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棠看也沒看就邁了過去。
青鳥歪頭,撲騰着翅膀貼地飛行幾步,再一次擋在了沈棠的必經之路。這次沈棠的步子沒有越過它,而是在它頭頂迅速放大、放大、再放大——即將踩上的時候,沈棠發現腳底的觸感不太一樣。將腳擡起,低頭查看自己是不是踩了狗屎,正巧看到一隻憤怒小鳥,撲騰着翅膀,鳥喙發出一串急促的喳喳聲。
飽滿身軀披着的灰色鳥絨也隨之炸開。
沈棠雙手撐膝,俯身細看。
莞爾道:“……你是誰家的青鳥?”
她就沒見過這麼醜又不起眼的青鳥。
憤怒小鳥情緒還未下來,嘰嘰喳喳在指責沈棠差點兒將自己踩碎,直到沈棠蹲下,伸出右手食指戳戳它腦袋:“行行行行,是我不對,沒注意到你的存在,向你鄭重道歉行嗎?乖,不生氣,先讓我看看送了什麼信。”
文氣/武氣化出的生物雖不是活物,卻也沾染了主人本身氣息,有點兒小脾氣。這點從摩托身上就能看出端倪。沈棠順毛安撫它兩下,憤怒小鳥炸開的羽毛也隨之撫平。
一蹦一跳,撲着小翅膀輕盈落在她指尖。
化作滾圓文氣,舒展、延伸爲一張花箋。
花箋右下角繪着一柄小小刀扇。
刀扇扇面紋刻着幾個潦草小人兒。
沈棠:“……”
她不用看落款都知道青鳥是誰傳來的。
視線往下一瞅,果真是崔善孝。
“這不是善孝的文氣。”
若非如此,也不至於沒認出青鳥的歸屬。
待她一目十行看完信函,心中疑慮盡消,只是沒想到元良三人此行收穫這般巨大,全部都是一手的行軍路線和作戰佈局,估計趴在作戰帳篷上面才能知道這般詳盡:“這可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啊,消息來得太及時。”
從這份情報來看,高國打着跟她一樣的主意,都想將戰場推對方地盤,隨便踐踏。
不過高國的算盤打得更響亮,胃口更大。
明面上是吳賢增援邑汝,準備與天海的兵馬一起雙路夾擊河尹郡。一旦戰事有了突破,便能以此爲契機撕開康國防線——沈棠主力也確實紮根在河尹,時刻威脅天海。但背地裡,吳賢又調撥一支精銳繞道魯下郡,三路兵馬同時發難。三路之中,魯下郡這一路兵力看似打醬油,但它真正目標卻是上南郡。
上南郡失守就相當於老家着火。
河尹被半包餃子。
康國羣臣自然也想過這種可能性,一早就警惕。只是光有警惕還不夠,不知敵人具體兵力,往上南調的人少了,送死;調的人多了,河尹壓力就大,防守無力。沈棠目前是不缺兵力,但也架不住需要兵馬的地方多。
根據敵人兵馬估算,上南那邊人手不夠。
“誰願往?”
情報未必是真的,在這個言靈當道的世界,行軍打仗套路更多,爲了杜絕不知情下泄密的風險,往往會採取“明面一套行動,背地裡另一套準備”的套娃方式。沈棠手中拿到的消息未必是敵人最終的作戰策略。從戰略位置來看,上南的重要性也不及河尹。
率兵增援上南,有可能看不到敵人。
沒有敵人,自然軍功也大打折扣。
好戰的武將一般不太樂意去。
但,沈棠話音落下就有人應聲。
“末將願往!”
此人聲音嘹亮且急促。
大步出列,讓衆人看清他的樣貌。
有人認出他,也有人不熟悉,但對於跟隨沈棠多年的老臣而言,這位臉生的武將可是老熟人。想起他的出身,也不難理解爲何這般急迫。此人便是晁廉,谷仁十二義弟。
北漠一戰結束,共叔武極力舉薦。
晁廉從尋常馬前卒直升偏將軍,但明眼人都知道這只是暫時的,因爲共叔武這廝還內定他爲天璇衛二把手,只是奏摺被主上壓下。
待此戰結束,晁廉軍功足以服衆再提。
作爲有着大好前程的武將,不待在主戰場而是去靠近後方的地方,確實有些冒險。
但一想到他是谷仁結義兄弟,這個選擇又順理成章。晁廉出列,有兩個腳步慢一拍的也跟着出來請戰。沈棠看着三人點頭應允,又以晁廉熟悉上南佈防軍務爲由,以其爲主。
在康國,晁廉是三人中資歷最輕的。
滿打滿算都不足一年。
但論實力和經驗,晁廉當之無愧爲首。
其餘二人對此有所耳聞,心中並無不忿。
晁廉領命:“主上,末將想要個人。”
沈棠知道他要誰:“便讓少衝跟你去。”
晁廉卻道:“不是十三。”
不是少衝那就是方衍了。
這倒是出乎沈棠意料。
少衝的武力更有利於防守上南。
不過,他們兄弟相處多年,更瞭解彼此的能力,選擇方衍顯然是晁廉深思熟慮過,對此也不多過問,點頭應下。晁廉抱拳領命,無視一衆同僚或羨慕或泛酸的複雜眼神。
方衍是誰?
他的大名比晁廉更早傳播開了。
如果說晁廉從馬前卒直升偏將軍、天樞衛預定二把手,還屬於邏輯之內的,那麼方衍就屬於非人了。他是目前已知唯一一個文醫雙修的文心文士/杏林醫士,能打能輔還能救死扶傷。元凰六年了啊,杏林醫士才冒出幾個?
平日求爺爺告奶奶都撈不來一人。
這位可是文醫雙修!
稀有種的稀有。
在未來幾年乃至十幾年都可能冒不出第二個的存在!方衍在北漠之戰亮相,人是白天出名的,武將是晚上爬窗的。這麼說可能誇張,但方衍確實收到了好些個橄欖枝啊。
跟方衍打好關係,日後殘了能辦加急。
晁廉可倒好,他跟方衍綁定。
如此珍貴的杏林醫士,說要就要,主上還答應了!若是換做自己出列請戰,開口能要到一個杏林醫士隨軍輔助?呵呵,搶不到。
晁廉被衆人看得渾身不自在。
只得尷尬假笑。
另外兩個武將沒想到還有這福利。
“恭喜恭喜。”
“恭喜晁將軍。”
一聲聲恭賀道喜讓晁廉無所適從。
不是,這有什麼好恭喜的?
直到他帶着軍令回去收拾東西,調遣兵馬,也沒想通這個問題。想不通,他很快就將問題拋到了腦後,因爲少衝在鬧騰。好大一個人,還跟孩子一樣任性坐在地上,兩條腿直直伸着,岔開擋住營帳大門,雙手抱胸鼓着腮幫子。方衍被他的坐姿氣到兩眼發黑。
晁廉:“……”
果不其然,他看到方衍去找雞毛撣子了。
這玩意兒屬於消耗品。
公雞拔毛速度抵不上報廢速度。
只因爲少衝越來越能惹六哥生氣,六哥一生氣就擼袖子,架不住少衝有武氣護體,文心文士那點兒力道跟撓癢癢一樣不帶勁兒。
六哥就改用雞毛撣子了,專門打少衝。 “六哥——六哥——六哥——”
正賭氣踞坐的少衝被打得抱頭鼠竄,營帳不大,以少衝的身手也要挨幾下。雞飛狗跳之中夾雜着六哥憤怒的咆哮,晁廉都能看到六哥失控噴出的口水:“踞坐!踞坐!你踞坐給誰看?你信不信老子將你那玩意兒擰下來打個結!下次再踞坐一個試試看啊!”
晁廉小心翼翼貼着進來,生怕被波及。
少衝也是活該啊。
雖說他這會兒穿的是合襠褲,但踞坐對於文士出身的六哥而言還是太出格了,活該被打。少衝鬧脾氣的結果就是捱了一頓胖揍。
看着少衝手臂上一條條紅痕,晁廉下意識齜牙:“十三,你怎麼又惹六哥生氣?”
少衝道:“你們都不帶我去上南。”
晁廉一猜就知道是爲這事兒。
“不帶你去也是爲了你好。”
“但你們不是說咱們以前都在上南?”
少衝對以前的記憶很模糊,特別是那次重傷醒來,他甚至不記得自己爲什麼會受那麼重的傷,只知道身邊兩個人氣息很舒服,下意識想要親近。隨着傷勢好轉,他也慢慢能記住、理解一些事情。六哥和十二哥告訴他,他以前還有十個哥哥,每個都對他很好很好。
【那哥哥們人呢?】
少衝的眼淚不受控制往下掉。
擦了掉,擦了掉,彷彿眼睛壞了。
六哥沉默,十二哥笑容勉強。
【搬去地裡住着了。】
【都去地裡住着?】
【嗯,都去了。】
六哥告訴他,他們的家鄉在一個叫上南的地方。儘管十三個結拜兄弟就兩個是上南人士,但在其他人心中,上南就是唯一故鄉。
那裡承載着所有人最美好的回憶。
既如此,自己爲何不能回去?
晁廉被少衝這話問得語塞,情緒也隨之低落:“正因如此,十三現在纔不能回去。咱們現在是康國武將,要服從軍令,一切以大局爲重。以你的實力,去上南是浪費。”
主力仍以河尹爲主。
高國想要拿下上南便只剩偷襲。
偷襲這事兒只有一次機會。
事先有準備,兵力充裕就能防守下來。
當然,這只是原因之一。
另一重原因便是敵人之中可能有二十等徹侯助陣,永生教的教主是個潛在隱患,在正面戰場亮相的機率極大。若是文武顛倒,少衝極有可能會是表現最亮眼的一個。他也期待少衝被的心智能借助此次機會得到改善。
這些打算對於少衝而言太複雜了。
少衝果然沒聽懂:“不懂。”
方衍道:“因爲這裡更需要你。”
少衝哼了一聲:“不懂。”
方衍又道:“你不在意少白的安危了?”
少衝剛想回答,卻想到此前少白“背叛”的一幕幕,心下賭氣,哼道:“不懂!”
方衍故意重重嘆氣,餘光注意少衝反應,揚高音量:“那算了,讓少白等死吧。”
少衝坐不住:“死?”
這個字他是懂的。
之前被他徒手撕碎的、擰斷腦袋的、一掌拍成血沫的……這些人都叫“死”,人死了就會搬去地下住着,被一個叫閻王爺的壞東西欺負。他預想一下少白的一百種死法,心有不忍,面上不情不願道:“哼嗯,好吧。”
少白是無情無義負心漢,但自己講義氣,不忍他被人擰斷腦袋撕碎身體拍成血沫。
晁廉和方衍見狀,不約而同鬆了口氣。
同時又有些微的心酸。
唉,孩子大了。
三言兩語將少衝打發出去。
晁廉二人略作休整便星夜出發。
根據此次情報,敵方兵馬會有至少一名文心文士,結合欒信的情報,這名文心文士的文士之道圓滿,目前只知道基礎能力是振奮士氣,圓滿狀態未知。不知是在此基礎進一步提升,還是衍生出另一種能力。方衍想了想:“是世家中人?爲兄略知一些。是誰?”
方衍自己的出身也不算差。
在這個教育資源匱乏,被一小撮人高度壟斷的當下,沒點兒底蘊機遇都成不了文心文士。方衍原先的圈子跟世家打交道頻繁。
晁廉回憶情報:“此人姓賀,名述,字不作。賀氏大宗那些人,我大概有點印象,但不曾聽說賀述這人。這個賀述能圓滿文士之道,不會是庸碌無能之輩。他應是小宗的。”
賀氏分支衆多,小宗林立。
世家高門彼此聯姻,族譜關係混亂得很。
晁廉也不知道對方是哪個小宗分支的。
方衍喃喃道:“述?述而不作?”
“六哥知道他?”
方衍道:“自然認識。”
不僅認識賀述,還認識賀述他弟弟賀信。
“以前怎沒聽哥哥說起過?”
“沒聽過正常,爲兄認識他們兄弟還在你和大哥之前。賀述跟賀信這對兄弟……”方衍說着露出古怪神情,選了個粗暴又很直白的形容,“……都有病。賀信體弱多病,賀述幾次求醫上門,一來二去就混了個臉熟。”
他們原先也算是一個圈子的。
人際關係重疊比較大。
“偷襲上南這一路兵馬是賀述的話,有點麻煩。”方衍心中估算了一下自己這邊的人馬,補充道,“進入上南,記得先清人。”
“清人?”
“再弄點兒引雷的東西。”
“引雷?”
方衍篤定:“賀述的文士之道初時可振奮人心,圓滿狀態絕對能妖言惑衆!不是策反人就是借用雷劫。開戰之後提防着點,必要的時候先殺他,別給他任何出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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