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麼能和你的女兒……你唯一的女兒,計較?
這句話彷彿一記突如其來的重擊,重重的打在了我的胸口,我只覺得呼吸都要窒住了,整個人微微的搖晃了一下,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睜大眼睛看着他。
我的女兒……
我唯一的女兒……
我差一點就忘記自己今晚來找他最主要的目的,只顧着和他生氣,和他“算賬”,而他這句無心的話,卻一下子將我打回了原形——我有什麼立場,來生他的氣,還和他算賬?
真正應該被審判,被討伐的,不是我嗎?
他低頭看着我驟然變得無助,甚至有些惶恐不定的目光,眉頭微微一皺,下意識的想要說什麼,而我已經擡起頭來,目光對上了他的。
這一刻,好像真的明白了什麼,立刻閉上了嘴。
而我,看着他的眼睛,好像即將迎接自己避無可避的命運一般。
我顫聲道:“是啊……我,我唯一的女兒……”
“……”
“我,我不是不明白,她心裡在想什麼,也知道,她好不容易跟我,跟她的父皇重聚,一個孩子,她當然希望能永遠這樣,更不會允許任何人來破壞此刻她的安寧,而你——她又被你拒絕了,一定會把所有的怨氣都往你身上撒……”
“……”
“我知道的……”
“……”
“可是我還是捨不得,捨不得她……”
“……”
“她真的,是我唯一的女兒……我這一生,就只有,只有這麼一個女兒……”
他睜大眼睛看着我,抓着我的那隻手也在不受控制的不斷的用力,我能感覺到我和他之間那根弦已經繃緊到了極致,也許下一刻,呼吸沉重一點,心跳沉重一點,那根弦就會斷裂。
而在這一刻,他的眼睛終於不再平靜,閃爍着好像風中的殘燭,甚至透出了一點想要退縮的影子,他下意識的道:“輕盈,你——”
“你讓我說吧,”我的聲音已經完全沙啞,細若蚊喃的低吟只在兩個人之間那咫尺的距離裡響着:“否則,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有勇氣告訴你。可是如果我不告訴你,我的一生,都會在噩夢裡的。”
他沒有說話,整個人的氣息都凝結住了一般。
我看着他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字的說道:“輕寒,我……我不會再有孩子了。”
“……”
“不會再有了。”
“……”
“在你從界河裡救起我的前一天,我的肚子裡纔拿出了一個死胎……是裴元修的。”
“……”
“輕寒,我不會再有孩子了……”
“……”
“不會再有了……”
我只覺得全身的臟腑都在這一刻糾在了一起,將這些我幾乎已經沒有力氣,更沒有勇氣說出來的話一個字一個字的擰了出來,當我說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我只覺得身體好像都不是自己的,身子一軟,幾乎就要軟倒下去。
可他的另一隻手立刻伸過來,攬住了我的腰。
就在剛剛,他的掌心上還透着滾燙的體溫,可這個時候,我感覺到他連氣息都變得冰涼了起來,那雙眼睛裡彷彿風中殘燭的最後一點光芒忽的一下就熄滅了。
我的眼淚,也無聲的落了下來。
我終於,還是告訴了他。
彷彿那個死去的胎兒還留在身體裡一般,這個消息就像是一個毒瘤一樣一直淤積在我的心裡,明明知道紙包不住火,明明知道所有的秘密都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可我還是能守住一天就是一天,也眼睜睜的看着自己和他之間的裂痕越來越大。
我不會再有孩子了,這個事實,在他從界河裡將我抱起來的那一瞬間,就無比清晰的呈現在了我的眼前。
我不會再有孩子了,不管將來他給我什麼樣的生活,不管我有多希望留在他的身邊,可是這個事實,已經無法改變。
我不會再有孩子了……
妙言,她就是我在這個世上唯一的骨血,所以不管她多任性,多驕縱,我都沒有辦法丟下她。
只是,她不知道,她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像是最鋒利的刀刃,在她母親原本已經傷痕累累的心上,更多添一道血口。
沒有看到我的血流成河內心。
只有他,看到我此刻淚流滿面的樣子,我雙手用力的抓着他的肩膀,將額頭慢慢的抵在了他的胸膛上,嗚咽着:“輕寒……對不起……!”
“……”
“我不敢告訴你。”
“……”
“我不能告訴你……”
“……”
“我不想告訴你!”
“……”
“我——”
我語無倫次,甚至根本不知道這一刻自己還能說什麼,可就在我的眼淚浸溼了他的衣裳,冰冷的觸感刺激得他微微一顫的時候,他突然呼吸一沉,朝着我走了一步,雙手慢慢的將我抱進了他懷裡。
一陣暖意襲來,我戰慄了一下,臉頰就貼上了他的胸膛。
眼淚的溼冷,和他的體溫交織在一起,如同這一刻我周身冰冷,血液彷彿都要凍結,卻被他又一次滾燙的雙臂用力的環抱着,彷彿冰火交融一般,刺得我整個人都在他的懷裡顫抖着,眼淚更如決堤一般汩汩而出,再也無法控制。
我慢慢的轉過頭去,將臉埋在了他的懷裡,任我的眼淚狂涌着,將他的衣衫徹底溼透。
對不起……
對不起……
不知過了多久,他帶着濃重鼻音的聲音在頭頂低沉的響起——
“好了。”
“……”
“我知道了。”
“……”
“你——”他的聲音微微的哽了一下,又頓了一會兒,才帶着更重的鼻音說道:“你如果想哭的話,就在我這裡哭,哭完了,就把這件事忘了。”
“……”
“該記得的,我會幫你記得,但你,你忘掉。”
他一邊說着,一邊伸手輕輕的撫摸了一下我的頭,又加重了一點口氣:“忘掉就好了。”
“……”
我說不出話來,只咬着牙流着淚,在他的懷裡用力的搖着頭。
他低下頭來:“怎麼了?”
“……”
“你還有什麼想要跟我說的?”
我是真的有太多的話想要跟他說,可是終於把這個事實告訴他之後,我整個人好像都空了一般,滿腹的情緒到最後,卻只化作了無窮無盡的淚水在臉上肆虐,我說不出來,只能哽咽着輕輕的道:“對不起……”
“……”
“輕寒,對不起……”
你在中了劇毒,忍受着那樣的痛苦的時候把一切都交給我,就是爲了讓我不再受傷害,可我——我卻還是落得遍體鱗傷,若不是我因爲薛芊的死而喪失理智,以爲自己可以殺死那個男人,又怎麼會在甘棠村,顏家自己的祠堂裡面被人擄走?若我能好好的聽你的話,留在西川,又怎麼會經歷那之後發生的一切?
又怎麼會落得現在,這樣的下場?
對不起……對不起……
當年遇到你的時候,我已經不是最好的我,而現在,我甚至已經——
對不起……對不起……
聽着我不斷地重複着這句話,他的氣息慢慢的變得輕了起來,但環抱着我的雙手卻一點都沒有放鬆,反而比剛剛更加用力,幾乎箍得我有點無法呼吸,可正是這樣幾乎讓人窒息的擁抱,才讓我有了一點停靠的感覺。
不知沉默了多久,他終於輕輕的說道:“所以,你今晚就要跟我說這個?對不起?”
“……”
“你對不起我什麼?”
“……”
“就因爲,你不能再有孩子了,所以我們兩在一起之後,你不會給我生下一個孩子,就對不起我了嗎?”
我的眼睛已經完全被淚水模糊,甚至連他的話聽在耳邊都有些混沌,下意識的想要擡起頭來,可頭頂卻一下子碰上了他的下巴,他立刻伸手撫摸着我的發心,仍舊將我攬在他的懷裡,長嘆了口氣,然後說道:“輕盈,你並不欠我一個孩子。”
“……”
我微微一顫。
他繼續說道:“哪怕我們曾經拜過天地,哪怕——我也曾經想過,也許我們兩個人會有什麼樣的將來,那個將來裡,也的確是有一個孩子的存在……我想過很多,從一開始就在想,不能想的時候,也會在夢裡夢到……”
我的身子顫抖得更厲害,淚水又一次涌出了眼眶。
他也感覺到了,卻什麼都沒做,只是又輕嘆了一聲,然後說道:“可那只是我想的。”
“……”
“我想要的,你不能給,但這不是你的錯。”
“……”
“你並不欠我。”
“……”
“你縱容了妙言,我也不會怪你,因爲她是你的女兒,唯一的女兒,她的身體裡流淌着一半你的血,她是你生命在這個世上唯一的延續,我對她,也是對別人不同的。更何況,疏不間親,我不能要求你爲了我而疏遠她。”
“……”
“我是男人,錯的不是我,承受的也該是我。”
我的眼淚流得更兇了。
你是男人,你已經爲我承受了太多,有一些甚至原本是你不應該去承受的,而我,我卻做不到一個女人最基本可以做到的事。
我欠你的不是一個孩子,我欠你的,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