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善寫信給朋友這事兒並未瞞着,顧池這些人精稍微一想便知道怎麼回事,特別是姜勝和荀貞。二人沉得住氣,權當自己不知道這事兒,褚曜和康時只是挑眉。
唯獨顧池清楚些內情,於是他在某日主動提及此事,詢問沈棠是否知曉。
沈棠道:“知道啊。”
顧池的表情有些一言難盡。
沈棠正埋頭乾飯呢。
那陶碗的碗口比她的臉還大兩圈——這是她特地要求的,不然用小碗吃飯,一頓盛飯三四十回,不知情的人還以爲她是飯桶轉世,大碗省心多了,盛幾次就行。
她將嘴裡的麥飯嚥下肚,這才繼續:“唉,我這不是擔心元良吃虧麼?雖說先登和含章都是明事理的人,不會將私仇帶入公事之中,但他們跟元良氣場不和。昨兒他家素商又打了無晦的狗,無晦今兒臉色挺黑……唉,我怕長此以往,元良會憋出毛病啊。”
掰着手指數一數。
祈善的人緣真是出奇得差勁。
團隊跟他關係好的只有冤種表哥康時以及損友顧池,沈棠擔心對方會職場抑鬱。多倆志同道合的好基友,節假日能手拉手出門逛街散散心,串門也有個目的地。
思及此,愈發覺得自己是個好老闆。
顧池忽略沈棠那串魔性的心聲。
問她:“主公就不擔心引起矛盾?”
沈棠有恃無恐:“元良可是我的第二條命啊,多少主君求而不得的存在?你猜先登他們會不會忌憚?大家都是聰明人,總會明白底線在哪裡。以元良眼光,能成爲他的仇人或者友人,不會是個不識時務的庸人。他與我性命相連,也不會找這種人過來添堵。”
顧池:“……”
真該讓那些吹捧主公光風霽月、坦蕩君子的人過來看看、過來聽聽,人家心眼多得很。只是——話是這麼說,但顧池今天不是來打小報告的,而是來分享八卦的。
吸溜完最後一口飯湯,沈棠抹抹嘴。
“什麼消息?”
“祈元良的仇人和友人,
差不離。”
沈棠險些以爲自己聽錯了。
“什麼?”
“物以類聚,人以羣分。”
他只能言盡於此。
沈棠:“……”
顧池笑了笑,道:“但想來以主公非常人之能,駕馭起來,應該遊刃有餘吧?”
沈棠:“……”
當天晚上就做了個噩夢。
祈善笑得一臉陰仄,走馬觀花一般將一個個貼滿廢主公DEBUFF的策士謀者拉上來讓她相看。沈棠看一個就弱小無助瑟瑟發抖,夢魘驚醒後左右烙煎餅到天明。
也幸虧祈善不知道。
倘若知道,定是要刻薄兩句的。
他寄出信函是一回事,但反饋又是另一回事。文心文士多傲骨,各有追求,因爲種種原因不得志的寥寥無幾。諸如荀貞、康時、顧池這樣因爲種種原因而長期處於空窗期的,總是少數。大部分揚名在外,便有人捧着金銀財寶、權力地位上門邀請出山。
畢竟,再厲害的文心文士也是要恰飯或者養家餬口的,不可能一直蹲在原地,鐵了心等待最合胃口的那個人。他的信大概率石沉大海,能有回覆一個都算好運。
即便回覆了,查一查沈棠那點兒微薄的家底,也可能被嚇跑,正如她此前說的——招納不起。祈善寫信過去也只是碰碰運氣。若能瞎貓碰上死耗子,再好不過。
若不能,也沒損失。
缺德還是顧池最缺德,故意嚇人。
沈棠只用一個下午就從噩夢餘韻脫離。不是她心大,而是社畜面對繁重工作,沒有傷春悲秋的權利。暫時沒了邊境隱患,沈棠也能全身心投入隴舞郡的建設。
剛來隴舞郡的那幾天,她都忙於安頓災民,修建臨時善堂,之後就馬不停蹄地去了十烏,根本沒有時間靜下心瞭解隴舞郡的情況。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全**的爛賬!
這還是祈善等人處理一部分的結果。
原先如何爛,她都不敢想。
最嚴重的一塊反而不是堆積如山的冤假錯案,而是戶籍人口以及稅收。隴舞郡戰爭頻發,這些年因國境屏障削弱,馬匪入境劫掠頻率暴增,人口削減也正常。
可馬匪都是小規模團戰,不敢鬧大動靜,又有褚傑鎮守永固關,最大限度嚴防死守,隴舞郡有前任郡守坐鎮,出兵支援速度也快。但每次上報的死亡數目奇高。
隴舞郡佔地面積不算大。
但一個郡戶籍只剩不到千戶——
沈棠指着桌案冷笑,反問隴舞郡老資歷的官吏道:“你們不覺得離譜嗎?”
底下幾個人面面相覷。
誰也不敢先吭聲。
沈棠在十烏一戰積累的聲望,在其他地方沒什麼威懾力和含金量,但在隴舞郡夠用。沈棠深吸一口氣,道:“光是城中接納的難民便有三千多戶,還有陸陸續續投奔的,我就問問你們——郡府登記在冊的戶籍爲何只有九百六十戶,還有零有整的報上來?”
好傢伙,兩千多戶都是幽靈嗎?
幾人還是不吱聲,不願做出頭鳥。
一旦做了這個出頭鳥,沈棠這邊或許會滿意,但被得罪的人肯定非常不滿意!
沈棠繃着臉,冷厲瞧着幾人。
如此僵持好一陣子,沈棠才揮手讓他們全部下去。這些都是怕事的老油條,沒有大事的時候可以用一用,一旦到了關鍵時刻,決計不能讓他們沾手,只會耽誤事。
他們不說,沈棠也清楚。
自然是有人趁馬匪劫掠的機會,將活人報成了“死人”——“死人”如何按人頭納稅?別看少納一個人頭的稅不多,但這種“死人”多了,日積月累不就多了?這些“死人”還能下地幹活,租戶讓他們繳納多少的租金就能繳納多少的租金,因爲他們失去了戶籍!
此事對誰最有利?
呵呵,自然就是誰幹的。
那麼是誰幹的呢?
自然是家中田產無數的主兒。
他們是田產的主人,但他們不可能親自下地幹活,所以需要吃最少糧食、幹最多活兒的人。若不是人不吃會死,最好是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的人給他們耕地勞作。
沈棠揉着眉心將祈善叫來。
輕聲問道:“證據蒐集如何?”
不解決田地戶籍問題,沈棠這個郡守有名無實。莫說養軍隊了,她連自己這草臺班子的薪俸都發不下去!十烏的國庫也不能年年讓她逛一回進貨,只能坐吃山空。
祈善明白沈棠詢問什麼。
“有三家藉着這次機會清理掉了,手腳做得乾淨,懷疑不到咱們頭上,證據也搜查出來存放妥當。但隴舞郡其他豪紳似有警覺,我等也不能刻意引馬匪入境……”
這種冒風險的事情不能亂做。
一旦暴露,沈棠的名聲頃刻就毀。
畢竟,一郡之長與馬匪“勾結”是爆炸性的負面消息。鄭喬還是國主,若有人將此事告發上去,沈棠被髮配或者再次平調,那就完犢子了。祈善這會兒投鼠忌器。
按照他原先的計劃,完全可以藉着馬匪之手將這些毒瘤一次性弄乾淨了。但架不住同僚太給力,又有荀貞和宴興寧化身烏有的神助攻,永固關的損失降至最低。
攻入隴舞郡境內的馬匪數量稀少。
唉,幹不成大事。
沈棠狠下心:“那就借題發揮。”
這些豪紳地頭蛇壞事幹得太多了,早就失去了敬畏之心,其中一部分還想着迎十烏王師過來,好一步登天。欺負前任郡守死得慘,欺負沈棠初來乍到年紀小……
做事未必會清理尾巴。
他們現在就是滿頭蝨子的禿子。
抓個把柄就能借題發揮。
祈善瞬間想到沈棠所想法子,問:“主公的意思——是藉着此次戶籍徹查動手?”
沈棠冷着臉點頭:“對,尋個機會突擊檢查!將隴舞郡每一塊地都篩一遍!這麼多大活人,他們是能藏到天上還是藏到地下?有一個對不上,我就弄死他們!”
人口關乎賦稅。
隱匿人口便是偷稅漏稅。
擱在哪裡不能脫一層皮!
藉着這個由頭以及祈善搜刮上來的證據,沈棠這次不打算手下留情,將事情做絕。雖說動作太大會傷筋動骨,但總好過任由腐肉侵蝕骨髓,最後病入膏肓吧?
沈棠還不忘叮囑道:“這件事情交給咱們自己人去做,隴舞郡原先那些官吏我不放心,派人盯着。若他們有通風報信的行動,那就關起來,回頭一塊算總賬。”
祈善點頭:“這是自然。”
沈棠舔了舔乾澀的脣瓣。
鼻尖隱約能嗅到濃烈的血腥味。
她也不想舉起屠刀,但架不住有人硬往她的刀子撞,既然如此,何不笑納了?除了戶籍賦稅這事兒,還有另一樁頭等大事擺在她的面前。眼瞅着開春,結果現實卻是——沒糧種、沒耕牛、沒農具、沒田地,甚至還沒耕地的人……這一年又該怎麼熬過去?
十烏的金庫是很豐盛啦,但這個節骨眼兒,大家都是勒緊褲腰帶過日子,家家戶戶除了地主,誰有餘糧?金銀珠寶能換來糧食,但價格肯定高,明擺着得不償失。
沈棠爲此也是左搖右擺。
總不能指望林風一人供養整個郡縣人口吧?把小姑娘稱斤輪兩賣掉也扛不住一天。沈棠春耕言靈再奏效,沒有耕地、糧種這些,田地也不可能憑空長出糧食……
左思右想,再不行的話——
她只能另想辦法。
例如向以前的老鄰居哭窮。
想來吳賢他們對此已經習慣了。
沈棠托腮,漫不經心地想着如何開口賒賬,還未想出一個頭緒,另一個打擊接踵而至。完成交接工作的趙奉想要遞上辭呈。他爲了報恩給沈棠打了兩年的工啊。
還是兩年白工。
再拖下去都不知道老闆是誰了。
吳賢那邊也逐漸有了怨言,趙奉思忖着自己報恩也差不多了,沈君在隴舞郡也沒了外部隱患,這兩年穩紮穩打應該能安定下來。於是,他準備開口,帶人回去。
沈棠“啊”了一聲。
下意識想問趙奉去哪兒。
轉念一想,纔想起來趙大義的老闆不是自己——不由得囧了,她這兩年用人用的太順手,忘了“見外”兩個字怎麼用。心中雖遺憾,但也知道自己沒理由強留人家。
報恩到趙大義這個份上的,世間實屬罕見,自己若不放人,如何站得住腳跟?
溫聲關心道:“大義準備何時啓程?”
趙奉不太好意思:“十日之後。”
雖說打了兩年的白工,但沈棠這兩年也沒虧待自己,物資軍需都是先緊着他自己的兵,出手不可謂不大方。趙奉起初還擔心自己部曲經過這兩年實力下滑,但經過永固關一戰卻發現不是那麼回事。不僅沒有退步,反而進步許多,衆人武氣凝實了數倍。
思來想去,應該跟這兩年不限量供應的酒水有關,這些酒水的價格可不低。
趙奉跟家人通信,從家書隻言片語得知,沈君釀的酒水在天海三地賣得火熱,一罈難得。若不是供應自己,這些酒水流入市場,絕對能給沈棠換來更多的利益。
因此,在趙奉這個憨厚人心中,他其實還欠了沈棠人情,但他真不能再拖了。
他個人還好,底下這些兄弟不少都有家室,跟家人長久分別,思念甚苦啊。
“十日……”沈棠喃喃,“也行,回頭給大義擺個踐行宴,這兩年耽誤你太多。”
“不不不,沈君千萬別這麼說。”
這兩年絕對是他過得最安逸最充實的兩年,甚至從田間耕作尋覓到了樂趣,倘若以後再無戰事,種田隱居不失爲好去處。沈棠痛快答應放行也讓他長鬆了口氣。
真怕沈棠說點不願意的話。
自己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
趙奉離開,褚曜又來。
此時天色黑沉,下人掌燈照明。
“無晦怎這時候來了?”
看他一臉嚴肅,應該是爲正事。
“突然想起一事要告知主公。”
褚曜正色, 沈棠也跟着正經起來。
“無晦且說。”
“此事與國璽、趙將軍有關。”
沈棠心中微沉:“大義不知國璽之事,他也不是個能瞞得住心思的人……”
生怕褚曜說出做掉趙奉的話。
趙奉這時候嘎了,誰都會懷疑到她頭上,無異於掩耳盜鈴,吳賢不會善罷甘休。但很顯然,是沈棠想多了,褚曜來意不是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