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寒,是他。
我慢慢的走到他面前看着他,他似乎還毫無知覺,只是靠坐在那裡,卻好像特別的不舒服,不停的用手拉扯着領口,不一會兒幾個盤扣就被他硬生生的扯開,露出大片頸項都有些發紅。
那股酒氣,就是從他身上傳出來的。
而且,他似乎還喝了不少,身上散發着一種焦躁的,好像恨不得和人打一架的麻煩的氣息。
我在他的面前慢慢的蹲下來,平視着他酡紅的臉龐,因爲晦暗的光線和遠處的火光,顯得愈發黝黑了些,也消瘦了些,更憔悴了些。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像是累得狠了,臉頰也微微的凹陷下去,眼角有掩飾不住的黑暈。
他的眉頭,也緊緊的擰着,擰成了一個疙瘩,像是心裡有什麼解不開的結。
我看了好一會兒,終於擡起手來伸過去,用指尖輕輕的觸碰到他的額頭上,冰冷的指尖一碰到他炙熱的肌膚,感覺好像啪的一聲有了什麼火花,我的心裡一顫,那種屬於他的溫度在一瞬間就隨着指尖一直蔓延到了心裡。
我的臉,像是也滾燙了起來。
但,我的手卻並沒有因此縮回來,只是繼續的停留在那裡,輕輕的,輕輕的揉着他的眉心。
他像是也有了什麼感覺,臉上焦躁的神色慢慢的淡然下去,卻又有一種茫然的,彷彿初生嬰兒一般的神情浮上臉龐,顯得有些無辜,也有些無措,乾涸的嘴脣喃喃的唸叨着什麼,聲音卻低得連風聲都壓過了,什麼都聽不到。
我一時間,竟似也說不出什麼,也什麼都不想做,只是被他染得有些發燙的指尖從眉心慢慢的滑下來,沿着他高挺的鼻樑,然後,輕輕的撫上他的臉頰。
他嘟囔了兩聲,像是感覺到了什麼,又像是沒有力氣睜開眼睛來看,就這麼軟在我的掌心,嘴裡喃喃道:“輕……”
我的心一跳,指尖的微微一顫,睜大眼睛看着他。
“輕……盈……”
“……”
“輕盈……”
就在我愕然大驚,一點反應都做不出來的時候,他慢慢的睜開了眼睛。
那雙澄清的眼睛在夜幕下還是很亮,映着遠處的火光,忽閃忽閃的,也不知到底是清醒還是模糊,一直看着我,沉默的看着我,好像在費力的辨認我是誰一般。
我開口,聲音有些顫抖的:“輕寒……”
“……”他還是看着我,半晌,開口,聲音輕得好像一陣風,從我耳邊掠過——
“輕……盈……”
“是我。”
“輕盈……”
“……”
“輕盈……”
我才發現,他雖然是在叫着我,卻好像並沒有看到我一樣,嘴裡反反覆覆念着的這兩個字,綿長悠遠得彷彿許久之前的回憶,遙不可及,只有在這樣半醉半醒之間的夢境裡,纔可以有機會觸碰。
我蹲在他面前看着他,只覺得眼睛被那遙遠的火光也刺得有些疼,一股溼意涌了上來,而這時,他輕輕的擡起手來,撫上了我的臉頰。
這一刻,我又是一顫。
他的手指,和他的呼吸一樣滾燙,好像有一團火焰在眼前這個身體裡燃燒一樣,也燙得我一個哆嗦。
而就在我一哆嗦的時候,他卻突然驚醒過來一般,一下子睜大眼睛看着我:“輕——青嬰?”
對上他有些錯愕的眸子,我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看着他:“……”
下一刻,他就像是自己被燙到了一樣,一下子縮回手去。
“是你?!”
好像剛剛醉倒在我的帳外,一直叫着我名字的人是另外一個人,清醒過來的他臉上帶着幾分憔悴和驚愕,急忙掙扎着從地上站起來,我還蹲在那裡,他居高臨下的又看了我一眼,這一次更像是有些害怕一樣,後退了幾步,急忙就要轉身離開。
我咬着下脣,沉聲道:“你就這麼不想見到我?”
他沒說話一直往外走。
我還是蹲在那裡,頭也不擡,只慢慢的說道:“既然不想見我,又何必喝醉了,跑到我的面前來?”
“……”他的腳步一滯,停在了前面。
我慢慢的站起來,轉過身去,就看見他站前那裡,寬闊的肩膀一直在發抖。我走到他的身後,說道:“還是說,你只有喝醉了,纔敢來見我?纔敢來碰我?”
“喝醉……?”
他聽到這兩個字,慢慢的轉過身來看着我,被酒精浸泡得有些發紅的眸子,這一刻黑得和周圍的夜色一樣,沉凝得無法打破。他看着我,臉上露出了一絲近乎殘酷的笑意,半晌,一字一字的道:“我從來沒有這樣清醒……”
“……”
“清醒的看着自己,這樣沉淪……”
我的心一跳:“輕寒——!”
“夠了!”他一下子打斷了我的話,嘴角仍舊翹着,彷彿是在笑,可那雙眼睛裡卻沒有絲毫的笑意,只是冷冷的看向了我纏着厚厚繃帶的手:“如果我真的還不夠清醒的話,那這——也足夠讓我清醒了。”
我一愣,立刻明白過來他是什麼意思,急忙道:“輕寒,這——”
“你不用解釋。”他冷冷的看着我:“我不想聽。”
“……”
“也沒有必要再聽。”
“……”
說完這句話,他看了我一眼,原本酡紅的臉頰這一刻恢復了往日的蒼白和冷漠,只有那雙眼睛裡,似乎還有些什麼東西,在酒氣裡氤氳着。然後,我看見他慢慢的擡起了自己的手。
那隻手,就在剛纔,還輕撫過我的臉頰,帶着厚厚老繭的指尖觸碰過肌膚的時候,留下的粗糙的感覺,似乎還停留在我的臉頰上,但這一次,他卻並沒有,臉上浮起了一縷近乎譏誚的笑容,放下了那隻手。
他喃喃道:“我,真的醉了。”
說完這句話,他已經轉過身去,頭也不回的走了。
。
他的背影,很快便融入到了夜色中去了。
我還站在原地,從草原上吹來的風捲着露水的清冷和沙塵的粗糙,從我的臉上吹過去,很快便將臉上的溼潤風乾,只留下了幾條幹涸的痕跡。
可我還是站在那裡,看着他離開的地方。
夜,已經深得好像一層層厚重的,漆黑的幕布,圍繞在我的周圍,怎麼都撥不開,也看不清眼前的光明,好像要將人吞噬一般。
不知過了多久,背後傳來了簾子被揭開的聲音,水秀揉着眼睛,嘟嘟囔囔的站在門口:“大人?我說怎麼沒看見你?你怎麼不好好睡啊?大人,大人?”
她繞到我面前來,擡頭一看到我的臉,立刻道:“大人,你怎麼了?”
我低頭看着她:“啊?”
她急忙伸手幾乎的環抱住了我,又是心急又是心疼:“你的身體明明就很差,怎麼還能站在這裡吹風呢?萬一着涼了可怎麼辦?”
“……”
“快,快跟我回去啊!”
“……”
我有些木然的,被她抱着跌跌撞撞的往回走,剛剛走過那個木樁的地方,只覺得腳下一軟,一下子跌坐了下去,水秀嚇得急忙抱緊了我:“大人!大人你沒事吧?”
“我,我沒……事——”
我喃喃的說着,掌心劃過地上的沙石,被磨得有些疼,正要擦掉手上沾着的沙土,可是一擡手,我頓時僵住了。
“……!”
水秀在旁邊看着我突然愣住,有些奇怪:“大人。”
“……”
“大人?你怎麼了?”
“……”
我沒說話,只是愣愣的看着自己的掌心,突然一下子站了起來,倒下了水秀一大跳,卻見我急忙走進帳篷裡點燃了燭臺,對着燭臺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又舉着燭臺走了出來,站在帳篷的門口,整個人好像被抽去了靈魂一樣,僵在了那裡。
水秀越發的驚惶起來,看着我慢慢蒼白起來的臉色,她嚇壞了,忙牽着我的衣袖直叫:“大人,大人!你到底怎麼了?”
“……”我只覺得牙齒都在打磕,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的轉過頭去,突然一下子把手裡的燭臺塞給她,轉身就往外走去,水秀急忙道:“大人,你到底要幹什麼啊?”
我沒有回答她的話,甚至也來不及解釋什麼,只是草草的對着後面擺了一下手,水秀也知道我這麼做必然有自己的原因,只能舉着燭臺站在那裡,一臉憂慮的神情。
。
整個營地只有遠遠的一處篝火,幾個小太監看着,其他的地方都十分的昏暗。
我沒有拿着燭臺,卻還是健步如飛的走在營地裡,因爲那盞燭火燃燒在我的心底——焚燒着我的心一樣。
我從來沒有這樣的焦慮和害怕,甚至比過去任何一次都害怕。
就在我剛剛走到營地邊緣的時候,遠遠的看到前面有一個模糊的身影,正像是輕寒的背影,我剛一走進,似乎他就已經聽到了我的腳步聲,回過頭來,而在他的面前,一個人影閃了一下,立刻消失了。
他站在那裡,臉上酒氣盡褪,卻帶着一點意外的神情看着我,像是沒有想到我居然還會追上來,微微蹙眉:“你來做什麼?”
我走到他面前,往他前面看了一下,那一頭已經沒有帳篷,是營地的邊緣。
過了圍欄,就已經是通往山上的路了。
我咬了咬牙,回過頭看着他:“你,又在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