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的一切,和那場大火之前都相差無幾,雖然有念深在前面帶着我,但這一刻,我只覺得眼前一片模糊,不知是紛紛揚揚的雪‘迷’了眼,還是眼涌動的淚光模糊了視線,其實我根本看不到他的身影,只憑着曾經的記憶,一步一步的往前走着。
我看到他微微蹙起的眉頭。
“怎麼了?”
“……”他擡頭看着我。
我越發感覺到一點不對:“傅大先生怎麼了?是有什麼不對嗎?”
念深沉默了一下,又擡起頭來看了看前面,然後說道:“他就在裡面了,青姨,你自己進去見他吧。”
說完,他也不等我回話,自己便轉身走開了,有一些小太監一直遠遠的跟着我們,他走過去吩咐,不讓別的人進藏書閣打擾我們,然後走了。
我的眉頭皺的更緊了。
采薇走到我身邊:“夫人,怎麼了?”
我說道:“采薇,你也在外面守着,我沒叫你不要進來。我進去拜見我的老師。”
她點點頭:“我知道了。”
說完,我便走過去,輕輕的推開了‘門’。
屋子裡一片昏黑。
外面雖然飄着鵝‘毛’大雪,已經好幾日不見陽光了,但仍舊很明亮,這個藏書閣裡會這麼昏黑實在有些意外,但再左右看看就明白了,這裡放滿了高大的書架,每一個書架上都排列着滿滿的書卷和簡牘,散發着一種說不出的,淡淡的‘陰’冷的黴味。
人走在這裡,就像是日落西山,暮‘色’降臨,一切都要陷入黑暗的時候,是無論如何也看不清書的。
不過,有的人,是不用在這裡看書的。
當我邁進那高高的‘門’檻,剛走進去一步的時候,就看見離‘門’口不遠的地方,擺着兩個書架,那上面的書不比其他書架上,堆得滿滿當當的,而只有零散的幾本,在這兩個書架的間,橫着一張桌案,一個人正跪坐在那裡,低着頭奮筆疾書。
冰冷的藏書閣內,出現這一幕,其實也不算意外。
甚至,那桌案上連一盞燈都沒有點,我都不意外,因爲我知道,他的眼睛在許多年前,就已經不用點燈,就能看清世間的一切了。
可是,當我走近,看清他的時候,我的呼吸還是窒住了。
眼前的人,就是那位蜀地大儒,我的授業恩師,定下了朝廷,或者說原整整十五年格局的傅八岱,他的模樣還是和過去一樣,清明的眼睛,‘挺’直的鼻樑,就算晦暗的光線下,也能看清他的臉上越來越多的褐‘色’的斑痕,眼角和‘脣’角的皺紋也比當年增加了不少,讓他看起來更多了幾分老態。
可是,他的老態,並不來自那些斑痕,也不是因爲他眼角和‘脣’角的皺紋。
我清楚的記得,當年他入宮的時候,頭髮剃得只有寸餘長短,頭髮‘花’白,看起來像個苦行僧,就算後來在宮沒有再繼續剃頭,但頭髮也一直沒有太長,可現在看到他的頭髮已經長長了,用一條布條隨意的束在腦後。
那頭髮,是雪白的。
我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生怕自己眼‘花’了,或者屋外那滿天飄飛的鵝‘毛’大雪落到了他的頭上,他就白頭了,可當我一步一步走過去,一直走到桌案的面前,低頭看着,卻更看清了那一根一根的白髮,如銀絲一般,皓白如雪。
我僵在了那裡。
而這位白髮老人仍舊握着手的筆,低頭奮筆疾書,等到他寫完了最後一行,鄭重的落下最後一筆,纔像是鬆了口氣似得,一隻手摩挲着,‘摸’到了桌上筆架的位置,慢慢的將筆放了上去。
然後,他擡起頭來看着我。
“你回來了啊。”
他的聲音,明明是熟悉的,但我卻記得,過去的他,每次開口的時候都是帶着一絲淡淡的笑意和淡然,彷彿一泓天然帶着甜意的泉水,就算只是聽他說一句話,‘吟’一首詩,也會覺得得到了莫大的安慰,可現在,聲音還是他的聲音,卻蒼老得如同這屋子裡堆積的簡牘,記錄的還是那些化,卻已經老得快要讓人分辨不清了。
我慢慢的跪坐在桌案邊,他的面前。
“老師……”
聽到我的聲音,他像是得到了一個肯定一般,又輕輕的點了點頭:“回來就好。
我算着,你也該回來了。”
我的聲音都有些沙啞了,尤其看着他‘亂’糟糟的,沒有好好梳理過的頭髮,直接便問道:“是怎麼回事?”
“嗯?”
“老師的頭髮——你是生病了嗎?”
“哈哈,”他笑了一下:“老朽,可沒有那個時間去生病。”
“那爲什麼?”
他彷彿從我的聲音裡已經聽出了溼意和哭腔,輕嘆了口氣,也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將剛剛寫好的那本冊子捧起來,對着上面的字輕輕的吹了幾口,這個藏書閣‘陰’冷‘潮’溼,大概也是因爲之前火燒集賢殿的仍有餘悸,這裡的煙火更是絕跡了,所以他都寫完了一會兒了,字跡還沒有徹底乾透。
吹了幾口之後,終於看見墨跡慢慢的變幹了。
然後,他把那本書遞到了我的面前。
我接過來一看,竟然是祝由十三科。
這是已經絕跡了的古籍,相傳是軒轅黃帝所著,我都只在人手口相傳間聽說過這東西,沒想到真的有,而且在他的筆下見了真章。
這時,我的心突然跳了一下。
我擡起頭來看着他:“老師,這是——”
“當初我從西川帶到京城來的古籍裡,就有它,”他說着,長嘆了口氣:“可是,當初那一場火,沒了,什麼都沒了。”
我的心跳得更厲害了。
“老師,你是在錄當初的古籍?”
“不錯。”
“……”
之前念深說他在這藏書閣裡錄古籍,我還以爲他是和當初‘交’代我一樣,拿一些孤本來重新抄錄,現在我纔回過神來,他的眼睛已經瞎了,如何能看得到,又怎麼可能去做抄錄的工作?
他要錄的,不是現存的那些孤本古籍,而是他還記在腦子裡的,已經被付之一炬的古籍!
他和我一樣,用蓮‘花’盤坐的姿勢,封閉自己的五識,進入‘精’神境界的最深處,去回憶起那些被他收藏的,卻沒有保留下來的古籍古書,然後,再在醒返過來之後,筆錄下來!
我轉過頭去,看向一旁的書架。
難怪這兩個書架上的書擺放零散,而且不像其他書架上堆了那麼多,因爲這上面的都是他憑藉自己的記憶錄下來的。
四年了,不過十來本!
我低頭,看着他雪白的頭髮,突然明白過來什麼。
“老師,你的頭髮——”
聽到我顫抖的聲音,他像是也明白了什麼,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鬢角,然後說道:“我知道。”
“……”
“但也顧不上了。”
“……”
“趁我的血還沒吐完,能錄幾本,是幾本吧。”
“……”
是的,當初我只是想要回憶在鐵家打開的那張絲帕上的地圖,都吐了血,而他——他回憶的,是那麼多的書,而且很多是書冊已經腐朽,他只翻看過一遍的,要這樣硬生生的錄下來,耗的不是他的‘精’神,而是他的‘精’血!
我只覺得‘胸’口一陣震‘蕩’,痛不可言,望着他:“老師……”
話沒說完,我的腦子裡突然閃過了一個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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