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軌
江曉媛這句話一出口,海倫和小K全都擡起頭,用一種“這女的傻了吧”的目光看向她。
小K一愣之後,笑出了一口參差不齊的大板牙,笑到一半才發現自己得意忘形露了醜,急忙伸手遮住了嘴,用嘔吐的姿勢完成了“優雅微笑”的高難度動作。
從洗頭小妹到實習技師,一般需要一年左右的時間,學得快的也要小半年,即使實習技師平時幹得也都是比較傻瓜的事,但店裡對他們的要求很高。
他們首先要背下一整本不同髮型的染燙剪技法,這個過程叫做“背菜譜”,然後還要考實操,在塑料模特頭上試手。
年輕人記憶力好,“背菜譜”是可以突擊的,但實操可不行,中間有很多技巧,一般都要老技師帶。
且不說時間來不及讓她臨時抱佛腳,光是江曉媛那倒黴的人緣,有沒有人肯帶她還兩說。
海倫要比小K直白多了:“我看你還是先把頭髮吹利索了再說吧。”
江曉媛一口氣堵在胸口,直接頂了回去:“你等着看。”
她撂下這句狠話,霸氣側漏地大步穿過門店,女王似的一路帶風地回了自己的宿舍。
可惜,“女王”狹窄的寢宮不夠氣派,有點像冷宮。
此時室內還沒有供暖,她住的屋子又是朝西,西廂房冬天冷夏天熱,終年瀰漫着一股潮乎乎的氣息,比室外還冷,陛下江在冷宮裡獨處了二十分鐘,心頭的火終於被周遭氣溫澆滅了。
她一點一點地回過神來,終於後知後覺地啓動了後悔程序。
江曉媛想,她幹嘛激憤成那樣,死活不肯接祁連的錢?
她既然已經承了燈塔助理一回人情,再借一回他的餘蔭能怎麼樣?
江曉媛想起自己放出的厥詞,恨不能捂臉,她眼下連一件秋冬衣服都買不起,還在那做什麼錢包砸人臉的白日夢?
這死要面子的窮命!
還有她居然一時嘴快,當着海倫和小K的面說要參加考覈,這不是扯淡嗎?
她要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考上實習技師,母豬都能上樹了。
女王的王冠就這樣“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摔成了一堆破銅爛鐵。
江曉媛爛泥一樣仰面躺在牀上,面對着天花板滄桑的老臉發了會呆,烙餅似地翻了幾個身,在自己根深蒂固的廢物與比天大的面子中苦苦掙扎了良久。
最後,東風艱難地壓倒了西風——她的面子贏了。
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江曉媛無論如何也收不回來,只好自己豁出去了:要麼背水一戰,要麼等着讓人打臉。
“怎麼說我也是有潛力考狀元的人。”江曉媛兀自嘀咕了一句。
隨後她把臉塞進了枕頭裡,難過地想:“怎麼辦?狀元,我給你丟人了。”
燈塔助理把畢生的夢想送給她,可江曉媛卻還是找不到自己的路在何方。
故事裡總是愛講草根們奮鬥的過程,那些主人公剛開始都是一無是處的屌絲,最後都變成了不可思議的人生贏家,讓觀衆看得好爽,好像只要自己下定決心,就也能醜小鴨變天鵝一樣。
但其實細想起來,一個人活得有追求、有目標,難道本身不是一件十分難得的事嗎?
至少江曉媛是沒有的。
世界上那麼多人都是庸庸碌碌的過一輩子——隨着年齡的增長,選個分數性價比高的學校,找個門當戶對的人結婚,買個家庭條件承受得起的房和車,做一份收入差不多的工作,像別人一樣按部就班,白天混日子,下班看電視,偶爾讀些心靈雞湯愉悅一下身心,就這麼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有多少人明確地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麼呢?
更不用提能不能堅持下來了。
江曉媛也很想像燈塔助理一樣,過一個有主題的人生,想想都覺得熱血。
可惜,現階段她的人生主題就只有一個——窮。
她的心比天高,居高臨下地俯瞰人間,無處着落,身卻在塵世中,憋憋屈屈地被人來回鄙視,胸口間憋着一口一飛沖天的氣,只是找不到沖天的發射點。
江曉媛在這樣的憋屈中蜷縮着睡着了,還做了個夢,夢見她跑去看時裝新品發佈會,把看着喜歡的一口氣都買了下來,黃粱中好好解了一回鬱悶。
醒來一看,她還是連件過冬的衣服也買不起。
第二天上班,無論江曉媛多麼希望頭天晚上和海倫她們置氣的事沒有發生過,事實還是冷冰冰地橫沉在了她面前。
她推門進店,發現自己說出去的話不但成了潑出去的水,還在地上蜿蜒成了坑——不過短短一宿,小K她們已經讓她的大言不慚傳遍了整個美髮店,人人看她的目光都充滿同情和奚落。
江曉媛頭天晚上再衰三竭的鬥志只好被迫出頭,哭哭啼啼地迎難而上,拯救她岌岌可危的自尊。
這天,江曉媛一整天沒有休息,也沒再去裝模作樣地看那些旅遊雜誌,只要稍微空閒下來,她就會屁顛屁顛地跟在陳方舟身後,如飢似渴地盯着他那雙出神入化的手。
陳方舟一開始沒留神,被她礙手礙腳地擋了幾次路,才詫異地問:“你不好好幹活,跟着我幹什麼?這個月績效不要啦?”
江曉媛正在心裡反覆回味他給人剪留海的那幾個動作,兩隻手在下面暗暗地跟着比劃,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不夠一壺醋錢,不要就不要了,就當我先投資自己。”
客人都被她逗笑了,陳方舟從鏡子裡端詳了一下江曉媛的臉,搖搖頭,隨她去了。
他總覺得這姑娘有點妄想症,老站在大款的角色上看待世界,一天到晚就會窮得瑟,和他中二時期非常異曲同工——陳老闆當時也是,分明是個鄉非少年,總惦記着要拯救世界,才被人一忽悠就跟着跑了,成就了一段終身無法洗淨的黑歷史。
世界如此高貴冷豔,用得着誰拯救?
陳老闆:“你就不着調吧。”
江曉媛:“陳總,下個月考評我能參加嗎?”
“能,”陳方舟一口答應,“重在參與。”
江曉媛:“那我要萬一考過了,給我漲多少工資?”
陳方舟眼皮也不擡:“一個月十萬。”
江曉媛:“陳總,我很嚴肅的。”
陳方舟糟心地看了她一眼:“我也很嚴肅——求求你了,一邊玩去吧,別給我搗亂了。”
江曉媛氣哼哼地走了,過了一會又回來,拿了個小本,一邊在旁邊圍觀陳方舟剪頭髮,一邊記筆記一樣記下她所看見的每個動作和要領,還頗有解構主義地在下面配了圖。
半天過去,江曉媛只洗了兩顆腦袋,記下了七八種髮型。
陳老闆總算閒了片刻,喝水的時候將她的本子抽出來一看,驚了——他先是發現她的字很不錯,當然稱不上書法,但是和店裡那些歪歪扭扭的孩兒體比起來,實在是太像樣了,然後陳方舟發現她的畫也不錯,江曉媛雖然畢業於菸灰缸系,但也是學過素描的,雖然水平不怎麼樣,但唬一唬外行人還是蠻可以的。
反正在沒怎麼見過世面的陳老闆眼裡,這本隨手筆記簡直稱得上是一件藝術品了。
陳方舟:“你真打算參加考評?”
江曉媛:“比針尖還真。”
陳方舟:“爲這事連工作量都減了?”
江曉媛:“嗯!”
陳方舟打量着她身上畫風不對的夏裝:“績效工資少了,到時候你更沒錢買衣服了,怎麼辦?凍着?”
江曉媛死鴨子嘴硬,擺手說:“這都不算事。”
陳方舟沉默了下來,江曉媛還以爲他會被自己的精神感動,正洋洋得意地準備聽表揚。
誰知他回手就把本子塞回到了她懷裡,語重心長地說:“小妹,泰山不是堆的,火車不是推的,我啊,勸你踏實點,別好高騖遠了。”
江曉媛:“……”
她七竅生煙地目送着陳老闆的背影,心說:“我還非要考過不可了!”
就這樣,江曉媛開始了她瘋狂的臨時抱佛腳,晚上店裡關門後,江曉媛連口飯也來不及吃,就急匆匆地抱起一個塑料模特,拿回去研究。
早晨她也不再睡懶覺,早早就起來,抱着那一堆舊得捲了毛的髮型設計雜誌背誦默記,背得頭昏腦漲,還是記不住。
江曉媛只好重拾她的素描功底,在店裡找了好多廢紙,挨個畫下來貼在屋裡。
她時而還會根據自己二十多年的資深臭美史,細細地標註幾筆什麼樣的臉型適合什麼樣的髮型之類。
至於實操——塑料模特不是羊毛,剪了還會長,她偷偷摸摸地拿回去一個揣摩已經很不對了,不可能再上剪子禍害,江曉媛只好回憶着陳方舟的樣子,笨拙地用空剪子在空氣裡“喀嚓”。
她畫模特、畫人物、畫陳方舟的手、畫上下翻飛的尖刀……沒有人手把手教她,陳老闆一天到晚忙得要死,其他人都不大和她打交道,江曉媛只能拼命地記錄着各式各樣的畫面,晚上帶回去溫習。
這無疑要花大量的時間,江曉媛以前能從晚上十二點睡到第二天中午十二點,滿打滿算一圈,現在卻將睡眠時間活生生地擠到了六個小時之內。
她飯不好好吃,覺不好好睡,身上還穿着反季節的衣服,隨着天氣漸冷,連店裡的空調都無法拯救她了。江曉媛什麼時候吃過這種苦頭?這樣堅持了三天,她臉上掛上了厚重的黑眼圈,嘴上起了幹皮,整個人脫水一般瘦了一圈。
第四天,她早晨睜眼的時候感覺渾身不對勁,打了個下巴差點脫臼的噴嚏才發現——感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