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居然認識?”
這着實超出寥嘉的預料。
他跟周口認識的時間也不算短了,從她偶爾透露的內容知道她早年經歷。她就是到處行走的墨者,常年居無定所,風餐露宿,靠着手藝幫有需要的人打造器具換取微薄的生活費,掙扎在貧困線上,吃了上頓沒下頓。若非亂世導致各地治安混亂、管理鬆散,像她這樣沒田沒房還沒戶籍的孤女,基本只能在深山老林謀生,與野獸毒蟲相伴。
反觀雲策?
年紀輕輕便習得深厚修爲。
那身殺氣絕對是身經百戰才能沉澱的。
不管怎麼看,二人都不像是會有交集。
雲策漾開一抹清雪般乾淨的笑意:“嗯,啾啾是我下山遊歷不久認識的摯友。只是她奉師門之命找尋一樣聖物,我們就在中途分開,沒想到兜兜轉轉會在這裡碰見。”
寥嘉神情古怪:“找尋聖物?”
雲策沒有北啾的允許,不方便透露人家師門聖物名字,只能選擇沉默應對。但他沒想到寥嘉會問:“說的是‘天工開物’?”
“先生怎麼知道?”
寥嘉卻是神秘兮兮地笑了笑。
他怎麼知道的?
林令德和祈元良就是用那一套《天工開物》將北啾徹底留下的啊,一開始是看中了北啾的天賦——她僅憑一張告示和簡單的需求,僅用一夜就製造出官署急需的農具。
戶曹根據北啾的作品,大批量生產能投入使用的脫棉機,再加上北啾的改良,脫棉機更迭數代,提高效率的同時又大大降低人力投入。她還根據《天工開物》改良好幾款農具,挑剔如祈元良都將她當成寶貝。
雲策心領神會,瞬間明悟。
問道:“莫非啾啾已經找到聖物?”
正說着,話題中心的北啾已經近前,一拍雲策肩膀:“雲元謀,你剛剛說甚?”
雲策笑道:“感慨緣分……”
剩下的話被他硬生生嚥了回去。
剛纔北啾坐在馬車上,只露出一顆腦袋,如今走到跟前他才發現對方相貌沒什麼大的變化,但身高卻比印象中高了不少。此前拍他肩膀都費勁兒,如今倒是剛剛好……
不是說女子及笄之後就不長了麼?
北啾擡手在他眼前晃晃:“這纔多久不見,你就不認人了?還是打仗傷到眼睛?”
雲策老實吐出心聲:“你長高不少。”
說着視線落到北啾揹着的大木箱。
記憶中,這隻大木箱比北啾還高一個頭。二人同行那段時間,他出於禮貌,一直幫她分擔重量。雲策當時還想着北啾挺可憐,被這口木箱子壓得長不高。二人走在一塊兒,甚至有個老眼昏花的老媼以爲他拎着一件舊衣裳,待走近才知道舊衣裳是個人。
眼前的北啾卻比大木箱還高一些。
她個頭躥得還挺快。
北啾撓撓胡亂盤起的丸子頭,熟稔地道:“確實是高了不少,官署的伙食太好,你給我買的幾件衣裳都穿不上了……”
在加入官署拿薪俸前,北啾伙食全靠運氣,能接到生意就吃得飽點,接不到生意就多喝水捱餓,靠着打獵添加油水。時常飢一頓飽一頓,能活這麼大全靠老天爺賞臉。
如今不一樣了——
官署食堂總會派人給她送飯送菜,每次都是滿滿一大碗的肉,麥飯總是壓了又壓,一碗重量能抵得上人家三碗。偶爾去食堂吃,打飯婆子給別人打菜就是手抖,一勺抖得只剩兩三塊肉,但看到她立馬手不抖了,人也精神了。如此投喂,想不長高也難啊。
“之前管你借的錢,我回頭還你。”
北啾和雲策分開之前,管他借了點兒盤纏。本以爲沒機會還上,沒想到自己時來運轉,在官署謀了管吃管住的差事,每月還能攢下不少私房。她現在絕對比雲策有錢!
雲策點點頭:“嗯,這個不急。”
他將寥嘉一行人帶到自己駐兵的營地,讓他們先在此歇腳,待明日他再親自護送他們去見主公。這個營地看似簡單,但營盤內部井然有序,饒是寥嘉也挑不出什麼錯。
“啾啾是能修煉了嗎?”
看着遠處與人商討什麼的北啾,雲策突然出聲詢問一側的寥嘉。隨着越來越多能修煉的女性出現,雲策也知道這事兒跟自家主公有關。北啾個頭抽了這麼多,顯然不是伙食改善,營養條件上去能做到的。思來想去,應該是天地之氣滋養筋骨,讓她二次成長。這一點,不少女營士兵也能證明。
寥嘉反問:“將軍覺察不到?”
雲策道:“啾啾身上氣息很奇怪。”
哪裡奇怪呢?
北啾周身溢散出來的氣息,不似文氣,也不似武氣,雲策只覺得那股氣息中正平和又清新自然。只是它過於渺小微弱,他不好下結論。唯一能確定的是,北啾能修煉。
寥嘉也沒隱瞞:“確實能修煉,只是跟你我的認知略有不同。我與祈元良也對此研究過一陣子,還沒有準確的結論。恰逢主公這邊急需成熟工匠,便將她也帶出來。”
還有一點寥嘉沒有說。
因爲北啾的特殊,祈元良甚至還去了一趟衆神會在西北大陸的分會,試圖從衆神會浩如煙海的書庫找尋答案,奈何結果不盡如人意。北啾的情況連衆神會都沒答案。
祈元良有個大膽的猜測。
北啾這情況,或許是獨立於文心武膽體系之外的另一種力量。只是它沒有文心的變化莫測,也沒有武膽的強大和破壞力,它是另一種更偏向規則、秩序和創造的力量。
這是此前不曾有過的!
生怕衆神會盯上,祈善還“以權謀私”了,封鎖、攔截一切跟北啾有關的情報。
雲策擔心道:“對她有害麼?”
寥嘉嘴角輕微抽搐:“你如果見過她掄着鋸子活鋸山豬,便不會這麼問了……”
四寶郡境內治安還行,但一些深山老林還是有土匪出沒,他們在官署一輪又一輪清繳下苟延殘喘。北啾聽說有個村落有百年前的特殊建築就去取經,半道碰上了土匪。
以及落入土匪陷阱而暴怒的野豬。
隨從就在百步開外。
他們愣是沒來得及從北啾手中救下豬。
差一步,土匪也要步上野豬後塵。
雲策:“……啊?”
北啾那邊也安排好了人,正揹着那個沉重的大木箱往這邊走來。寥嘉故作輕咳,尋了個蹩腳藉口離開,匆忙留下一句:“……還有一些細枝末節,你以後慢慢了解吧。”
北啾,是個很特殊的人。
沒頭沒腦的話讓雲策摸不着頭腦,但很快他就收拾好心情,跟摯友敘舊去了,他今天特地獵了幾隻野雞,又從師弟鮮于堅那邊學來一手特殊的烤雞法門,正好露一手。
外酥裡嫩,香味飄了老遠。
雲策耳力極好,隱約能聽到一些士兵的竊竊私語。北啾嚐了一口剛要誇獎,扭頭瞥見一抹紅雲從小夥伴臉頰飄到了耳根,奇怪道:“不是說武膽武者都寒暑不侵麼?”
篝火居然能將他臉烤紅啊。
雲策咳嗽:“最近寒氣入體……”北啾道:“寒氣入體?發熱了?”
這可真是稀奇啊。
她記得雲策說過自己一年四季都能用武氣製造冰霜,若是哪天不想打打殺殺了,他就去給大戶人家制冰,三伏天還能賣冰水,保管生意興隆。雲策也確實有這麼幹過。
靠着製冰手藝賺盤纏。
一度讓北啾既羨慕又嫉妒。
雲策含糊其辭:“過兩日就好。”
北啾聞言也不再多言。
以前接觸的武者和文士不多,對他們瞭解有限,但加入官署之後就能近距離觀察神奇的文心文士和武膽武者。她知道這些人跟普通人的差距,比狗跟人還大。雲策說沒事就肯定沒事。不知不覺,北啾一人就幹掉了三隻肥碩野雞,吐了一地的雞骨頭……
她略有些不好意思。
“元謀,我給你表演一個。”
作爲一人獨攬三隻野雞的賠償。
雲策一頭霧水,但仍順着北啾的力道,被她來帶一處隱蔽地點。一時,心跳如鼓。
“看什麼?”
北啾神秘兮兮道:“不要聲張。”
“好!”
“不論看到什麼都不要驚詫。”
雲策不明所以:“好!”
“還要守口如瓶!”
北啾擡手搭在身旁樹幹之上。
就在雲策不明所以之時,她手掌甩出一團墨綠光芒。光芒落地瞬間化作一架古怪的木質大車。說是車,模樣卻很古怪,車輪是扁的,車身還延伸出類似“手臂”的玩意兒,雲策此前並未見過類似的存在。正要問此物是甚,北啾跳進去,示意他也進來。
雲策:“……”
他的體型比北啾大許多。
唯一能進入車體的“窗戶”太小。
北啾一人坐在裡面都很擠,更別說讓他也進去,雲策只能小心翼翼踩上這架古怪的木車,站在車廂旁邊,透過“車窗”往內看,溫和地道:“我站在這裡看看就行。”
北啾也意識到這點,尷尬紅臉。
輕聲道:“我修煉沒多久,只能弄這麼大。待我修煉個一兩年,就能將它改改。”
雲策應下:“嗯。”
北啾情緒又高漲起來。
指着車廂內類似扳手的東西道:“這東西的圖紙是祈主簿給我的,據他說,那些圖紙都是主公的畫作。只是主公畫得太複雜,東西又實在是深奧,我根據圖紙旁邊的文字說明研究了一個多月才弄清楚大致構造。弄清楚當天,我就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
“夢?”
“嗯,夢中看到了……暫時不能告訴你,祈主簿說要跟主公說,我跟主公說完再跟你說。”北啾將到嘴的話又吞了回去,生硬地轉移話題,“我醒來的時候,經脈就有了說不清的變化。我可以將腦中所知的圖紙化爲現實,好比這個,這個很好玩兒的。”
說着將兩隻“木扳手”同時往前推。
雲策腳下的木車隨之往前行走。
“這、這是?”
即便是武膽武者化出的戰車,那也需要戰馬拉,而北啾化出的木車並無戰馬,方纔前行的瞬間也沒有消耗類似武氣的東西。
它究竟是怎麼動起來的?
北啾沒回答,又同時將木扳手往後。
木車跟着往後倒。
右邊木扳手一動,木車往左邊轉。
左邊木扳手一動,木車往右邊轉。
北啾還靠着木扳手操控車身延伸出來的木質大手臂,靈活地在空中搖擺揮舞:“根據主公的圖紙,這玩意兒叫‘挖掘機’!”
雲策怔怔了許久:“很厲害!”
北啾微紅臉龐:“我不厲害,還是主公厲害,即便是墨家鉅子也沒有她這般實力。那些圖紙,那些構造真的太迷人了!”
不僅如此,主公還深諳保密之道。
每一張圖紙都用了絕妙的保密方法。
即便是內行人看到了,若沒有深厚的功底也無法從雜亂的圖紙圖案解讀出真正的內容!北啾一開始也看不太懂,甚至還對內容產生了懷疑,但很快就打消了膽大包天的念頭——這可是一方霸主親手繪製的寶貝!
外人沒看懂是那人本事不到家!
主公這一筆一劃,必有深意!
北啾便按捺住煩躁的心情,認認真真研究,查閱祈主簿提供的大量墨家相關文獻,經過拆解、重組、倒推等等手段,終於解謎成功。只是主公層次太高,她頂多領略十之一二,很多結構只能用自己的方式重塑。一覺醒來,她驚奇發現自己能製造它了!
其他人靠馬車戰馬上班。
她不一樣,她開着挖掘機!
之後祈主簿說她太高調,北啾便想辦法給挖掘機換了一層外殼。在孝城,誰都知道那輛長着大手臂的奇怪馬車就是她的座駕!
北啾開心,雲策也替她開心。
唯有兩日後收到信函的沈棠不咋開心,差點兒被茶水嗆進氣管:“什麼東西?”
“挖掘機???”
祈善的信函前腳送來。
雲策護送寥嘉人馬後腳抵達。
沈棠也看到了祈善信函中所述的“挖掘機”,先不說內部構造,光是外形還挺像那麼回事。而製造“挖掘機”的便是眼前相貌陌生的女郎。脫棉機制造者,墨者北啾。
“弄一輛我看看!”
一刻鐘後——
一輛古怪“戰車”在練武場豕突狼奔。
時不時還能聽到自家主公歡快叫聲。
“蕪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