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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一柏看了叼着比薩的莉莉一眼, 以前聽急診科的同事有說過什麼亂七八糟的定律,他那時還有些不以爲意,卻沒想輪到自己身上的時候, 他才深切明白什麼叫“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深夜裡, 推牀的軲轆和地磚接觸發出“咕嚕嚕”的聲響, 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巡捕?怎麼回事?”
葉一柏一路快跑迎向推牀, 稍稍走進, 他就看到了推牀上那位病人穿着的制服,正是公共租界巡捕的黃色制服。
“病人趙雲生,是巡捕房的一名巡捕, 前幾天出現發熱頭痛的症狀,但沒有引起重視, 今天中午突發驚厥, 三分鐘後緩解, 同時出現吞嚥和呼吸困難。”
經過幾個月的磨合,濟合的救護中心已經形成一套極有效率的急救方式, 譬如第一個接牀醫生必須在第一時間問清楚病人病情,及時準確與後續治療的醫生溝通,從而最大程度地減少時間的浪費。
葉一柏上前摸了摸患者的額頭,溫度很高,明顯超過了37度的正常體溫。
葉一柏伸手的動作似乎刺激到了患者, 他頭部開始左右搖晃, 同時四肢掙扎敲打着推牀, 甚至似乎有攻擊葉一柏和幾個推牀白大褂的趨勢。
他的幾個同事快速上前, 非常熟練地壓住他的四肢。
其中一個年級略長的華捕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不好意思醫生, 他這兩天好像受了什麼刺激,腦子有些糊塗, 稍微一個不對頭就大喊大叫的,大概是病糊塗了。”
葉一柏掀開病人的領口看了看,趙雲生的半截領口都已經被汗水打溼,脖頸及額頭的汗珠幾乎連成了一串,不停往下流。
他目光落在病人的嘴巴上,病人趙雲生嘴巴微張,發出輕微的“赫赫”的聲響,嘴角依稀還能看到絲絲涎液留下的痕跡。
“他這幾天經常流口水?”葉醫生的面容變得嚴肅或者可以說是嚴峻起來。
趙雲生的幾個同事面面相覷,“這個……我們也沒太注意,只覺得這小子這幾天神經兮兮的,經常大吼大叫,被訓了好幾次,都敢跟我們探長頂起來。”
“勞拉,去拿口罩和橡膠手套,需要接觸患者的醫務人員包括這幾位患者同事一人一份,還有,你們有患者家屬的聯繫方式嗎?讓家屬儘快趕到醫院。”葉一柏道。
勞拉和一衆醫務人員聞言,表情都變得嚴肅起來,隨身帶着口罩或者手套的已經迅速從口袋裡拿出來戴上。
“醫……醫生,趙雲生他得了什麼大病嗎?”那個年長的巡捕有些結巴地問道。
葉醫生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等勞拉將口罩和手套拿來後,直接戴上隨即示意幾個巡捕退後,由他們醫務人員來按住病人的四肢。
“不要推到大廳去,喬娜,還有單獨的病房嗎?”
“單獨的病房?還有一間1014。”
“行,就1014,直接推到病房裡去。”葉一柏道。
濟合救護中心大廳裡還有不少牀位空着,而葉醫生卻堅持要一個單獨病房,加上他剛剛讓勞拉來拿手套和口罩的行爲,一衆白大褂們隱隱明白了些什麼,臉上的神情也同時變得嚴肅起來。
推牀穿過大廳,徑直推向1014房間。
1014病房就在魏如蘭病房邊上,魏如蘭今天不能睡覺,魏如雪和娟子也陪着,魏如雪一邊打着毛線一邊奇怪地往外頭瞧。
“這是怎麼了?怎麼這麼吵?”
“應該是急症病人送過來了吧,都是這樣的,上次我在這兒陪太太的時候,也有幾次,大晚上突然就吵起來。”
若是在以前,魏如雪遇到這種情況不免會陰陽怪氣地抱怨兩句,但是當她知道魏如蘭兩次癲癇發作都是這樣被救回來的,她就有了稍許的同理心。
“這些醫生,真夠辛苦的。”她似有感嘆地說了一句。
魏如蘭轉過頭來看了專心打毛線明顯不打算睡覺了的魏如雪一眼,眼中閃過一絲複雜。
“啊啊啊!”忽然,一陣男子瘋狂的喊叫聲在隔壁響起,魏如雪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放下了毛線走出病房去張望。
隔壁病房1014裡,一羣白大褂們全副武裝,包括葉一柏在內的四個白大褂用力壓住穿着黃色巡捕服的病人。
“巴比妥20mg,馬上!”
趙雲生的臉上青筋暴露,他不同用頭撞着牀,其中一個護士緊緊固定着他頭下的枕頭,以防他撞到硬處。
勞拉拿着鎮定劑,努力想要在趙雲生不停掙扎的手臂中找到適合的血管,但是趙雲生掙扎地太厲害了,幾個白大褂甚至都按不住他。
“我來。”
喬娜快步上前,從勞拉手中拿過鎮定劑,隨後直接紮在趙雲生的手臂上。
約莫十分鐘左右,趙雲生的掙扎慢慢小了下來,等到他完全安靜下來後,幾個白大褂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已經在一旁等了許久的趙雲生同事見狀連忙上前問道:“醫生,老趙他這是怎麼了?這不是發燒把腦子燒壞了吧。”
葉一柏轉向幾人,一臉嚴肅地問道:“病人這幾天有沒有被貓狗咬過?”
趙雲生幾個同事聞言,臉上露出迷惘的神色,“貓狗?不知道,我們沒聽說過。”
“病人體溫38.6℃,伴隨有吞嚥和呼吸困難,同時對外界反應敏感容易情緒激動,有衝撞、大叫的異常舉動,我懷疑是……狂犬病。”
葉一柏的話一出,病房裡瞬間安靜了下來,一衆白大褂的神情變得嚴肅而沉默起來,病房裡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壓抑而沉重。
而趙雲生的同事們還一無所覺,那個稍微年長的巡捕憨笑着看向葉一柏,“狂犬病?這病嚴重不?是不是得休息好一陣兒,這樣的話可能需要醫生您幫忙開個假條,您知道的咱巡捕房是給洋人幹活,這規矩多得很。”
葉醫生目光掃過安靜躺着的趙雲生,轉頭對他的幾位同事道:“我們出去說吧。”
“喬娜,500毫升生理鹽水,100毫升膠□□,在病人家屬到來之前,留一個人觀察患者情況,如果有呼吸肌痙攣的現象,立刻通知氣管切開。”
“好的,葉醫生。”
喬娜示意勞拉留在這兒,隨即自己快速走出病房去拿藥。
“我們出去談吧。”吩咐完喬娜,葉一柏轉身對趙雲生幾個同事說道。
巡捕房裡的巡捕不可能是傻的,平日裡他們也是需要察言觀色才能更好的生存下去,遇到這種突發事件,他們一時轉不過彎來,但是看着這一羣白大褂嚴肅沉默的模樣,這幾位巡捕心裡隱隱有了不好的預感。
但是?這可能嗎?明明上午還是個活蹦亂跳的人,怎麼就一下子病危了呢?
“好……好,醫生,我們出去說。”
除了勞拉外的所有人都在葉一柏的帶領下出了病房,走廊裡,魏如雪有些不自在地轉過身去,假裝自己只是偶爾路過的樣子,但是葉一柏和那幾個巡捕的對話還是非常清楚地傳到她的耳朵裡。
“我們懷疑病人是感染了狂犬病毒,人被病犬咬後,或者通過抓傷、擦傷接觸病毒,都會造成病毒感染,病毒會潛伏10天到2年不等,感染了病毒後,病人會經歷興奮期,既發熱、頭痛、吞嚥困難、聲音嘶啞、對外部的刺激十分敏感,激動期,即焦躁不安、躁動、驚厥、幻聽幻視、衝撞叫跳,最後是癱瘓期。”
葉醫生沒有說下去,但是他表達的意思已經是非常明顯了。
趙雲生的同事神情茫然,其中有一個年級稍小的,愣愣地開口問道:“那醫生……趙大哥他是不是得治療很久?”
葉一柏輕輕吐出一口氣,他略微組織了一下語言,但話到了嘴邊卻成了,“狂犬病的病死率是百分百。”
深夜的走廊裡靜悄悄的,所以搪瓷杯掉落在地磚上的聲音顯得格外刺耳,魏如雪手上的杯子不知在何時已經掉落在了地上,它在醫院潔白的地磚上打了個滾,鑽入了一個簾子後的病牀下。
魏如雪猶如背後有東西在追一樣快速跑進隔壁病房,關上門。
“病死率百分百……醫生,您開玩笑的吧,照您說的,那個狂犬病只是被狗咬了或抓了一下,怎麼就要死了呢,這不合理吧。”那個年長的巡捕強扯出一個笑容說道。
白大褂們沒有人回答他,生命就是這麼一種神奇的東西,它可以很堅強,地震廢墟里被埋了好幾天救出來還活着的生命奇蹟比比皆是,它也可以很脆弱,破傷風、狂犬病,一點點小的,幾乎是不起眼不會去在意的傷口,就會要了一個人的命。
“這只是我們基於病人臨牀表現的第一判斷,等到病人家屬來之後,我們會再次詢問有沒有被貓狗咬傷的情況,同時進行體表檢查。”
趙雲生的同伴張了張嘴,半晌說不出話來。
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喬娜沉聲道:“葉醫生,病人家屬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