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身姿綽約的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唐婷。
唐家在西川是名門望族,這裡的人周圍的人大多都知道唐家,也有一些人見過唐婷,但這她扶着的這個老婦,顯然對大部分人來說都是個完全陌生的存在——只除了幾個人。
薛芊先是瞪着唐婷,顯然她很明白唐家是一直站在我的身後的,唐婷會出現在這裡自然對他們來說不是什麼好事,但當她的目光落到一旁的那個老婦身上的時候,突然像是看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東西,眼睛都瞪圓了。
她指着她,結結巴巴的道:“你,你——”
“……”
“你是,趙——”
說到這裡,她自己咬住了舌頭。
而那個蒼白的老婦,滿面倦容,被頭頂毒辣的日頭曬得更加的老態畢露,她看着薛芊,輕輕的點了一下頭:“薛二小姐……”
所有的人都知道,這位顏老夫人是姓薛的,薛家二小姐,但也許時長日久,連她自己都快忘記自己本初的身份,因爲她做了太久顏老夫人,也太久,沒有人有這個資格,有這個記憶,去叫她一聲“薛二小姐”。
來的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趙淑媛!
我曾經聽人說過,趙淑媛原本入宮時的身份是殷皇后的侍女,而殷皇后出身西川,所以我也猜測很有可能,他們之間跟薛家的人都是有過來往的,現在看來,果然如此。
趙淑媛臉色蒼白的看着她,笑容淡得彷彿隨時都會消散一般:“咱們,好久不見了。”
薛芊還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居然——”
趙淑媛很平靜的說道:“我,還活着。”
雖然這麼說,但她蒼白的樣子,真的很像一個幽魂,我甚至覺得下一刻她就會消失在陽光下,於是下意識的走過去,將她和唐婷引到陰涼的地方,趙淑媛擡起頭來看着我,目光微微的閃動着,彷彿有什麼晶瑩的東西涌出來。
她之前,在清醒的時候,只見過我一次。
但在瘋了之後,卻與我長伴了不斷的時間,而眼下她的目光,清清醒醒的認得出我,顯然對於她瘋癲之後發生的那些事,她應該都還記得。
她對着我,有些哽咽的道:“多謝。”
我搖了搖頭。
說實話,這一次我並沒有寄希望於她,畢竟一個已經瘋癲了的婦人,她不可能說得出真相,就算能說出來,也沒有人會相信,但當回到璧山的漪瀾別院,知道她已經被劉輕寒送去診治了許久之後,我多少還是將一線希望放在了她的身上。
所以,纔會讓唐婷去接應她。
只是——
我回頭看着唐婷:“怎麼耽擱了這麼長時間?”
唐婷的神色有些複雜,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周圍,然後低聲說道:“大小姐,還有些其他的情況,等這裡的事完了我再跟大小姐詳說吧。”
還有其他的情況?
我不由的皺了一下眉頭,這個時候我最怕的就是有什麼事不在我的控制之中,哪怕我有處理的辦法,可面對裴元修,我實在不敢再分散精力去處理別的事情。
看着我憂心忡忡的樣子,唐婷急忙說道:“大小姐放心,不是這些事。”
說着,她用眼角看了周圍一眼。
這麼說來,應該不至於會壞事。
於是,我淡淡的鬆了口氣,而再回頭的時候,就看見趙淑媛已經放開了唐婷的手,她慢慢的朝着裴元修走了過去。
這一刻,裴元修的臉色已經恢復了平靜。
我原以爲,他見到趙淑媛之後一定會大吃一驚,事實上,剛剛他也的確有了一瞬間的窒息,我清清楚楚的聽到了他的驚喘,但,他竟然這麼快就平靜下來了。
就算,南宮錦宏已經把趙淑媛還活着的消息告訴了他,可眼下,趙淑媛的出現完全可以證明他的身世,也能戳破他剛剛的謊言……他爲什麼還能如此平靜?
難道,是故作平靜?
不知爲什麼,心裡一旦有了這樣的擔憂,我就難以按捺住那種不安的情緒,畢竟我面對的不是後宮那些爭寵的女人,也不是普通的貪官污吏,豪強惡霸。
我面對的,是裴元修!
就在我緊張不已的看着他們的時候,趙淑媛已經走到了裴元修的面前,擡頭看着他。
裴元修也淡漠的看着她。
一時間,竟沒有一個人再開口,連那些之前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的村民,此刻都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這兩個人的身上。
他們兩長久的沉默着,對視着,周圍的人哪怕不知道這其中的糾葛,也多少感覺到了一絲異樣來,而薛芊更是有些沉不住氣了,她抓着身邊侍女的手站穩了腳步,然後說道:“你來這裡幹什麼?我們是在商議大事,你有什麼事,等我們顏家的人把話說完了,你再說!”
這時,趙淑媛突然笑了一下。
她回過頭來看向薛芊,笑容中閃爍着一點說不出的悽楚來:“薛二小姐,顏老夫人,當初顏家的人可不是這麼說的啊。”
“……”
“當初,紅顏樓的哪一個人,不是顏家選出來的?”
“……”
“又有哪一個,不是揹負着顏家的使命?”
“……”
“如今,顏家的事,反倒跟我沒有關係了?”
一聽她這話,周圍的許多人都變了臉色,紅顏樓在西川不算是秘密,但也不是可以擺在檯面上說的話題,到底有多少人進入過紅顏樓,又有多少人在裡面凋零,有多少人活着出來,並沒有多少外人知道。
之前我也只是猜測,現在終於也肯定了,趙淑媛和她曾經的主子殷皇后一樣,都是進入過紅顏樓的。
只是當年的紅顏樓,並不像後來那樣,每一個人都要像困獸那樣去戰鬥,他們只是學習一些本事,技巧——那也是我曾經埋頭苦學過的,如何討男人的歡心,如何成爲一個讓男人離不開的女人……用這些本事,技巧,在後宮中存活下來,奪得一席之地,甚至去刺探到一些對西川有用的訊息。
只是後來的紅顏樓,就完全不同了。
儘管烈日當頭,我卻突然打了個寒顫。
薛芊的臉色也像是身處在冰天雪地裡,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她瞪着趙淑媛:“那你想要說什麼?!”
趙淑媛轉頭看向一直一言不發,穩如泰山的裴元修:“我想接着你們剛剛的話來說。”
“……”
“你們不是在問你們的顏大小姐,她有什麼證據,證明這個人的身世嗎?”
“……”
“我,就是證據!”
她說着,又往前走了一步,幾乎已經走到了裴元修的面前,兩個人近在咫尺,她雖然虛弱得好像隨時都要倒下,可她的目光卻無比的堅定,甚至帶着一種從未有過的鋒利:“殿下,我想要問問你,你是何樣的心腸?”
“……”
“不管元琛他到底是不是你的親兄弟,可他跟隨了你那麼多年,朝中的太子|黨若他認第二,沒人敢認第一。他是爲了替你奪位,被活活燒死在青梅別院的!”
“……”
“裴元灝,他心腸那樣歹毒,都沒有要傷害元珍。”
“……”
“而你,又是如何對我?如何對元珍的?”
“……”
“難道真的因爲,你不是皇帝的兒子,所以你就要殺盡皇家的人嗎?!”
裴元修低頭看着她,自始至終,他的眸子只是淡淡的,甚至連一點動靜都沒有。
而薛芊明顯已經有些慌亂了,尤其在聽到趙淑媛的最後一句話,她更是急不可耐的就上前來說道:“你在胡說什麼!”
“我沒有胡說!”
趙淑媛說着,轉過身來,對着這周圍詫異不已的村民,朗聲說道:“你們也許不知道我是誰,我要告訴你們,我也曾是西川的人,我也曾進過紅顏樓,也入了宮。我原本是太上皇第二任皇后的貼身侍女,但後來,我成了皇帝的一個的嬪妃,即使這樣,我還是全心全意的效忠我的主子……”
“……”
“也因爲這樣,我知道了她的秘密。”
“……”
裴元修一動不動的看着她,而薛芊已經氣急敗壞的上前要抓她,趙淑媛不知哪裡來的力氣,那樣孱弱的身體,竟然一手將薛芊揮開,然後指着裴元修說道:“他,根本不是太上皇的兒子!”
“……”
頓時,周圍的人一片譁然。
原本安靜無聲的祠堂前院,此刻就像煮沸了的湯鍋一樣,雖然沒有人大吵大嚷,可這樣一個驚天的秘密被揭露,所有的人心情都再難平復,甚至連我,此刻也有些微微的顫慄。
但處在風暴中心的那個人,反而平靜。
甚至,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更平靜,他淡漠的看着趙淑媛,就像剛剛她說的那些話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似得。
顏輕塵扶着輪椅,說道:“你不如說清楚,他到底是什麼人。太上皇的那位皇后,又到底生下了誰?”
趙淑媛說道:“那個時候,殷皇后,她還不是皇后,而是賢妃,那個時候的皇后,是召烈皇后——”她說着,用眼角看了薛芊一眼,後者就像是被人狠狠的當胸打了一拳,震得她整個人都要破碎了一般,不住的顫抖着,往後踉蹌了好幾步,而趙淑媛的面色沉痛不已,接着說道:“那位賢妃娘娘,她和召烈皇后,和皇貴妃同時懷孕,可是她只生下了一個女兒。”
“……”
“那個女兒,也不是太上皇的女兒,不是金枝玉葉的公主,而是她和別人私通所生!”
“……”
“但是,她爲了爭寵,把自己的女兒和一個朝臣家的兒子交換了。”
“……”
“這個孩子,就這樣在皇宮裡,在皇帝和皇后的庇佑下長大,後來更是被冊封爲太子,可誰又知道,他的身體里根本沒有流淌着皇家的血,他從頭到尾,只是一個冒牌的皇子!”
“……”
“你,裴元修,你就是被換進宮的那個孩子!”
“……”
“你的太子之位,是假的!”
裴元修站在那裡,目光微微的閃爍了一下。
趙淑媛指着他,手指不停的顫抖着:“我……我就是因爲知道了這個秘密,所以我的孩子一出世,就被你那個狠心的養母換走了,她要用這個辦法讓我永遠閉嘴,讓我永遠不能往外透露這個秘密。”
“……”
“我就這樣,安靜了這麼多年,可我這樣的安靜,你竟然也不肯放過我,你讓人去火燒皇澤寺,殺我滅口,你更是連我的女兒都不放過!”
“……”
“我的元珍,她叫了你幾十年的皇兄,你居然在她新婚之夜,派人去殺了她!”
“……”
“你以爲這樣,就可以永遠的把這個秘密埋葬嗎?可惜,天不遂你!我活下來了!”
“……”
“老天讓我活下來,就是爲了今天來揭露這個事實,裴元修,你不是太子,你也根本沒有奪取皇位的權力。”
她一邊說着,一邊轉過頭來向着周圍的人大喊道:“他的話都是假的,你們如果要跟着他,那就是叛逆,就是犯上作亂!就是十惡不赦!”
這一回,薛芊已經站不住了,而她的手裡也沒有支撐她的蟠龍杖,頓時腳下一軟,差點就倒下去,幾個侍女尖叫着扶着她,狼狽的跌在那裡。
顏罡臉色鐵青的看着趙淑媛。
這一刻,我毫不懷疑他想要將趙淑媛,甚至將我碎屍萬段,可話已經出口了,事實也再難改變,他抓着椅子扶手的那隻手不斷的用力,甚至捏得那扶手都快要粉碎,發出瀕臨崩潰的聲音。
而這時,裴元修淡淡的擡起頭來,他的臉上沒有絲毫的動容,甚至比剛剛,還要更加冷靜一些。
我心裡突然咯噔了一下。
他,太冷靜了。
冷靜得,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
就在我心裡的陰影越來越大的時候,他淡然的,甚至帶着一絲淺笑的開口道:“你的話都沒錯。”
“……”
“的確,我的身世如你所說,不是什麼天家的骨血。”
“……”
“所以,我剛剛說的西川起兵共圖大事,不是匡正,而是——開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