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藍的臉色微微動了一下。
我平靜的看着她,說道:“藍姐,你之前說,你們不是白來的,那總是有些由頭的吧,你也說過,你們妙善門的人是做買賣,出手就要錢的。那是什麼人命令你們來?還是什麼人,請你們來?”
她挑了一下眉尖,臉上的神情變得玩味了起來:“你問這個,做什麼?”
“我想要知道。”
“可我不想說。”
我被她堵得愣了一下。
卻見阿藍挑着眉尖,又瞟了我一眼,那目光也說不清到底是善意,還是別的什麼意思,又轉過頭去看着外面。這個時候我們的車隊已經過了最後一個關卡,路旁高大的界碑慢慢的隨着我們的前進往後移着。
我們,出了陝西境了。
腳下的路還平坦,但已經能看到夕陽落山的遠方,彷彿大地的盡頭,山嶺起伏,地勢險峻,西川的險,漸漸的在眼前拉開了它的面紗。
車廂內的氣氛,也變得有些僵了起來。
似乎是感覺到了自己的態度,阿藍過了一會兒又轉過頭來看着我,口氣沒有多少緩和,只平靜說道:“有一些事,還沒到你該知道的時候,最好就不要知道,否則,即使我說了,對你而言也沒什麼意義。”
我很想反問她——你知道什麼時候是“我該知道”的時候?
不過,她已經先開口了,我也不能太咄咄逼人,畢竟,兩天前,是她和葉飛把我們從南宮錦宏的手底下救出來的,這種情形就跟拿人手短一樣。
於是,兩個人又沉默了下來。
我們不開口了,素素和趙淑媛自然更不會說什麼,趙淑媛的燒已經退了,但人還不太清醒,一直窩在角落裡沉沉的睡着。阿藍回頭看了她一眼,冷笑着道:“以前光聽人說,那些宮裡的娘娘們一個個榮華富貴,誰知道,真像是這樣的。”
說着,她似笑非笑的看了我一眼:“有的時候,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我覺得她這句話意有所指,想了想,便問道:“藍姐,那個時候在吉祥村,你爲什麼什麼都不跟我說,就那麼走了。”
“跟你,有什麼好說的?”
“可你現在不也告訴我了嗎?”
“……”
“我覺得,你並不是討厭我,也對我沒有什麼成見,但有的時候,我覺得你的態度很奇怪,尤其是那個時候,爲什麼會跟我不歡而散呢?我自問沒有做錯什麼。”
她冷笑了一聲:“你還覺得自己沒有做錯什麼?”
“……”
“如果你沒有做錯,你爲什麼不留在金陵,當你的貴太太呢?”
“……”
我愣了一下,終於明白過來一點:“你——你是因爲,我那個時候決定嫁給裴元修,所以纔對我那樣的態度?”
“……”
她又冷冷的瞥了我一眼,沒說話,轉頭看向窗外。
我一時間也安靜了下來。
再回頭想想過去,我纔回過神來,似乎阿藍真的一直對裴元修的態度就很不好,尤其在我跟裴元修相處融洽,甚至決定成親的時候,她連我都怨上了,所以嶽青嬰的死,她明明已經查到了,卻不告訴我就這麼走了。
我問她:“爲什麼?”
“……”
“你爲什麼,從一開始就對裴元修有那麼大的敵意?”
阿藍眨了眨眼睛,掉過頭來看着我,她難得神情鄭重了一點,但開口的時候聲音仍然滿是冰冷和譏誚:“你知道,我是個跑江湖的吧。”
我不知道她爲什麼突然轉了這麼個話題,但還是立刻點頭:“嗯。”
“我什麼樣的惡徒都見過,我也從來不怕這些人,不管他們手段有多狠毒,殺人不眨眼,我都沒有怕過。”
“……”
“但是那個裴元修,他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
雖然,我也知道他揹着我做了很多事,但他看起來還是一個風度翩翩的貴公子,怎麼樣也不可能比那些綠林道上的惡徒更可怕。
阿藍想了一會兒,說道:“他看起來像是一個仙人,卻渡人去地獄。”
“……”
我驀地打了個寒顫。
仙人,地獄……
我第一次聽到有人把這樣兩個詞放在一起說,也第一次聽到有人用這樣的話語來形容他——
回想起那個風度翩翩的男子,不管後來我跟他經歷了什麼,我又是如何決絕的離開他的身邊,離開金陵,但現在我最常想起的,還是他在內藏閣的時候,那樣清淨安寧,與世無爭的樣子。
是什麼,把他一步一步的推到今天的?
我沉默了一會兒,輕輕的說道:“只是這個原因嗎?”
阿藍挑了一下眉尖,似乎有些意外我的敏銳,她翹着嘴角笑了一下,媚聲道:“至於別的原因,你自己想吧。”
說完,便把胳膊搭在窗框上望向外面,似乎是打定主意不再理我了。
我也識趣的閉上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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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一天一天的過去,像是我們腳下的路程,流逝得很快。
過了青木川之後,路變得不好走了起來,馬車不能再前進,我們只能騎馬,甚至有的地方連馬都不能騎,只能徒步行走,這對我和素素來說不算什麼,阿藍也毫不吃力,但帶着趙淑媛,就有些麻煩了。
這一路上爲了照顧她,我們吃了些苦頭。
一直到劍閣,路才稍微變得好走了一點。
朝廷修築的官道到了這裡也就到頭了,那些從陝西過來的老百姓便沒有再聚集到一條路上,而是四散開來,路上不那麼擁擠了,只是看着那些山路里,一個個消失遠走的背影,不由的讓人心生感嘆。
這些人,真的就像是海上的飄萍,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相聚,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分離,如果世道能安穩一些,也許他們,能更安定一些。
不過,不管怎麼樣,入川之後,我們基本上也都鬆了口氣,裴元修和南宮錦宏的人雖然厲害,但我知道他們不太可能進入西川,更妄論在這個地方對我動手,所以大家稍微的放鬆了一些。
路雖然好走了,可另一個麻煩也來了。
我們,不太認識路。
車伕和領隊的文虎都沒有入過川,加上蜀地路途崎嶇,很容易就迷失方向,而我雖然走過這些路,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一隊人馬走得相當的艱難。
這天下午,天色其實還早,天色原本大亮,但一陣風之後,烏雲就聚集到了頭頂,天色也變得灰暗了起來。
蜀地,是潮溼多雨的地方,尤其在夏天,這樣突然降臨的雨很常見。
不一會兒,大雨就稀里嘩啦的下了下來。
我很快穿上了蓑衣,但顯然在這樣的大雨中不管什麼用,不一會兒我內裡的衣裳就溼透了,而素素他們更狼狽,偏偏這個時候,我們走到了一個岔路口,而周圍連一點可以遮風擋雨的地方都沒有。
就在這個時候,文虎看到前面岔路口的邊上,站着一個人。
那人也穿着一身蓑衣,在密集的雨幕當中看不清,還以爲那是一個立在路邊的稻草人,但他似乎也看到了我們,立刻就往路中央走了兩步,手抹了一把臉,像是要把我們看得更清楚一點。
文虎說道:“我去問問路。”
我點點頭,又說道:“你小心一點。”
他下了馬,牽着繮繩走過去,稀里嘩啦的落雨聲中,聽到他大聲的說道:“這位兄弟,我們想要問一下——”
他的話沒說完,那個人突然說道:“你們,可是顏小姐的隊伍?”
“……”
我們一愣。
這人,認識我們?
文虎皺着眉頭回頭看了我一眼,大概是這一路上遇到的幾次襲擊,他立刻就謹慎了起來,後退了一步:“你是什麼人?”
“真的是小姐的隊伍嗎?”
那個人面露喜色,驚喜的說道:“小人等了你們許久了。”
“……”
他又擡頭,望向我這邊,立刻擡腳就向我走了過來,文虎急忙放開繮繩也走過來,在離我還有幾步路的距離的時候,攔在了他的面前:“你到底是誰?”
那人只擡頭望着我,畢恭畢敬的俯身行了個禮:“拜見大小姐。”
我微微蹙了一下眉頭,低頭看着他:“你是——”
“小姐,小人是特地來這裡等候小姐的。”
“……”
“小姐,這裡風急雨大,再淋下去只怕小姐身體受不了,前面就有避雨的地方,請小姐隨我來!”
說完,他也不等我們再開口問他,匆匆忙忙的轉身就朝前走去,走到岔路中間的那條路,指着前面說到:“就在前面不遠。”
文虎擰着眉頭望着我:“顏小姐,這——”
我挑了一下眉頭:“走吧。”
“小姐,難道不擔心他是那邊的人?”
“西川要比陝西安全得多,況且——”
我看了那個人一眼,說到:“我想我大概知道,他是誰派來的了。”
我已經開口,文虎他們自然就不好說什麼,便全都跟了上去,只是他們相當的謹慎,隊伍聚集在我的周圍,前面開路的先走了過去。
不一會兒,就在前方看到了一座小小的庭院。
荒郊野外,一座庭院。
這對於淋透了大雨的我們來說,不能不是一種誘惑,只是這種誘惑看起來稍微的詭異了一點。
文虎他們大概全身的汗毛都立起來了,但我卻顯得比較平靜,直接騎馬走了過去。四周的院牆只有一人高,騎着馬就能看到裡面,幾個僕人撐着傘走了出來,給我牽馬,扶着我下馬,還有立刻將傘撐到我頭頂的。
文虎他們也小心翼翼的下了馬,跟着走進了庭院,我在屋檐下脫了蓑衣,走進去的時候,就感覺到大堂裡清淨乾燥,空氣中除了冷冽的雨水的味道,還有一股淡淡的薰香。阿藍一走進來,人都舒展了,發出了一聲魅人的輕嘆。
文虎更加警惕了。
眼看着那幾個僕人就要扶着我上樓去清洗換衣服,他終於按捺不住,上前一步:“顏小姐,這裡到底是——”
我笑了一下:“你別擔心。”
“……”
“這裡是顏家的產業。”
“啊?”
他愕然,再轉頭看向那幾個僕人的時候,那個迎接我們走過來的人也脫下了蓑衣,將腰間一塊吊牌拿給他看了一下,上面赫然是一個“顏”字。
“我們是奉家主之命,特地來這裡迎接大小姐的。”
“……”
“大小姐接下來的一切事宜,就由我們負責了。”
文虎愣了一下,像是還有些回不過神來。
其實,他可能還有點不大習慣,他的任務就是從京城護送我到西川,到了這裡,見到了顏家的人,他這一路的任務也就完成了。
難怪有些回不過神。
我稍微交代了一下,他們便各自下去休息清洗,阿藍和趙淑媛也有人去照顧,素素跟另一個僕人送我上了樓,洗了個熱水澡,驅除了一身的寒氣,等我換了一身乾淨的衣裳下樓的時候,大堂裡的幾張桌上已經擺好了豐盛的吃食。
其他幾桌的食物,倒是簡單幹淨,而唯有我這桌上的食物,紅紅火火的,全都是蜀地的名菜。
倒是費了點心。
畢竟也算是自己的底盤了,我招呼着文虎他們自己入座,然後跟阿藍、趙淑媛坐到了那張桌旁,正準備舉筷吃東西,就聽見門外,稀里嘩啦的雨聲中,似乎又傳來了一些人的腳步聲,似乎還有馬蹄聲,正停在了院外。
有幾個僕人立刻便推門走了出去。
坐在大堂裡的人一個都沒動筷子,全都下意識的屏息聽着外面的外面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那個迎接我們到這裡來的人也走過去,推開一線門往外看了一會兒。
我問道:“外面怎麼了?”
“來了一些人,說要進來。”他皺着眉頭:“不長眼的,也不看看這裡是誰的地方,隨便就想進來嗎?”
“……”
的確,在西川,不該有這麼“不長眼”的人。
我心裡越發的疑惑了些,也把耳朵豎起來,竭力聽着雨聲中外面那些人的說話聲。
然後,我就聽到了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
我正在思索這個聲音的主人,外面又匆忙跑進來一個僕人,對着我畢恭畢敬的行了個禮,然後說道:“大小姐,外面人,他們說要見你。”
要見我,那就是衝着我來的了。
我沒想到今天有顏輕塵的人來接我了,居然還有另一路人馬過來,尤其剛剛那個熟悉的聲音,忽的讓我想起了什麼。我立刻放下筷子站起身來,旁邊的人都愣了一下:“大小姐,你做什麼?”
我二話不說的直接走過去,一把推開了大門。
大雨中,果然有一羣人牽着馬站在院外,跟那幾個僕人在說話,而聽見大門打開的聲音,他們全都轉過頭來看向我。
其中一張熟悉的面孔,對上了我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