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在這裡走完了他跌宕的一生,到底有多少遺憾,有多少悔恨,又有多少未盡的心願,誰能知道?
我只是看到裴元修的臉色,一刻比一刻蒼白,好像周圍的冰雪已經浸染到了他的身體裡,將他最後一點溫暖都抽走了,他低頭看着南宮錦宏,那雙原本流光滿溢的眼睛一下子變得乾涸了起來。
他整個人就像是突然被人抽走了什麼東西似得。
比如,溫暖,比如,感情……
我身邊的這個人呢?如果他,就這樣離去,他又會帶走什麼?
想到這裡,我有些茫然的低下頭去,看着言無慾,大概是因爲他原本肌膚就蒼白得幾乎透明,這個時候失血,反倒看不出任何異樣,甚至連痛楚的感覺,都沒有出現在他的臉上和眼中,只是當他看到南宮錦宏嚥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眼中透出了沉沉的悲哀。
他,剛剛出手的拂塵是正好停在裴元修的胸口的,似乎也並沒有真的想過要殺掉他。
畢竟,他還是個出家人。
可是,南宮錦宏的出現,卻把一切都變成了事實,也推到了再也無法挽回的局面。
他慢慢的閉上眼睛,似乎想要掩飾住內心的痛苦,可眼角那一點清冷的光,還是將他所有的痛苦和悔恨都出賣了。
我哽咽着道:“言無慾,你怎麼樣了?”
我看着他胸口的箭,這個時候,我感覺到他根本沒有在出氣,也沒有再吸氣,而是整個人都進入了一種空定的狀態,若不是他在想什麼,就是他已經知道自己不行了,不願意再消耗更多的精力去承受身體上的痛苦。
下一刻,他慢慢的睜開了眼睛。
那雙一如既往的,纖塵不染的眼睛裡,清靜得連火光都映不進去了,只剩下了單純的黑與白,當他看向我的時候,氣息也變得平和了起來。
他說道:“顏小姐。”
雖然只是三個字,但我全都明白了。
他有話要跟我說,而在這個時候,用盡所有力氣說的,就是他這一生最後的遺言了。
我咬着下脣,控制着自己不要哭出來,但聲音多少還是染上了一點哭腔,輕輕道:“我在聽着。”
他點了點頭,然後說道:“其實有很多話,還不到告訴你的時候,不是因爲貧道不想說,而是那些事情,貧道自己也沒有弄清真僞,告訴了你,不過徒增煩惱,於事無益……但今夜,貧道自知時運到頭,有些話若再不說,就真的沒有人知道了。”
聽到他這些話,我的心跳也加劇了。
我知道,這個人身上一定隱藏着許多謎團,他和裴冀當年爲了保護母親,提出鑄造免罪玉牌,這只是他告訴我的,他一生中與母親交集的一件事而已,在那之前,在那之後,他言無慾又到底是個什麼人,做過些什麼,我一無所知。
他若肯告訴我,大概會讓我眼前那一團迷霧,散去一些。
我說道:“道長有什麼話,可以儘管告訴我,我雖做不到去僞存真,但絕對不會莽撞行事。我,我會尊重道長的意願。”
他點了點頭,又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說道:“貧道當年入宮,的確是因爲太上皇有心入道,選上了貧道,之後不久,貧道就一直深宮中陪伴太上皇,在那之前,人人都知道,貧道是個遊方道士。”
“……”
“但其實,貧道幼年時,曾在道觀修行。那個道觀,是白雲觀。”
“白雲觀……?”
這個陌生的名字讓我有些愕然。
我在京城呆過許多年,各地的名山大川也多有遊歷,包括一些有名的道觀佛寺,都曾經留下過我的蹤跡,可這個白雲觀,我卻是第一次聽說。
既然他是能被太上皇選中的人,自然道行不淺,他所修行的道觀,也一定是很有名氣,纔會爲太上皇所知。
但,我卻並沒有聽說過這個道觀。
他似乎看出了我心中的疑惑,淺淺的一笑,而這一笑,嘴脣內已經透出了血色。
他說:“白雲觀,毀於戰火之中。”
“……”
我愣了一下,就沒說什麼了。
我曾今懷疑過他的年紀,雖然他的面容清雋,看起來就只是一個普通的青年人,可那一頭白髮如雪,而且目光顯得蒼老而睿智,絕對不是一個年輕人能沉澱得下來的,現在我才知道,他的年紀至少也在七十歲左右,纔可能幼年修行的道觀被毀於戰火。
不過,他跟我說這個,做什麼?
看着我眼中的疑惑,言無慾淡淡的笑了一下,而嘴脣裡的血色愈加深重,幾乎已經要染到外面來了,他慢慢的說道:“貧道幼年的師傅,也曾經在深宮中,侍奉過皇帝。”
“……!”
我的呼吸一窒,愕然的看着他。
他點了點頭。
我一時間有些不敢相信。
他的師傅,也就是,當年白雲觀的一個道士,曾經侍奉過皇帝,那就應該是前朝的末代皇帝——戾帝!
我的外公!
我下意識的看了周圍一眼,雖然謝烽、宋宣,包括他們的副將,部下的士兵,所有的人都圍了上來,但言無慾的話只在我耳邊響起,他們幾乎都聽不到,我也知道,我的身世直到現在也並沒有完全的被人所知,所以就算他們聽到了,也絕對不知道,我和前朝末代皇帝的關係。
但我還是咬緊了牙,讓自己的氣息儘量平靜下來,說道:“道長,你的師傅竟然侍奉過皇帝?那他——”
言無慾說道:“那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了,當時貧道也還年幼,對於很多事情,也並不清楚。這麼多年來,貧道一直想要在宮中查清這件事。”
“……”我眉間微蹙,這纔想起來,似乎護國法師也曾經提過,戾帝的確曾經跟一些術士們有過來往。
不過,就算有來往,也不是一件怪事,古往今來,有太多的皇帝祈求長生不老,祈求子孫綿延,甚至還有些不堪的,會向不正經的道士們尋求房中秘術,雙修之法的,所以僧侶道人們出沒宮廷的情況並不鮮見,有一些受寵幸有勢力的,甚至會參與到朝廷的決策當中。
比如傅八岱,他就是被皇帝從天目寺請出來的,又是一副苦行僧的模樣,實際上就是半個出家人了。
至於我的外公——戾帝,他的行爲乖張,跟術士交往就更不稀奇了,爲什麼言無慾卻好像對這件事情非常的看重,已經過去那麼多年了,都不能釋懷,如今他瀕臨死亡,更是要用盡最後一口氣告訴我這件事。
難道,他的師傅和前朝的末代皇帝之間,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