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出來我給你裝個鏡框送過去。”祁連說,“再洗一張放在這本相冊裡。”
江曉媛隨口說:“相冊好像滿了。”
祁連:“還有一頁,夠用了。”
江曉媛:“……”
她忽然閉了嘴,意識到祁連話音裡的潛臺詞——不會有下一個像她一樣的倒黴蛋了。
江曉媛:“你覺得那個病毒……”
祁連:“它不是已經半年多悄無聲息了嗎?”
江曉媛心裡忽然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原來祁連心裡早就有數,早就知道那病毒八成已經不行了,那麼他們之間陌生時空中類似監護的關係大概也結束了。
江曉媛勉強笑了一下,意識到自己心裡是不情願的。她早就知道,共同的敵人沒有了,那個對她有求必應的人也就沒了——祁連沒有那個義務,她也沒那麼大臉——因此一直以來,哪怕再艱難,她也從不敢放縱自己依賴別人。
可是理智上做到了,感情上還是有些不好接受。
他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知道她來歷的人,是在她最難的時候幫過她的幾個人之一……之所以這個“之一”也變成了“唯一”,是因爲江曉媛不得不承認,她可能是有一點喜歡祁連的。
否則也就不用提醒自己不要自作多情。
可是有點喜歡又能怎麼樣呢?她還是不知道祁連的家世職業,對他只有表面一層的瞭解,完全不知道深淺。她從未談過一場平等的戀愛,混在一起的都是霍柏宇那樣的貨色,玩鬧的心情多一些。
以前……馮瑞雪說得對,如果不讓她高高在上、佔盡優勢,她就不知道該怎麼樣和別人相處,趾高氣揚下,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自卑像一把根深蒂固的野草,無時無刻不繚繞在她身邊。
回想起來,她一個白富美,如果說她“自卑”,未免太讓人難以理解。
可能世界上大概只有自己知道自己“金玉其表、敗絮其中”的真相吧。
江曉媛壓下有些混亂的心緒,不肯流露出一絲半毫的在意,她藉着低頭翻相冊的動作掩飾了一下,若無其事地問:“你以後終於再也不用再東奔西跑了,打算做點什麼?”
“看看吧,”祁連說,“有幾筆錢一直有幾個朋友替我管着,有些還不錯,有些是因爲那塊市場最近不太景氣,我想暫時把錢提出來,做點其他的。”
江曉媛可有可無地點點頭,她目光往落滿了陽光的地面上瞥了一眼,停頓了一會,然後說:“我過一陣子可能要跟着老闆出一趟國,國內特效化妝這塊不如他們那邊先進,過去學習交流幾個月……”
她這話提得前不着村後不着店,說到這裡,發現語言沒組織好,有些無措地不知道該怎麼往下說了。
祁連卻忽然說:“我怎麼覺得這話聽起來,你像是要和我撇清關係?”
江曉媛:“……”
祁連:“要是那病毒從此銷聲匿跡了,以後你走在大街上就假裝不認識我了?沒有它,我就不能時常去找你吃個飯嗎?”
江曉媛:“……當然不是。”
她心口微微提起了一寸,微妙地半起半落地懸在空中,心想:“只是你還來找我幹什麼呢?”
祁連微微翹起二郎腿,手指在膝頭輕輕敲打了片刻:“我說真的,我覺得你們那邊利潤很可觀,如果工作室做成了,我入一點股也挺賺的,有讓我投錢的機會你儘快告訴我,反正你也不會給我虧了,對吧?”
江曉媛那吊起一寸的心“啪嘰”一下落了地,摔得漫不經心——因爲提起來的高度有限,摔一下也不見得疼,只是這樣四仰八叉地趴在地上,稍微有一點索然無味。
對了,以後工作室萬一想發展壯大,可能還真需要有幾個股東,這就不是扶貧了,因爲江曉媛相信工作室絕對不會虧。
她勉強打起精神:“什麼規模的投資?”
要是十幾二十萬的話,大概改天可以把蔣博一起約出來談一談。
祁連:“西郊那片有個馬場,我是大股東,本來還可以,這兩年政策環境嘛……你懂的,這種奢侈消費有點疲軟,市場三五年可能沒什麼起色,我想暫時撤出來了——你覺得夠不夠?”
江曉媛膝蓋一軟,差點給他跪下,也顧不上收拾自己塗地的心腸了,用充滿仇恨的目光瞪着祁連,心想:“有錢人怎麼不被燒死呢?”
江曉媛:“那你在小報當記者是出於怎樣報復社會的想法?”
祁連:“我很早就開始到處跑,有一次出國,跟我們家找的理由是出去念新聞——當然不可能去,因爲沒過幾個月就又追着下一個人跑別的地方去了,現在回來了,總要裝裝樣子,裝得差不多了,過兩天就辭職。”
江曉媛:“……”
等追着她的那輛小粉車走了,江曉媛心情異常複雜地告別了祁連,獨自一個人打車回住處,收拾好心情,她阻止了自己在多餘的地方浪費神思,只好百無聊賴給蔣博發了一條問候短信:“房子看得怎麼樣了?”
蔣博沒理她,他正坐在房地產中介的接待間裡,心煩意亂地接一通電話。
“我沒有,”蔣博飛快地在租房合約上籤了名,扔下筆,用力掐了掐自己的眉心,“我都已經按你的意思從學校裡辭職了,你還要怎麼樣……我總不能說走就走吧?要把離職手續辦好的,直接消失,人家會報警的……什麼姑娘?那小姑娘是我以前的助教,嗯,學校僱的,那天只是追出來給我送銀行卡賬單,你不要去打擾人家。”
對方不知說了什麼。
蔣博:“做這一行的哪來那麼多男人?你不要無理取鬧……”
他這句話好像是捅了馬蜂窩,透過電話,對面的中介辦事員都聽得見那頭歇斯底里地咆哮,辦事員噤若寒蟬地等在一邊,一聲也不敢吭。
蔣博靜靜地等着對方吼完,臉上的神色與其說是不耐煩,不如說是憎惡,然而語氣卻還是輕柔的,好像一個人分裂成了兩半,互相涇渭分明、各不干擾。
“以後我在外面吃頓飯,難道你都要把服務生的祖宗八輩查清楚?”蔣博輕輕地說,“你讓我辭職換工作,好,我已經辭了,你還想怎麼樣?讓我去死嗎?”
對方似乎哭了起來。
“好了,我在外面辦點事,馬上就回去,晚上……晚上回去吃,別哭了。”再鬼斧神工的妝容大概也遮不住他一臉的疲憊,蔣博說到這裡,嘆了口氣,低聲說,“好的媽媽,我愛你,再見。”
掛斷電話,他用力往柔軟的皮椅子上一靠,好像這一通三言兩語的電話把他打得筋疲力盡。
中介辦事員衝他笑了一下:“我媽也一樣,天天找我麻煩,不是嫌棄我就是逼我去相親,您看,我一天到晚除了加班,就剩回家跟我媽吵架了。”
蔣博略帶冷淡地彎了彎嘴角,算是迴應,他不想多談,從包裡摸出江曉媛當時剛成爲他助教的時候給他留下的一張身份證複印件:“鑰匙我暫時不取,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你等這個人拿着身份證來領,給她就行了。”
說完,他扶了扶頭上那遮着傷口的帽子,玉樹臨風似地站起來走了。
中介辦事員被蔣老師的強調震得一愣一愣的,臉紅心跳地送他到門口,她大概永遠也不知道,有一個一天到晚犯更年期吵架的老媽,是蔣博這輩子最大的夢想之一。
可惜,沒戲了。
蔣博叫媽的那個人不是他的親媽,是他的養母——姑且算是“養母”吧,畢竟外人看起來是這樣的。
他被領養的時候已經過了十三週歲,只差一點就要超過被收養人條件限制了。有些發育稍早的孩子,在這個年紀看起來幾乎像個大人了,該長的心眼都長了,該知道的事不該知道的事也都差不多了,一般沒有人願意收養。
可是誰能拒絕一個漂亮富裕、看起來又那麼溫柔的女性呢?
何況她給出的理由很充分——大一點、有自理能力的孩子更省心,她願意和孩子做平等的朋友。
當然,做哪種“朋友”就不一定了。
她收養了蔣博之後的第二年,就跟丈夫離婚了,她三十七歲以後的人生一直都在“離婚”“再婚”“離婚”“再婚”中曲線前進,每次她找到第n春,去禍害別人的時候,蔣博就能得到短暫的喘息,一旦新的婚姻破裂,他的噩夢就又來了。
刨除掉讓人噁心的不正當關係,蔣博覺得她像一片藏着恐怖暗流的海域。
好的時候她是真的好,溫柔體貼,感情充沛,好像什麼事都會爲別人想好,好像她生命裡只全心全意地放着你一個人,如果“愛”能實質化,她的愛就能把別人活埋了。
可是轉眼她可能就會毫無來由地大發雷霆,對方又成了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她每一任丈夫都是被剛開始那個好的她吸引,沒有人不愛她,她最擅長讓別人離不開她,然後一把撕下畫皮,變回反覆無常的女妖。
如果早些年她是充滿妖氣,那麼隨着年齡的增長,她開始變得恐怖起來。
這個女人什麼都要控制,並不知什麼時候養出了一副自成一體的恐怖邏輯,比如走在路上被人不小心撞了一下,一般人多半無所謂地過去,較真一點的最多是心裡有點不高興,瞪對方一眼,罵一句,但她不是。
這件事反應到她心裡,很快會形成一個常人無法理解的想法——“爲什麼那邊那麼寬的路不走,你要來這邊撞我?我旁邊就是大馬路,沒站穩就會趔趄過去,說不定就會被車撞,說不定就會死,因此你這個人肯定是故意要害死我”。
基於這種想法,她會一瞬間爆發出別人無法理解的憤怒和仇恨。
可怕的是,日常生活中小小的摩擦和口角那麼多,誰也不知道她會把哪些事歪曲成“你要害死我”的結論。
傍晚的天並不冷,甚至是悶熱的,但蔣博還是豎起了他上衣的領子,斜陽把他的影子拖得又細又長,他雙手放在褲兜裡,忽然停下了腳步,原地審視着自己孱弱的影子。
多年之後,他變成了別人眼裡孤高又才華橫溢的蔣老師,只有他自己心裡清楚,他心裡那個懦弱又充滿恐懼的小男孩還住在他心裡,他還是不知道該如何反抗,還是沒有足夠的勇氣。
蔣博站在路邊給江曉媛發了一條短信:“伯爵公寓b座10層1002號,到他們對面的中介取鑰匙,帶身份證,你可以隨時搬進來住,工作室地點落定以後,你就去工商局辦營業執照,儘快做完前期工作。”
一條短信發完,江曉媛的電話飛快地打了回來。
江曉媛哀嚎:“什麼啊蔣老師?蔣老闆!你沒告訴過我還要辦執照啊!執照又是什麼鬼?我連工商局大門往哪邊開都不知道……再說我應該去哪個工商局?區還是市還是省,帶錢嗎?帶多少?”
蔣博:“我哪知道?你多跑幾趟問問,跑錯地方也沒事,他們肯定告訴你應該去哪。”
江曉媛瘋了:“太不靠譜了,我一個藝術工作者,對這些事完全沒概念啊!”
蔣博:“哦,你不行是吧?”
根據蔣博的經驗,這句話就像一句咒語,對付江曉媛百試百靈。
果然,電話那邊沉默了一會,江曉媛說:“好吧,我明天去問問。”
“哦還有,”蔣博雙臂抱在胸前,他臉上的笑容逐漸黯下去,寬邊帽檐下露出一個淺淺的自嘲,“最近不要往我這個手機上打電話發短信,我明天用新號碼聯繫你,記得了?”
江曉媛敏感地問:“出什麼事了?有人威脅你?”
蔣博平靜地說:“我媽到現在都不同意我做這行,我打算暫時瞞着她,她有時會翻我手機。”
江曉媛“哦”了一聲,過了一會,她誠懇地說:“不同意你就再好好跟家裡人說一說,一次說不通就多說幾次,都是好意,肯定可以互相交流的。”
蔣博:“少廢話,我用你教?跪安吧。”
江曉媛被他狗咬呂洞賓的行爲氣得要命,憤然掛斷了電話。
“家裡人。”蔣博低聲重複了一遍江曉媛的說法,隨後冷笑了一下。
“我沒有‘家裡人’,我一無所有。”他想,“再分給我一些勇氣吧,小姑娘。”
然後他仔仔細細地把短信與通話記錄全部刪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