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那把鑰匙,我的心裡也警惕了一下,只看了他一眼,他也瞭然的輕輕點了下頭,我便轉開了臉。
一回頭,顏輕塵的輪椅已經行到了我的身邊。
他微笑着擡起頭來看着我,不知是不是因爲眉心那一條淡淡的紅色細痕,還是因爲他俊朗的臉龐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出了幾分瑩潤之感,那樣的笑容俊美溫柔得讓人有些移不開眼。
卻讓我覺得指尖發涼。
他微笑着看着我:“姐姐開心嗎?”
“……”
我沒說話,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
這些“老傢伙”想見我,自然是有我們的事,也必然是要防着他的耳目,但他現在卻把這些人全都請到了我的面前,把一切事都擺在了檯面上。
他的意思是告訴我,即使回了成都,我也並不是能夠隨心所欲的?
可是,看着那雙澄清得發亮的眼睛,那一絲想法又顯得那麼的薄弱。對於他,我始終是沒有看頭的。
“說不上開不開心。”我終於淡淡的開口:“倒是你費心了。”
他看着我,眼中的笑意更深了。
這個時候,李過走了上來,俯身在他耳邊輕輕道:“家主,宴席已齊備,也該請大小姐和幾位貴客入席了。”
顏輕塵點點頭,伸手在輪椅上一劃,輪椅便行向了前方。
大堂的正前方有三個主座,他作爲顏家家主自然是坐到中間,我和裴元修他們對視了一下,也沒說什麼都走了過去,我們夫妻帶着離兒坐到了左邊,而劉輕寒和聞鳳析坐到了右邊。
乍一坐定,顏輕塵左右看了一眼,眼角淡淡的,擡手一揮。
立刻,一羣花容月貌的侍女捧着酒菜進入了大堂,開始給每位客人佈菜添酒,而同時大堂兩邊的珠簾後,響起了陣陣樂聲。蜀地的樂曲還保留了許多古香古色的韻律,宛轉悠揚,和平日所聞的樂曲有些不同,卻也別有一番風味。
我還在想着,氣氛如此平和,甚至有些太好了,反倒讓我有些不安,就看到兩個侍女捧着一隻銀盤,放到了裴元修的面前。( 無彈窗廣告)
裡面,是一大塊焦炙的烤肉,似乎是剛從火上拿下來,有的地方還茲茲的冒着油星兒,而烤肉的下面,鋪着大片的藥材,肉的熱氣一炙,濃濃的藥味散開來。
周圍的幾個人都下意識的皺起了眉頭。
裴元修也微蹙眉間,看了看我,然後轉頭看向了坐在主座前的顏輕塵。
我說道:“爲何這盤酒菜與別不同?”
顏輕塵微笑着看着裴元修:“裴公子,這樣的酒菜難道不是最合適你的?”
裴元修淡淡的一笑:“顏公子倒是事無鉅細。”
“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顏輕塵看也不看他,只有臉上浮着清冷的笑意。
讓我看看,你憑什麼……
他是要裴元修當衆出醜。
眼前的這盤藥膳烤肉,當然不止是酒菜這麼簡單,皇族自北方入關,在中原人的眼中是蠻族,茹毛飲血的野蠻人,今天這場宴席送上來的酒菜全都十分精緻,偏偏這盤烤肉顯得如此粗鄙,自然是諷刺裴元修的出身。
但,這還不算。
烤肉沒有用藥膳的道理,他在下面鋪了一層藥膳,還在諷刺裴元修拉攏藥老,依權仗勢。
不過我不明白,他這麼做有什麼意義。
不過是諷刺而已,在座的哪一個沒有經歷過大風大浪才上了位,這麼一點當面的譏諷算得了什麼?這不像他的做法。
我正暗自揣摩着,就聽見顏輕塵笑道:“今日的宴席,是爲家姐接風洗塵,也是爲幾位貴客送行。”
“……!”
這句話像是一個晴天霹靂。
大堂之上,頓時人人色變,饒是裴元修和劉輕寒他們幾個沉得住氣,也都變了臉色。
但是,沒有一個說得出話來。
顏輕塵淡淡的微笑着,轉過頭來看着我:“家姐離家數十載,歷經磨難,終於得返家鄉,在這裡,我要多謝幾位貴客護送家姐返鄉,水酒一杯,不成敬意。”
說完,他俯身拾起了桌上的玉杯,高高舉過頭頂。
大堂裡一時間都沒有人開口,甚至呼吸似乎都屏住,連一根針掉到地上的聲音都聽得見。
我沒有開口,只是轉頭看了看他的右手方,劉輕寒和聞鳳析,他們倆這個時候也平靜了下來,沒接話,也不舉杯,只是聞鳳析也轉頭看向了我們這邊。
這時,寂靜得連風聲都能聽到的大堂上,響起了一陣輕笑。
是我身邊的裴元修,他淡淡的微笑着,也拾起了桌上的酒杯,朝着顏輕塵舉起。
“多謝顏公子的盛情。”
“不敢當。”
“山妻自幼歷經磨難,的確吃了不少的苦頭,正是因爲如此,在下更捨不得再讓她受一點委屈。”
顏輕塵的眼角微微一抽。
裴元修繼續微笑着道:“此番伴山妻回川,就是爲了一解她的思鄉之苦。解了她的苦,我們一天也不會停留。”
顏輕塵冷冷一笑:“家姐留在西川,沒有解不了的苦。”
裴元修微笑着道:“她的家鄉在西川,可她現在的家,在江南。”
“……”
“她是要回家的。”
兩個人全都是玉面俊顏,帶着這樣淡淡的笑容,看起來是一片和氣,但所有的人都分明能感覺到笑容下的針鋒相對,彷彿都在空中激起了火花。
我一直沉默着,這個時候輕輕的伸手過去,扶上了裴元修的肩膀:“元修……”
他回過頭來看着我。
“我——”
我剛要開口說什麼,可就在這時,外面突然匆匆的走來一個小廝,一過來便跪拜在顏輕塵面前道:“家主。”
顏輕塵淡淡的看了他一眼:“何事?”
“老夫人回來了。”
我的後背驀地一涼。
如果說剛剛裴元修和顏輕塵的交鋒讓大堂上的人有些坐立難安,那麼這一刻他們根本就已經坐不住了,紛紛站起身來,面面相覷,原本沉穩的臉上多少露出了幾分詫異和驚惶。而顏輕塵,他算是這裡面最沉得住氣的,只是眉間微微一蹙,聲音仍舊平靜而冷靜的:“老夫人不是去禮佛了,怎麼會突然回來的?”
“這,小的不知。”
顏輕塵冷冷的一揮手:“退下。”
然後,他擡起頭來看向了我,我也看向了他。
時間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前,有一些遙遠但又熟悉的感覺涌上心頭,我和他同時轉過頭去,就看到大道的那一頭,一羣人聲勢浩大的走了過來,而走在正中央,衣着華麗,身材窈窕的那個中年女人,正是我已經闊別多年,連夢裡都不想見到的人。
不一會兒,他們已經走進了大堂,而這位顏夫人就站在了大堂的正中央。
已經十幾年沒見了。
但我發現,原來我一直沒有忘記她,即使這些年來,根本不去想她。
她是個美人,這是不管我對她抱着什麼樣的感情都無法辯駁的事實,比起母親的淡漠雅緻,她好像一朵色彩濃豔,香氣馥郁的玫瑰花,柳眉鳳目,高鼻朱脣,即使現在年過半百,仍舊妝容精緻,頭髮也梳得一絲不苟。說到底,畢竟做了這麼多年顏家的當家主母,當有些風範。
只是,有些意外的是她的頭髮,在陽光下竟然閃着斑駁的銀光。
她也老了。
雖然還是熟悉的她,但和我記憶裡的那個女人,多少還是有些偏差。小時候覺得她很高大,第一次看到她從門外走進來的時候,把整個天空的光都遮住了,只留下濃濃的陰霾灑在我的身上,而現在看她,似乎也沒有想的那麼高大凶悍。雖然她的眉眼還是很犀利,有一種尖刻如刀的戾氣。
對上她的目光,讓我整個人都有些微微的戰慄。
而她一站定,手中那根沉重的蟠龍杖在地上一頓,頓時整個大堂彷彿都顫抖了一下。
除了三個主座,其他座位上的人全都朝她跪拜了下去:“拜見夫人。”
她好像沒聽見,也沒看見,一雙鋒利的眼睛直直的瞪着我,這個時候顏輕塵的輪椅已經從桌後繞了過去,行到她面前:“母親。”
這位老夫人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周圍的高朋滿座,身上更是煞氣逼人,只盯着我。
“還不過來!”
她一開口,我放在桌上的手一下子捏緊了。
好像有一團陰霾,從回憶裡蔓延了出來,一直遮蔽住了現實中的我,讓我一時分不清,自己到底身處何方。
唯一清晰的,是那雙盛氣凌人的眼睛,和小時候的記憶一樣,冷冷的看着我,像冰針一樣扎進我的身體裡。
半晌,我慢慢的站起身來。
裴元修一直看着我,這個時候似乎也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就看着我繞過桌子,走到了大堂中央,她的面前,漠然的一張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只這麼平靜的站着。
她定定的看着我,目光如刀一般刻在我的臉上,竟然真的還有疼痛的感覺,也讓我的臉色越發蒼白,而她已經拄着蟠龍杖,慢慢的圍着走了一圈,似乎是在打量,在分辨,在看穿這十幾年來我到底得到了什麼,又失去了什麼。
當她走到我身後的時候,只感到她的氣息一下子沉重了起來。
我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聽見身後一陣風響。
“啊——!”
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就感到後背一陣劇痛襲來,好像骨碎皮爛一般,我一下子發出了一聲淒厲的慘叫。
是她舉起蟠龍杖,狠狠的打在了我的背上。
大堂之上,一片譁然!
我踉蹌了一步,幾乎要迎頭栽倒下去,而不等任何人反應,她又舉起了蟠龍杖,這一次顏輕塵一把拖住了她的衣袖:“母親!”
但已經來不及了,寬大的衣袖絲毫沒有綁住她的動作,第二杖狠狠的打在了我的腿彎處,劇痛襲來,我撲通一聲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