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詮這邊裝傻充愣。
信使直接略過他,飽含責問與嚴厲的視線落向徐解。徐詮可以插科打諢,說什麼僭越或者不敬的話都能圓過去,但徐解作爲徐氏族長,他的回答就是家族最終的立場。
徐解手握沈棠的密信。
握着它便相當於抓着定心丸,再無此前被信使威逼至懸崖而進退兩難的窒息感。
他悠悠嘆出一口濁氣,不忘將此前的憋屈陰陽怪氣回去:“捫心自問,徐某和徐氏這些年對吳公忠心耿耿,稱得上‘舉族之力’。可吳公這些年蒙小人蠱惑,偏聽偏信,耳軟心活!徐氏根基險些毀於一旦。敢問信使,吳公可有過問徐氏糧倉爲何遇火?”
徐氏有錢也沒有富裕到點石成金啊。
糧倉那把大火差點兒讓資金斷裂。
幸好,沈君治下商路願意給徐氏寬容期限,祈元良還通過官署問他要不要幫忙,不然徐氏真危險了。反觀正經主公吳賢?
吳賢在前線一個勁兒催催催,徐解本就因爲糧倉燒爲灰燼而心疼,生意方面又急需資金週轉,他短時間上哪兒給吳賢再湊一批糧草?吳賢拿不到糧草就以爲徐氏有異心,沒有一點兒安撫,甚至連過問都不過問,轉頭就爲了糧草跟天海世家卿卿我我,襯得徐氏愈發像個冤大頭了。管徐解要錢要糧要人的時候開口痛快,讓他安慰兩句就啞巴了!
也幸好徐解也在找尋出路,及時止損。
不然他想跟吳賢分道揚鑣?
真要落得個“淨身出戶”的下場。
當然,現在也是脫一層皮。
信使暗暗深呼吸,壓下了狂躁情緒,冷聲問徐解:“徐郡守當真要撕破臉皮?以吳沈兩家的關係,你真以爲自己能在兩家之間左右逢源嗎?怕是怕,兩頭都落不着好!”
徐解道:“這就不用信使擔心了。”
信使不甘地看着徐解,又看看徐詮,額角青筋狂跳——吳賢派他過來的時候,確實給了他三千精銳。他命令精銳化整爲零潛入河尹,有幾批已經進入浮姑城。確信徐解有異心不肯就範,必要時可裡應外合包圍浮姑城,甚至是以背叛罪名將徐氏上下捉拿。
若是徐氏反抗,就地格殺!
偏偏半路殺出個徐文釋。
他不認爲徐文釋這次是湊巧過來……
信使用餘光瞥了眼死不瞑目的頭顱,內心一番權衡利弊,壓抑着不甘,冷哼甩袖。
徐解:“徐某腿腳不便,恕不相送。”
徐詮:“阿兄,沒事兒,我腿腳好。”
信使被這對堂兄弟一唱一和氣得臉都青了,仍要咬牙切齒寒暄,讓他們不用相送。奈何徐解熱情好客,仍讓堂弟幫忙送幾步。一路將信使送出浮姑城大門,這才“依依不捨”地掉馬回頭。看着信使背影消失,徐詮臉上的假笑瞬間收斂,用徐解的綬印命令城門提前下鑰,暗中再派兵排查城內的耳目。
做完安排,徐詮這才稍稍安心。
回到徐解私宅,堂嫂命人準備家常菜。
還未入屋便聞到了飯菜香。
堂兄徐解夾着柺杖立在門前,見到他,緊繃的脊背肌肉徹底放鬆:“如何了?”
徐詮將兜鍪摘下夾在臂間:“這次可真是兇險,若非斥候意外發現不對勁,抓了幾人嚴刑拷問,問出真相……還真不知吳昭德心腸如此歹毒,打着斬盡殺絕的心思。誠然,徐氏這兩年是不如以往那般大方,但該給的也沒短過一分一釐,他竟如此薄情。”
青年武將面龐滿是憤懣和殺意。
因爲徐解對他的定位,家族大事都會通過家書告知他,讓徐詮清楚知道徐氏這些年的大頭開支在哪裡。但是哪怕徐氏錢再多,也都是堂兄一文一文賺的,不是天上掉的。說句難聽的話,這些錢全部丟到水裡還能聽個響,投資給吳賢還招來殺身滅族之禍。
這跟誰說理去?
徐解倒是一點兒不意外,嘆道:“文釋,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誰讓河尹歸屬關乎到定都?這一步棋牽涉衆多,吳公那邊也許忍得住,但天海世家絕對坐不住。情誼這種東西,擱利益面前不堪一擊。若吳昭德不這麼做,反倒蠢了。”
他甚至能腦補出他們鬨鬧的畫面,道:“奈何天海那邊棋差一着,慢了一步。”
徐詮道:“他們豈止是慢一步?軍師他們有遠見,連主公也說她要是吳昭德,哪裡會這麼磨磨唧唧?先帶兵威懾邑汝,再入河尹,被拒絕就找藉口先把河尹打了。哪裡像他那般威懾了邑汝就回天海跟世家扯皮?主公早就調派兵馬在臨近郡縣駐紮,防着吳賢呢。只待你這邊開口允許就讓他們進入河尹。吳昭德要打就打,誰慫誰就是孫子!”
徐解:“……”
他真該慶幸吳昭德有拖延症,同時將天海看得過於重要而下降了河尹的戰略評估。若他跟沈君一樣,河尹早就被打穿了。
他問道:“主將是誰?”
徐詮接過侍女端上來的帕子擦手。
隨口道:“趙大義。”
徐解:“……沈君真是個妙人。”
聽到是趙奉,饒是他這般正經人也忍不住內心笑歪嘴,沈君是懂得陰陽怪氣的。調遣跟天海世家結怨的趙奉來駐守河·新晉邊境郡·尹,這是將對天海的惡意擺在明面上啊。天海那幫人,夜裡真該睡不着覺了。
危機解除,徐解這纔將沈棠密信打開。臉上的笑容就沒有少過。
來來回回看了四五遍,直到夫人再三催促用餐才肯收起,夫妻倆陪着徐詮用了一頓團圓飯。吃飽喝足又去香水行泡了個澡。兄弟倆趴在香水行雅間木榻,搓澡一回活似渾身打了蠟拋了光。待完事兒,徐詮四仰八叉地表情放空,喟嘆道:“舒服啊——”
渾身噴香噴香的。
哪裡像是軍營,到處都是汗臭腳臭。
徐解享用着精緻糕點,小酌兩口醇香美酒,坐姿慵懶,閒談道:“主公將趙大義派至河尹駐守,日後王都由誰來拱衛?”
沈棠定都沒吳賢那麼爲難,再加上她帳下心腹連父母都湊不出幾對,更別說什麼世家派系爭奪這塊香餑餑。她定都哪裡對徐解都沒影響,所以他更有心情關注其他方面。
例如,軍權。
這就要提到駐守邊境的邊軍和拱衛王都的王軍,至於各地的駐軍可以暫時不提。
徐解還以爲沈棠會留下趙奉。
徐詮揉了揉眉心,讓自己快速脫離搓澡後的飄飄然狀態:“暫時還沒風聲,不過看主公的意思應該是她自己來,或者交由褚無晦、祈元良和寧圖南中的一個代掌……”
想了想,他又添上一個顧池。
褚無晦和寧圖南的性命連着主公,世上除了主公自己,她最能信任的便是這兩人。從這個角度來看,祈元良稍次,顧望潮再次。倒不是說主公不信任其他人,只是手心手背的肉也有薄厚之分。只要明面上沒有像吳公那般拎不清,大家夥兒心裡都有數的。
徐詮道:“我更傾向於褚無晦。”
徐解問道:“怎麼說?”
徐詮翻了個身:“褚無晦牽制魏壽和褚傑,二人手中的兵權又佔着很大一塊。主公帳下最能打的精銳便是這兩位將軍私屬部曲,其次便是趙將軍,錢邕之流再次……”
至於雲策和鮮于堅師兄弟,他們跟荀定以及主公親自提拔的幾個年輕將領,本身都沒有自己的私兵部曲,修爲相對不高,資歷也淺。將他們放王軍或者邊軍都很合適。
徐詮的情況介於兩撥人中間位置。
徐解道:“倒是不復雜。”
徐詮笑笑:“跟吳公比起來確實。”
吳賢帳下的武將出身倒是挺統一的,不是出身天海世家便是有姻親關係,看似鐵板一塊,實則四分五裂,利益糾葛太多。主公這邊看着啥都有,五花八門,但真正細數起來都沒什麼衝突,一些人還有一點兒師徒情分。例如白素跟共叔武和趙奉都學過。
連徐詮自己都要喊趙奉一聲叔。
徐解點頭,心中大致有個數。
信使將消息傳回天海,河尹也馬不停蹄接納趙奉兵馬入境,徐解親自出馬迎接。庶民收到消息,聽到是侍奉春神句芒的大將轉世之一回來,迎接隊伍排出十幾里長!
徐解打趣道:“大義,人心所向啊。”
連他這個兢兢業業幹了幾年的郡守都羨慕趙奉的人氣。他用數年才真正收買庶民的民心,獲得他們的愛戴,而趙奉離開這麼多年,治下庶民一日都沒忘記,一直掛念。
趙奉偏黑的臉頰悄然飄紅。
面對熱情似火的庶民,略有侷促。
但,更多的還是感慨和感動。
沒想到兜兜轉轉,他還有光明正大踏足這片土地的一日:“是文注治理得好。”
徐解哈哈大笑:“你我就不用謙讓了,走,府上已經設好酒席爲你接風洗塵!”
宴席之上,徐解又送他一份大禮。
一個白白嫩嫩的嬰孩。
嬰孩眉眼間有幾分熟悉。
徐解輕聲打趣:“大義,完璧歸趙。”
趙奉抱着軟綿綿的嬰孩,這孩子也就幾個月大,一雙眼睛澄澈得不染塵埃,全是不諳世事的懵懂。他一眼便認出了孩子的身份,忍不住埋在孩子頸肩,熱淚潸然落下。
故人之姿,故人之子。
“來日,義父帶你去看你阿父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