均每十天半個月就得換一張新面孔而覺得常常撥出大把時間對新管家人選精挑細選是在浪費時間。
即使他爲此而反省,並且下定決心,就算接下來十年內他仍然必須重複着不斷面試管家、家務助理或者廚師等人員之過程,他還是要爲此準備好充足的耐心,把這件家庭瑣事當成長期抗戰來對待。
但是,這次是個例外,不得不的例外,同時也讓他感到非常意外的例外。
當他還沒來得及在繁忙的工作中撥出空檔面試,人甚至還在新加坡時,那位新任管家就出現在他家門前了,並且開始執行管家工作。當然,這得怪他太忙,沒有把應徵管家這件事當成特急件來辦,以至於當家裡突然必須馬上有一名管家坐鎮時,他只能連忙以國際電話委託友人火速幫忙找人,那名在獵人頭公司服務的朋友很快幫他找人來,在三天之內搞定。
新管家已經進入他家幫忙了,而他卻對這名新任管家一無所知。他當然信得過友人的推薦,但畢竟隨便讓一名不知來歷的女士出入自家宅第,總是感到有幾分不安忐忑。所以他以最快的時間將新加坡的事務給辦完,頂着已經三十六小時沒有好好休息的熊貓眼;連吃飯的時間也沒有,自然更管不了自己外表的邋遢樣,立刻飛回臺灣。
當他形貌狼狽而風塵僕僕的站在家門口,翻遍公事包也找不到家門鑰匙,正企圖在花盆底下、踏墊底下,甚至是信箱裡去搜找一下有沒有誰把備用錀匙放在那兒時,大門打開了──
然後,他看到了一名扮相與長相都非常不像管家的女士,拿着一支鋁製球捧指着他,冷冷的問:
“你是誰?鬼鬼祟祟的做什麼?”
這是李從謹與奉姎的初相會,印象深刻得讓他就算日後得到老年癡呆症也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幕──
他與她相會於夏末凌晨三點半,這個全世界都睡着了的時刻。他站在家門外看着站在他家門內的陌生女士;而那名陌生女士則把他這個屋主當成了正欲闖空門的宵小,若不是他很快的自表身分,他相信那支鋁製球棒將會在下一秒把他的頭當成棒球給打擊出去,讓他飛成天邊一顆流星……
奉姎長得不像管家。這並不是對她管理家務能力的質疑,而是她給人的感覺很像他在公事上遇到的女白領──長着一張標緻卻略顯倨傲的臉孔,眼中閃動着冷淡而疏離的光芒,筆挺的站姿襯托出她模特兒般的好身段,瘦而充滿力量,是那種很健康的纖瘦。
這樣的形貌,可以是平面時裝模特兒,可以是在電視上出沒的藝人,可以是精氣神十足的都會白領麗人,卻絕對無法跟那種代表溫暖的、豐腴的、家庭味十足的管家搭上邊。然而,她竟然是他的新管家,而且已經爲他的家庭服務一星期了。
現在,早晨十點,新管家正式工作的第八天,也是他這個僱主正式被服務的第一天。
先入爲主的看法讓李從謹認爲這位名叫奉姎的年輕女士絕對不會是一個合適的管家;她太冷,看起來很傲,有一對好看的眉毛,卻像是隨時就要不耐煩的擰起,周身散發着生人勿近的氣息,怎麼看怎麼的不適合當他的管家。畢竟家裡有一名兒童和一名幼童需要照顧,這也是他必須請管家的主要原因。
他從來沒想到自己會聘請來這麼一位管家,就像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蓋出這麼大一幢雙並洋房,就爲了讓每一個住進來的人都有房間可以安置。二十六歲以前,他的人生非常孤單安靜;二十六歲以後,他的人生變得擁擠吵鬧。然而不管安靜還是吵鬧,他都沒有選擇的餘地,從來也沒時間去想自己比較喜歡安靜的人生還是熱鬧的人生,日子就已經是這樣了。
他靜靜看着擺在他面前的早餐──一份蛋餅、六顆小籠包、一碗鹼豆漿,搭配着中英文財經報紙各一份。食物看起來像是現做的,但可能嗎?還是附近新開的早餐店?香味實在迷人,他忍不住提筷吃了一塊蛋餅,嘴巴立即被那金黃香酥的餅皮征服。這絕對不會是外面早餐店的作品!這是以他吃了外面早餐二十八年的經驗所做出的保證。然後,他再夾了一顆小籠包入口,再度別無選擇的傾倒於從未領略過的美味中。如果這樣的味道來自於外賣,那一定是去大飯店買的吧?
當然,不可能是奉姎特地從大飯店買來的,那麼,這……是她做的?親手做的?還是哪家冷凍食品推出的高價位新品?
一口接着一口,一顆接着一顆,從來不會在早晨產生食慾的胃袋,像是可以無止境的將所有食物容納。轉眼間,擺在他眼前的食物已經全都吃完。他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現在也沒精神在乎,全心沉浸於一種說不上來的滿足感中,全然忘了前一刻他還在考慮着新管家的不適任問題……
“舅,早。你回來了啊……”懨懨的聲音。
“早,開慧。”
打完招呼後,坐在他餐桌對面位子的是十歲的大外甥女高開慧,暑假已近尾聲,但這個小姑娘顯然還在醉生夢死中,還沒調整好作息時間,每天必定睡到十點以後纔會起牀。她的面前擺着一份皮蛋瘦肉粥,香味四散,看起來非常可口。要不是他已經吃得太多,還真想也來一碗粥,這粥,應該也不是外頭買來的吧?
向來少眠而容易驚醒的小外甥女嶽至柔,這個纔剛滿四歲的小娃娃,此時正亦步亦趨的跟在新管家身後,在廚房與餐廳之間來來往往的跟着忙。
“舅舅,這是我的早餐。”軟軟的童音向李從謹獻寶。
“看起來好好吃的樣子,是什麼好吃的呢?柔柔。”小心接過那盤麥片粥,放在餐桌上之後,再將她抱坐在兒童專用椅。
“地瓜牛奶麥片粥!”好神氣的宣佈着。然後用力點頭道:“好吃。”
麥片粥這種不討喜又沒口感的食物,居然有一天也能讓幼兒做出“好吃”的評價,真是不可思議,李從謹心中暗想着。笑着對女娃道:
“真的啊?好吃的話要多吃一點哦。”幫她把圍兜兜綁好,讓她自己進食。
“好,我會吃光光!”小娃娃用力保證,然後很勤奮的開吃。
今天早餐的食客只有三人,這幢大宅子裡,此刻只有四人。
也就是說,常常被弄亂、但現在看起來很窗明几淨的環境,不是家務助理打理的;餐桌上不同於以往只是隨便從外頭早餐店買回來應付的、美味的食物,不是廚娘準備的;還有,打理得很清爽可愛的四歲小娃娃,不是來自那個應該二十四小時隨侍在側的保姆的功勞。
也就是說,這些天來,奉姎這名管家,做的不止是管家的工作,她還身兼了廚娘、家務助理、保姆三份工作……
無庸置疑,她是一個能力很強的女性,但現在的問題不在這裡。
廚娘怎麼不見了?家務助理人也應該回來了吧?保姆呢?
雖然住在這裡的房客們常常不吭一聲就出遠門,但這並不包括在這間大宅子裡工作的員工吧?這些人去哪兒了?
即使這些日子以來忙得暈頭轉向,但李從謹還是深深記得這一年多以來,他必須常常面試的只有新管家。而其他三位員工則在他三度調薪之後,非常有長期工作的意願,至少他深信未來兩三年之內,不必再請新人。
顯然,他是太自信了。
“奉女士,我們需要談一談。”家裡員工的去向,自然得詢問管家。
奉姎從廚房裡端出四杯現打蔬果汁,李從謹見她忙完一個段落,很快地道。
“等你用餐完。”奉姎點頭,將四杯蔬果汁分配好,捧着自己的那杯坐到小娃娃身邊,逕自喝果汁看報。
“現在開始談,方便嗎?”他中午就得出門了,實在沒有太多時間可以與她詳談。事實上,由於下午就得到客戶的公司開會,等會他得進書房整理成堆的文件,時間顯得緊迫,並沒留給他多少處理私人事務的時間。
奉姎看了他一眼,放下報紙。“可以。”
“我想先了解一下,目前家裡其他員工的去向。”
這時吃完一碗粥的開慧終於有點精神了,很有加入討論的興致,率先開口道:
“舅,那個趙大媽三天前被奉老大辭掉了;家務助理張姐十天前就被我媽帶去南部出外景,她的助理又跑掉了,就抓張姐代班,這件事你也知道的,然後我媽後來決定跟朋友去香港血拼,說是缺了個幫忙提東西的,就帶着張姐直接從高雄飛香港去了,所以到今天還沒回來;還有妹妹的保姆四天前就沒來了,好像是因爲失戀,一直在哭,所以奉老大請她回家去哭,哭完了可以再回來上工。不過我昨天接到保姆電話,她說她不要做了,然後就沒來了。”
“開慧,謝謝你的詳細說明,不過我請教的人是奉女士。如果你吃飽了,是否應該回房間將你的暑假作業寫一寫了?”
“啊,這是在支開我嗎?”小女生不滿的嚷嚷。
“開慧,我晚上要開始檢查你的作業了。你真的應該好好把握時間努力一下,畢竟你的作業完成度攸關着你開學之後每星期零用錢的數字。”
“啊!我馬上回房去寫作業!你們談,拜拜。”尖叫一聲,非常識時務的立即收拾自己吃完的餐具離開餐廳,再不敢參和大人事務。
李從謹靜靜的看着大外甥女將碗筷收進廚房,然後一陣煙的溜上樓,眼中帶了抹沉思,然後轉頭看向一旁的奉女士。
奉姎拿着紙巾幫一邊的小娃娃擦臉。這個剛開始學着“自食其力”的娃娃,理所當然會在每次用餐時吃得一臉一身一桌狼狽。她臉色冷淡,沒對小娃娃加以讚賞或責備,手勢很輕柔,平淡的眼中也不見半絲不耐煩,但也沒什麼溫情就是了。
就像個機器人在完美執行着工作。默默看着的李從謹心中浮現這個感覺。
“你爲什麼辭掉趙女士?”他輕聲的問。
“她是貴府廚子,卻沒有任何廚師執照。”奉姎回道。
“……是這樣嗎?不過她有豐富的烹飪經驗,曾經在幼稚園的廚房工作過,也在一家大型的辦桌公司當廚助十年以上,應付一般家常菜並沒有任何問題。雖然做不出精細大菜,但我們對她並無這方面的要求。有沒有執照這一點,我並不在意。”事實上,他得承認他從來沒想過請一個來家中幫忙煮飯的歐巴桑,需要她附帶金光閃閃的廚師證照。
“第二點,從趙女士身上,我看不出貴府需要廚師。”將小娃娃打理好門面,開始喂她喝蔬果汁。
“怎麼說?”看着她的動作,纔想到自己面前也有一杯還沒喝。微微皺着眉看向那杯橘中帶褐的可怕顏色、號稱健康蔬果汁的東西。知道這裡面一定有討人厭的胡蘿蔔以及生菜類的東西,搞不好還有苦瓜……味道一定很恐怖吧?他略有遲疑,但看着小娃娃乖乖的喝着,也就決定小小的嘗試一口,發現……並不難喝,蘋果和優格把蔬菜的腥味給蓋過去了。
他謹慎而緩慢的啜飲,一邊聽着奉女士沒有高低起伏聲調的報告趙女士的工作情況──
“早餐,買外頭現成的;中餐,買麥當勞或者肯德基;晚餐,買便當,三天以來皆如此。我認爲這樣的工作,任何一個有外送服務的餐廳都能做到,不必特意請來一名廚師,所以我就請趙女士離開了。”
李從謹無言了好半晌,才緩緩道:
“家裡只剩兩個孩子,趙女士通常不會開伙,直接配合小孩子的喜好買外食,這一點我是知道的。你認爲她失職,在辭退她之前,不是應該給她改正的機會?還有,你辭退她,爲什麼你以及趙女士都沒有打電話連絡我?雖然你是她的上司,但員工的任用與解聘,總該向我知會一聲吧?”
“我不習慣打電話給不認識的人。”奉姎瞥了他一眼,然後道:“至於趙女士那邊爲何沒打電話向你申訴,我就不曉得了。”
真是個很難對付的女人……李從謹努力忍住想伸手揉額角的衝動。籲出一口鬱氣之後,接着問:
“接着,我們再談談對於保姆邱小姐的情緒問題,我認爲你的處理方式並不恰當。人都有失意傷心的時候,你可以放她幾天假,不必嚴厲的要求她離開。”
“我請她哭完了再回來,並沒有辭退她的意思。”她平平的說明。至於小保姆哭個沒完,聽了她的話之後決定走人,她有什麼辦法?責任不在她吧?
“你這樣說話,誰還待得下來?你是她的上司,應該對她包容些。”
“她成天在小孩子面前哭,對孩子造成不安情緒,有違職業道德。她是來工作,不是來這裡看心理醫生兼療傷。”再說,她已經包容那個保姆三天了好不好?失戀哭三天還不能哭完,那就回家哭三十年去吧!
“奉女士,你的處理方式雖然正確,但太過不近人情。趙女士與邱小姐或許有某些不好的缺點,但這兩年來,也算把這個家照顧得不錯,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我打算再把她們請回來,這樣你也不用勞累的身兼多份工作。”他還是不喜歡蔬果汁,但現在他需要降火,所以不知不覺的將一整杯都喝完了。喝完後,做出決定。
奉姎將吃飽喝足的小娃娃給抱下坐椅,輕輕拍了拍她,讓她自己去玩。然後,才正眼看着她的新僱主,淡道:
“我知道了。”
他不是徵詢她的意見;她也不在乎他的決定。
他有權行使主人家的權力,即使是推翻她所做的決定;而她,盡了管家職責,即使做了該做的事卻被主人家否決,那也不是她的責任。
※
在奉姎擔任管家工作的第十二天,從香港購物回來的高凱琳依照慣例的一進家門就開始把身上的皮包、外套、採購回來的衣物,甚至是公事包裡的所有文件四處亂灑,從玄關開始,一路丟上二樓,散得到處都是,讓這間原本好不容易維持了快半個月整齊清潔的宅子,再度回覆成垃圾堆的常態。
弄亂了滿屋子的高大小姐,在對女兒展示完自己的瞎拼成果之後,拍拍屁股回房去睡了個長長的覺,好把這一個月來的疲憊給睡掉。這是她的習慣,從來都是如此。
所以當她睡足了五個小時,在下午一點半醒過來,心情很好的下樓,打算吃一頓減肥餐止止飢,然後再好好去巡視自己的戰利品,順便把接下來的工作好好安排一番時,卻發現散落在四處的物件都不復存在,驚得怒火沖天的大叫──
“誰?是誰把我的東西亂收走了?!出來給我自首!”身爲一個知名主持人,更不乏主持熱鬧晚會經驗的高凱琳,其肺活量之強勁、聲音之渾厚有力,只有大聲公足以媲美之,她這一吼,其聲音不止響徹大宅的每一個角落,甚至連左鄰右舍的房屋都爲之抖上一抖。
“哇哇哇──”本來安靜坐在角落遊戲區堆積木的柔柔被這聲巨吼嚇得哭出來。
“誰在大叫啦!”在二樓房間裡午睡得正美妙的高開慧跌跌撞撞的跑出來,整個人掛在二樓欄杆扶手上,哀嘆:“噢,老媽,你忙了那麼多天回來,怎麼就有力氣大吼大叫了?拜託你也考慮一下別人好不好!”
“我的東西呢?我的文件,丟在這裡的文件,我明天開會要用的,到哪裡去了?”高凱琳沒心情聽別人說什麼,氣急敗壞的指着她站立的地方,“這裡應該有我的手提電腦的!”然後又走了兩步,指着樓梯第三階:“這裡有一份很重要的企畫案,誰去動它了?人呢?叫其他人出來!都跑哪裡去了!”愈說愈抓狂,配合她起牀之後、化妝之前的慘白憔悴模樣,其尊容之可怕實在讓人不敢直視。
“嗚……姐姐……怕怕……”原本縮在角落的柔柔抽抽噎噎的小心繞過披頭散髮抓狂中的高凱琳,爬上樓撲入小姐姐身上尋求安慰。
“乖乖,別哭。我媽不是故意的,你就當她在發聲練習就好了。”拍了拍小娃娃,很無奈的看着樓下的母親。她的母親大人此刻正在四處尋找“兇手”,在廚房、餐廳、客房等地穿來竄去,像只冒煙的無頭蒼蠅,嘴巴動得很快,不知道在罵些什麼。她聳聳肩,低頭問柔柔:“怎麼只有你一個人在樓下?你邱姐姐呢?”
“她打電話。出去了。叫我玩。”小娃娃以她有限的詞彙說明着。
“厚,怎麼又這樣!”高開慧嘆氣。這個邱小姐纔回來上班兩天,就蹺班得這麼理所當然,不明白舅舅爲什麼還要好聲好氣的把她請回來,大人的想法真奇怪。
這時四處找不到人的高凱琳氣勢洶洶的跑回來,擡頭質問二樓的女兒:
“怎麼沒有人在家?!趙大媽呢?還有邱小姐呢?對了,你舅不是又請了一個管家來上工了嗎?都到哪裡去了?”
“那個──”
“算了,不管那些!開慧,我問你,你有沒有看到是誰把我的東西亂收走的?”這比較重要!
“……其實也不是亂收走,你那樣亂丟東西本來就不對……”
“你只要回答我的問題就好了,其它有的沒的就不必說了!”不耐煩的打斷。
“好吧。”聳聳肩:“是這樣的,你散落整個屋子的東西都是新管家收拾的。我看到她拿了一隻大紙箱把所有東西都收在一塊,然後拖到外頭那間雜物間去了。你去那裡應該可以找得到。”說完,原本打算舉起雙手捂住自己耳朵的,但發現懷中的柔柔比她更需要,她是姐姐,應該要愛護弱小,只好哀怨的改而捂住小娃娃的耳朵。然後──
尖叫聲響徹四方,狂發魔女噴火暴走。
“什──麼!?我那些貴重的衣服、那些重要的文件,都被當成垃圾給收走了?!她好大的膽子!沒有人跟她說我的東西就算是一張面紙也不可以亂動嗎?!要是弄丟了她賠得起嗎?啊!誰給她權力亂動我的東西的!你沒跟新管家說嗎?”
“我有說。不過其他人倒是沒說。”高開慧努力回想一下,發現那時候確實只有她說了一句:“我媽不愛人家動她的東西。”,其他人,像是趙大媽、邱小姐等人,像在等着看奉女士倒楣似的,一句話也不說,就由着奉女士清理滿屋子的凌亂。
不過高開慧想,就算那時舅舅還沒去上班,或者屋子裡其他人都給了奉女士“請勿動手”的忠告,奉女士應該也不會聽吧。
“你是說,你這個主人家開口說了我們家的規矩,而那個管家居然還是我行我素的亂動我的東西?是不是這個意思?”
“……嗯,算是吧。”
“太過分了!你舅舅怎麼會找來這種莫名其妙的管家?一點規矩都不懂,他都不管的嗎?!”
“其實我覺得奉女士做得不錯啊。”高開慧小聲的說道。
不過盛怒中的高凱琳當然聽不到別人在咕噥些什麼,她光忙着生氣都來不及,在這種情況下,她從來不會聽到別人在說些什麼。滿心漫涌着對那位素未謀面的新管家的不滿,愈想愈生氣──
“雖然家裡一直應徵不到管家,但管家這個職務也不是那麼必要,叫煮飯的趙大媽兼着也就是了,我之前一直跟你舅說,他就是不聽,看看他現在找來什麼亂七八糟的人!不行,我要打電話給你舅,叫他把人辭了!對了,我的手機呢?”碎碎唸完,開始掀沙發坐墊。
高開慧苦着臉看着好不容易纔整理好的客廳在母親的魔掌下再度陷入凌亂的結局,嘆了口氣道:
“媽,茶几上有家用電話,你就打那個就好了,幹嘛非要找手機?還有,我不是說了嗎?你的所有東西都被收到外面那一間去了,包括手機,所以你就算把沙發拆成碎片,也不會找到手機的。”奉女士回來看到這樣一定會很生氣的……
“氣死我了!也不早講,浪費我的時間!”高凱琳恨恨的將手上的靠枕丟到腦後,全然不管那個靠墊撞倒了擺在電視櫃旁的木雕,那精美的木雕當下“扣嚨”一聲掉在地上,也不知道有沒有摔壞。
對自己的破壞力全無自覺的高凱琳氣呼呼道:“我一定要把那個搞不清楚狀況的管家給辭了!可惡!”吼完之後,纔想到:“那個新管家去哪裡了?爲什麼家裡的員工都不見了?她帶頭集體罷工嗎?”
“不是啦。我午睡前聽奉女士說要帶趙大媽去買菜,我想等一下就會回來了,因爲總要回來準備晚餐咩。”高開慧牽着小娃娃下樓,肚子有點餓,準備到廚房找點好料填肚子。自從奉女士來上班之後,她就老覺得肚子餓,真要命,一定會肥死的說。
“媽,你要不要吃點心?廚房裡有肉包子,還有鹼蛋糕,微波一下就可以吃了。”
“現在我哪吃得下,你在開玩笑嗎!發生這樣天大地大的事,我氣都氣飽了,還吃什麼!”雙手成拳怒揮了幾下,瞪了女兒一眼道:“吃你的去!別吃太多,小心肥死你!別吵我,我要找你舅舅說這件事!我一定要把那個搞不清楚狀況的管家趕出去!哼!”
高開慧牽着小娃娃繞過全身正沐浴在怒火中的暴龍,往廚房閃去,不再多說什麼。反正她老媽現在什麼也聽不下去,她還是多吃些好料的吧。要是奉女士真的被老媽趕走了,那以後可就沒這麼好吃的東西可以吃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奉女士真的會被趕走嗎?雖然老媽趕人趕得很有經驗──歷任管家大多是受不了老媽機車的生活習慣而一一求去,更別說老媽對別人冷嘲熱諷起來時,真是刻薄得讓人恨不得殺了她或乾脆自殺。但她總覺得奉女士搞不好比老媽更機車更難纏,沒那麼容易被趕走。
唉,看在奉女士煮的東西超好吃的份上,只好對不起老媽了,她是支持奉女士留下來的。雖然奉女士不是個好相處的人,留下來的話,老媽肯定常常會被她氣得變身成可怕的噴火女暴龍,不過……反正老媽常常在生氣,習慣了就好啦。
“姐姐,奉阿姨也要走了嗎?”小娃娃憂慮的悄聲問着。
“不會啦,奉阿姨不會像前面那幾個……還是幾十個……嗯,有沒有幾百個?好像沒那麼誇張,總之,她不會像之前那些管家一樣,做不到幾天就閃人啦,你放心。”說是這樣說,但其實自己並不那麼確定。
只能祈禱舅舅不要屈服在老媽的一哭二鬧三上吊之下,把奉女士解聘。她是個正在發育中的幼苗、國家未來的新希望,需要美食的灌溉。
※
“……嗯,我知道了。我現在在忙,等我回去再說……我今天應該八點可以到家──假如你現在可以將電話掛掉,別再耽誤我上班時間的話。嗯,好,再見。”
在通話半小時之後,李從謹終於可以將手機合上。雖然臉上沒有露出半絲疲憊的表情,但這通滿是抱怨的電話,卻讓他覺得比連續工作十八小時不休息還累。
他需要休息一下,但現在不行,還有一個會議在等着他。而這個會議爲了他,已經推遲十分鐘了。將手機收入口袋,他拿起桌上的文件,走出辦公室,看到幾個合夥人正坐在休息區喝茶聊天,帶着歉意的對他們笑道:
“不好意思,讓大家久等了。”
“也沒等多久,明廉一分鐘前纔剛到,就算你沒講電話,我們還是得等他到了纔可以開會。”年紀最大的李政棋哈哈一笑,起身指着正站在窗邊喝咖啡的男子說道。
“好了,我們進去開會吧。”在會計師業界有“最美麗女會計師”美稱的唐可恩淡淡的瞥了李從謹一眼,率先往會議室走去。
“好好,開會開會,我們夫妻倆今天還得開車回中部呢,就不先忙着哈啦了,辦正事要緊。”李政棋拉了老婆的手跟着走。
李從謹站在會議室門口,讓合夥人一一進去後,自己走在最後,將門關上。
這是一間由五個人合夥成立的會計師事務所,五個人分別掌理北中南的業務,其中企圖心旺盛的唐可恩與宋明廉已經先後到大陸去研讀完兩岸稅務法規,如今是臺商心目中的查帳高手,幾乎終年都待在大陸幫忙客戶整理帳務,也是他們這間經營了五年的中小型會計師事務所財源滾滾的大功臣。
他們的事務所雖然不能與臺灣傳說中老字號的四大會計師事務所相提並論,但收益上來說,已經很可觀了。兩年前開始領到豐厚的分紅時,大家都覺得未來非常美好,雖然不景氣的陰影橫掃全世界,但每個行業仍然努力像小強一樣的活着。這個時候“小而美”的好處就看出來了,至少忙碌非常的“康誠會計師事務所”裡的員工無需面對裁員這類全球性問題,他們天天加班加到口吐白沫,不時催着老闆快點再多找一些幫手進來,大家都快忙瘋了,天天以公司爲家總不是個辦法。
當然,找一些新員工進來,也是今天開會要討論的議題之一。現在發言的人就是負責人事這一塊的錢娟怡,她正根據自己統計的資料說明每個帳務小組所需補充的人數,以及她希望應徵進來的員工都是國立大學本科系的學生、無經驗可,但至少要有會計二級檢定證書……
找人哪……
李從謹一心二用的在心中默默嘆氣。縱使失業潮不斷創新高,滿街都是找工作的人,但真正能符合業主心中期待的員工卻是稀少得讓人無力,往往投來的數百張履歷裡,能用的不過三五個,這還已經是以最低標準來要求他們了。
所以說,應徵人真是件辛苦的工作。
老實說,那位名叫奉姎的女士並不是他心目中理想的管家人選,但基於不想再找人的心態,他並不想輕易辭掉她-雖然她看起來也不那麼樂在工作,好像無言的等着他開口請她走人似的。當然,這只是他個人的臆測,畢竟她那張撲克臉實在很容易讓人誤會……
新管家不苟言笑,顯得冷漠,少言又不好相處,但她工作能力很強,她做着每一份她該做的工作,而且還做得出奇的好……思及此,不得不想起她迷人的廚藝,然後,他發現自己肚子餓了。
雖然覺得她不適任,但他不想辭掉她,即使她的存在會讓凱琳將家裡鬧得雞飛狗跳。這兩人徹底不會合的,他非常明白。某種程度而言,凱琳與奉姎都是很自我的人,差別在於,凱琳的自我會製造混亂造成別人生活的不便,而奉姎的自我則在於獨善其身的自律,別惹到她的領域就沒事。他想,家裡有一個自律的管家坐鎮着,是件讓人感到安心的事,所以,他想要她留下來。
當然,他不會承認想要讓那個不討喜的奉姎留下來的主要原因,是來自於對她烹煮出的食物的垂涎……
肚子好餓……明明才吃過午飯沒多久啊,現在連下午茶的時間都還沒到,怎麼就餓了呢?
然後,他忍不住的想,如果今天早一點回到家,不知道能不能趕上晚飯?趙女士回來上班了,那麼今晚的菜還會是奉姎煮的嗎?
這是個重要的股東會議,討論的內容攸關於這間事務所未來三年的發展走向,每一個議案都需要全部的股東同意,容不得片刻的分心。
李從謹很努力的命令自己不要再一心二用了。是沒有在想了,但從胃袋裡直往上冒的饞意,卻是怎麼也剋制不了。
好想吃東西啊……
早上吃的肉包子,好像還有剩,回家之後不知道還能不能吃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