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祁連當然不可能讓他們把自己禍害得一臉花,最後他在店裡找到了他媽以前辦過的一張會員卡,裡面剛好剩了點沒用完的尾款,正好夠預付一筆預約業務。

算是給江曉媛頂了一張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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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曉媛沒想到這件事會驚動祁連,最後還由他了結,頓時十分過意不去:“這多不好意思……”

祁連:“沒事,反正你們店常年耍流氓,用不完的錢也不讓往外取。”

直到陳方舟當衆宣佈新業務推行任務順利完成,江曉媛還是覺得自己像做夢一樣。

市場營銷這件事,看着容易做來難,江曉媛接連失敗,本以爲自己無論如何也完不成營業額目標,不料居然就這麼有驚無險地過了關。

說起來她也不是不愧疚不心虛的,從考覈實習技師到推廣造型業務,她每次都仰仗着各種好運氣,每次都有人幫忙……就這樣,任務也完成得像打擦邊球一樣,堪堪及格。

江曉媛總覺得自己這些雖然小,但着實驚心動魄的成就中摻雜着上不得檯面的小偷小魔。

雖然看海倫他們氣成一對葫蘆還是很爽的,但……

江曉媛忍不住偷偷看了祁連一眼,祁連來去匆匆,特意跑來一趟,解決了她的麻煩,拎起外衣轉身又走了,說不感動是不可能的。

因爲陳方舟他們店是所有分店中唯一一家完成任務的,與同儕相比,可謂業績斐然,陳方舟特意被大老闆叫走了解了一下情況,很是長了一回臉,身爲店長和功臣,他跟江曉媛一人得到了一封年終紅包。

可惜,由於市場反應不良,一枝獨秀也不好看,總部最終還是決定,取消造型設計業務。

這封不算太豐厚的紅包,再加上江曉媛數十筆單子的提成,還有首席造型師那等同於高級技師的基本工資,江曉媛到了這個世界之後,手裡第一次有了一筆錢,還清祁連的債務後,她感動地發現自己居然還剩下不到兩千塊錢,可以過年了。

店裡從正月初二開始放假,假期長達一個月,是江曉媛來這個世界後最長的一個假期。初一那天提前下班,陳方舟這個家庭煮飯公下廚煮了一大鍋餃子,給江曉媛和店裡其他幾個最後留守的年輕人一人留了一碗。

江曉媛已經看到他未來一輩子圍着鍋臺轉的命運了。

陳放走:“怎麼樣,你打算回老家?”

江曉媛:“再說。”

陳方舟:“大老闆說了,年後讓我給你提技師,不過你自己心裡得有數,你離技師的水平還差不少呢,這一個多月別把技術都就飯吃了。”

江曉媛一口咬下去,皮薄餡大,肉汁四溢,香得很。

她說:“知道了,媽。”

當天,江曉媛仔細上網查了路程和車次,買好了回程車票,懷着無比忐忑的心情,打算去這個世界原來的江曉媛家裡看看。

……以後就要變成她的家了。

江曉媛花了半天時間,在城市那些變得蕭條的商場與超市中買了一些開始打折降價的年貨,最後,她在大年初三的清晨,和一羣大包小包的返鄉民工一起坐在一輛四面漏風的大巴車裡,搖搖晃晃地各回各家。

滿鼻子充斥的都是汽油味和嘈雜的人味。

大巴在市區附近還挺正常,開了三個多小時,經過了一個偏遠的縣城,在那換了個司機接班,同時也迎來了好一幫奇葩的乘客。

有要求把活雞鴨一起帶上車的,有針對票價討價還價的,還有走一段就要求司機在路邊停車的。

車上沒有售票員,那司機一人獨自舌戰羣雄,從接班開始,一直在跟別人吵架,嗓門比車載噪音還大。

乘客:“你停一下,就停一下能怎麼樣嘛!”

司機:“今天你要隨地停車,明天你就能隨地大小便,你說怎麼樣嘛。”

乘客:“那我還要走一段,你得退我五塊車錢。”

司機:“哦,你出去吃飯,吃完不消化拉出來,是不是也要盛好端回去讓飯店退你錢?”

江曉媛被汽油味薰得頭疼,同時聽見有人唯恐天下不亂地小聲歡呼:“要打起來了,要打起來了。”

果然打起來了。

交涉的司機和乘客很快戰鬥升級,從充滿詼諧的互相譏諷上升到親孃二舅的互相謾罵,江曉媛用力捏着鼻樑,在這樣熱鬧的背景音裡嚴肅地思考起了自己未來的人生。

思考了一半,她的手機響了。

電話裡傳出蔣太后的聲音:“小妞,過年好!是我。”

江曉媛有心把“小妞”倆字糊在他臉上,但是一時摸不清蔣某人的路數,沒敢。

“我是在你們上次上課登記的名單上翻到你電話的,”蔣sam他老人家用領導視察的口氣說,“我看了你給那個小丫頭臉上畫的面部彩繪,可以的,這個你也學過?”

江曉媛:“……不是跟你學的嗎?”

“少扯淡了,我教你們那些都是糊弄人的,”蔣sam毫不愧疚地說,“就你們店裡那幫學員,一個個手比腳還笨,還想吃這碗飯?做夢吧。”

江曉媛:“……”

太后好像忘了她也是學員之一。

“我上回不是跟你說過以後有好事想着你嗎,”蔣太后說,“現在有好事了,你幹不幹?”

江曉媛:“……啥?”

蔣sam:“我以前那助理笨得不行,讓我給踹了,你來嗎?一個月給你開三千,有活給你算提成,將來等你翅膀硬了還能單飛。”

“三千?”江曉媛一時有些震驚,“蔣、蔣老師,你那麼有錢啊?”

“不是我給你發工資。”蔣sam說,“我不是掛靠了一個學校麼?每個學期給他們上幾節課,學校掏錢給我僱助教——你來吧,在破理髮店裡給人腦袋上糊大鍋爐有什麼意思?混不出來的。”

江曉媛一時有些呆愣,她並不特別瞭解行情,但是此時忽然意識到,蔣sam可能不是她認爲的那種普通職業化妝師。

一個學校爲了留住他,巴結到給他請助理的地步,是什麼概念?

這時,前面和司機戰鬥正酣的乘客尖叫着吼出一大串富有創意的髒話,打斷了江曉媛的思緒,司機怒不可遏地把車停在路邊,咆哮着:“不拉你了,滾下去!”

這一嗓子在突然寂靜下來的車廂裡顯得格外刺耳,準確地透過江曉媛漏風的遙控器手機傳到了蔣老師的耳朵裡。

高大上的蔣老師頓了一下:“什麼動靜?”

江曉媛略尷尬:“呃……”

蔣老師很快反應過來:“哦,你在看打架哪?好了,那沒事了,我就跟你說一下,你好好考慮,過一陣子再回復我也行。”

江曉媛忙說:“謝謝蔣老師。”

蔣sam:“不用謝,你接着看吧,看的時候記得躲遠點,別讓他們殃及池魚——嘿,有一次我就是,站得太近,打架那人一激動把我新買的擀麪杖抽走了,還沒拆包裝,就讓派出所的人當兇器沒收了……這得罪誰了?”

江曉媛:“……”

原來蔣太后除了熱愛剃柳葉眉之外,還熱愛圍觀別人打架……這種活法還真是高雅。

還什麼學校替他請助理,其實是吹牛的吧?

司機突然停車,剛纔好幾撥同他起過沖突的紛紛東山再起,七嘴八舌地羣起而攻之,終於,司機怒了,他乾淨利落地拔下車鑰匙,飄然下車走了:“老子不幹了,想坐車自己推!”

三分鐘以後,江曉媛跟着一干無辜的乘客,排成一排,站在了西北風呼嘯的山路上。

她擡頭看了一眼渺茫的前路,感覺還不如沒收她的擀麪杖呢。

江曉媛好像跟這條路犯克,這輩子沒有坐車走這條路的命,原地徘徊了片刻,她只好嘗試着給她上次聯繫過的鄰居家裡打了個電話。

艱難地溝通了各自的位置後,雙方發現江曉媛這次降落的地點離他們家不遠了,是不幸中的萬幸,鄰居的嬸孃十分熱心地差遣家裡老公來接。

江曉媛搓手跺腳忍飢挨餓,已經徹底沒有心情思考自己光明或是晦暗的未來了,她在原地足足等了一個多小時,忽然看見遠處來了一輛煙塵瀟瀟的三輪車,心裡就涌上了一絲不祥的預感。

開三輪車的大叔臉上帶着不自然的微笑——肌肉凍僵了,一時回不去,他遠遠地漲着一張紫紅如銅的臉,在寒風中大着舌頭喊叫:“曉媛啊!曉媛!孫二伯來啦!”

江曉媛:“……”

那不祥的預感成了真,她是怎麼會認爲自家芳鄰所謂的“開車來接”指的是四輪車呢?

江曉媛把羽絨服的帽子紮緊了,所有能扣上的扣子全部扣上,一直別到了鼻尖下面,雙手全都縮到袖子裡,全副武裝地上了三輪車後面的露天大車斗,迎風淚流地準備開始一段跑車般拉風的旅程。

其他滯留的乘客見狀,紛紛一臉慘不忍睹的表情,可是此地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已經大半天不過車了,總不能走回去,一些人也只好胡亂將慘不忍睹的表情收拾起來,一擁而上。

“師傅,那個小姑娘,也帶我一程吧?”

“帶我一程帶我一程,我付車費,到你們家附近,找個有人有車的地方就把我放下來就行,我再去找別的車。”

“麻煩麻煩,大過年的出門在外,都不容易。”

“師傅……”

江曉媛艱難地把被領子遮住的口鼻釋放出來:“好啦別吵!”

孫二伯笑呵呵的:“都來,都上來。”

豬隊友一句話出口,衆人立刻一片七嘴八舌的道謝,爭先恐後地要往三路車後面有限的車棚子裡爬,眼看要造成踩踏事件。

江曉媛只好急中生智地爆喝一聲:“慢着,不白坐!十五塊一位!”

此言一出,周遭頓時一片靜謐。

大概是前一陣子瘋狂營銷的後遺症,江曉媛那一刻好像被一隻巨大的錢串子附了身,自己都被自己震驚了。

不過她很快回過神來,口齒異常伶俐地說:“十五塊一位,要走的上車,上滿就走。”

孫二伯震驚地看着她。

江曉媛無視了他,雙手揣在袖子裡,擺出一副八風不動的地主婆模樣。

終於,一箇中年人率先掏出錢遞給她:“帶我一個。”

有了帶頭的,之後立刻又有幾個人效仿,小小的三輪車很快被佔去了半壁江山。

江曉媛:“二伯,沒坐滿咱們也走了,太冷了。”

孫二伯腦漿被凍得不太流動了,聞言愣愣地應了一聲,一腳踩下離合,電動三輪車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嚎叫。

在花錢上永遠都有拖延症的人們眼看他們要走,立刻激動了,當場有幾個之前遲疑着不肯付錢的跳上三輪車,最後他們不單拉了個滿員,還超載了一位——那位多出來的女青年只好半蜷縮着坐在了她丈夫的腿上。

江曉媛重新把臉縮回領子裡,露出一雙彎起來的眼睛。

頭重腳輕的電動三輪乘着暮色,穿越寒冷的風與經年的塵埃,“突突突”地前往不遠處雞鳴狗吠的、閉塞的鄉村。

江曉媛的歸來引起了街坊四鄰的轟動,大家紛紛跑出來圍觀,見她比離去的時候看起來還樸素,就紛紛放了心,誇讚起她來。

在這些留守老年人眼裡,女孩家穿衣打扮,好像總是和一些品行不太好的事聯繫在一起。同時,他們也羨慕城裡姑娘的美麗,同樣的打扮,自己的姑娘這樣做,就是*墮落,城裡的姑娘這樣,就是洋氣時髦,似乎他們是將自己的形象也移動到親朋好友的後代身上——爲了習慣忍受貧苦,便只好將貧苦當成美德。

彷彿好的人,天生來就是不配享受的。

這些人情世故江曉媛本來是一竅不通的,然而身在這個世界不過半年,她卻已經見慣了三教九流,無師自通了起來。

孫二伯的車一共搭回來九個人,除去江曉媛,八個人每人交了十五塊車費,總共一百二元整,江曉媛樂得做人情,收上來一回手,全都給了孫二伯。

孫二伯忙推:“這不行,不能都給我,是你替二伯收的錢,你想的主意。”

江曉媛:“還是您去接的我,沒您我還回不來呢,再說您跟二嬸還一直照顧我奶奶,我這就是借花獻佛,自己都覺得沒誠意呢。”

孫二伯出去接個人,始料未及地還賺了一筆外快,百思不得其解,只好逢人便誇:“這姑娘將來是做大買賣的料,有大將風度。”

有大將風度的江曉媛心裡其實很沒底,她根本不知道原主的家在哪,只是通過電話推斷,應該和孫二伯一家是鄰居,就一直跟着二伯到了孫家門口。

江曉媛發現自己不用找了,在離她二十米遠的地方,一個瘦小的老太太正拄着柺杖望着她。

這個老太太,江曉媛是見過的,她年幼時從父親的舊相冊裡翻到過她的黑白照片——照片裡當然要年輕很多,未到中年。

她嘴角略微下垂,頭髮一絲不苟,雙頰凹陷,看上去不太慈祥,像是有些不苟言笑,眉目間年輕時候的影子依稀,只是一把白髮在漸次黑下來的空中顯得分外扎眼。

像是時空倒轉了,死者復活了。

老太太見了江曉媛,態度並不熱絡,只是顫顫巍巍地走過來,自然而然地牽住江曉媛的手,像是牽起一個在外面玩得忘乎所以不肯回家的小孩子。

“走,”她淡淡地說,“咱們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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