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6
男兒膝下有黃金, 然而到了此時此刻,導演此時也顧不得了。
“我跟你們走,但是我受了傷的同伴你們能不能先幫他們治療。”導演看着那個護士,懇求道。
護士往前走了兩步, 一個巡捕攔住了她。
“那些是爆炸案的危險分子, 不要靠近。”
“爆炸案?可是傷者的血都快把車座都染紅了, 再耽誤下去他們就肯定活不了了。”護士轉頭看向導演, 用蹩腳華國語道:“你能保證不傷害我嗎?”
導演連連點頭, “我保證, 我保證。我們身上沒有武器, 我們真的不是什麼危險分子,我們只是在拍戲, 但是不知道爲什麼麪粉廠就這麼爆炸了, 我證明給你看。”說着,導演開始脫衣服,“沒武器, 我真的沒武器, 車裡還有些拍電影的器械,你們可以自己看!”
這個時候天氣還熱, 導演身上根本沒穿幾件衣服,脫了兩件巡警們就能看出這人身上確實沒藏什麼危險物品,面上面上露出猶豫的神色。
護士這時早就等不及了,她快走兩步走到後面的大車上, 電影拍攝自然要用到大量機器,劇組是開了輛大車到倉庫取景的, 現在機器都被炸沒了,就用來運送傷員, 車子後面躺了好幾個或腿部或手部被炸傷的人,炸傷的傷口面積都比較大,乍眼一看血肉模糊的一片,還有傷勢稍微輕或坐或躺,不時發出痛呼聲。
“上帝啊。”中年護士用手捂住嘴巴,面上滿是震驚,“都在這裡了嗎?先開進去吧,至少先幫你們包紮一下。”
“我們曼姐還在後頭。”
“都先進去。”
護士邊說邊走到門崗處交涉,門崗眉頭緊皺,但最終還是鬆了口,只是巡捕那似乎意見有些不統一。
護士生氣地朝他們大吼,最後他們決定先搜身,確定這羣人沒有危險物品後,傷勢輕的由巡捕們帶回巡捕房,傷勢重無法移動的留下來接受治療。
“全部蹲下,雙手舉過頭頂,我們需要對你們進行搜身。”領頭的巡捕開口道。
“好好好,搜身,我們配合,先救救我同伴,謝謝了,謝謝了。”導演連忙道,其餘傷勢較輕的也十分配合,雙手舉到頭頂,下車向巡捕們靠攏。
聖瑪麗開在法租界最繁華的地界,現在正是下班時間,來來往往的人極多,這樣大的場面自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凱瑟琳和理查手挽手從不遠處的百貨商場出來,看到聖瑪麗醫院圍着的人和巡捕房的車,不由多看了一眼,也正是這一眼,讓理查停住了腳步。
“怎麼了嗎?”凱瑟琳側頭問道。
這時候巡捕們已經搜完了那些傷勢較輕的工作人員的身,領頭的幾個洋人巡捕面上的神情也鬆緩了不少,檢查過這些人的身上和車子後,他們已經有些相信那個中年導演的話了。
“那個穿學生裝的華國女人,像不像葉小姐,葉醫生的姐姐。”
巡捕們在讓傷勢輕的都下車的時候,一個在後面車子裡照顧葉嫺的女工作人員也下了車,這時候車門打開,讓理查看到了車裡面葉嫺的臉。
“葉醫生的姐姐?那位女明星嗎?”凱瑟琳聞言也看過去,不過這時候車門已經關上了。
周圍人的議論聲傳入兩人的耳朵,拍戲的劇組,爆炸,理查和凱瑟琳對望一眼,面色大變,他們快步上前。
“你們做什麼?”一個巡捕將他們攔了下來。
理查從兜裡掏出工作牌,“我是濟合的醫生,我們來找杜蘭院長,你們爲什麼要把聖瑪麗圍起來?”理查狀似不滿地說道,他對和這些巡捕打交道這件事十分有經驗,這些巡捕大都欺軟怕硬,你對他們越客氣,他們就越不把你當回事。
“噢,抱歉,你們可以進去。”領頭的巡捕目光掃過理查手中的工作牌,立刻揮手示意手下人讓開。
理查和凱瑟琳快速通過巡捕們的包圍圈,這時候那位中年護士正指揮着幾輛車往聖瑪麗大門裡面開,幾個巡捕也跟着車輛進入醫院大門。
外面這麼大的動靜,聖瑪麗醫院裡面自然也不是毫無反應,一樓的幾個醫生和護士快步從醫院大樓裡走出來。
“發生了什麼事,盧西亞。”一個微胖的醫生看着眼前混亂的場面,開口問道。
“說是麪粉廠發生了爆炸,車裡都是傷者,他們需要儘快接受治療。”中年護士盧西亞擡頭看向說話的微胖醫生,“一個重度燒傷,一個昏迷不醒,還有五六個不同程度的灼傷。”
聖瑪麗的醫護人員都倒吸一口涼氣,“上帝啊,這麼多傷者,我們恐怕沒有那麼多的病牀,還有現在醫院裡還有幾個醫生?”
微胖醫生眉頭緊皺,他快步走向重度燒傷和昏迷不醒的兩個病人,當他看到阿華幾乎半個身子的燒傷面積,呼吸幾乎一滯。
“盧西亞、瑪麗,去拿紗布和碘酒來,你們幫這些灼傷的患者處理一下傷口。”
盧西亞點點頭,同時臉上露出無奈而同情的神色,她聽得出這位醫生話裡的意思,是拿紗布和碘酒來到這裡處理傷口,而不是將他們送進去,再處理傷口。
“抱歉,我們醫院現在沒有多餘的病牀,我們會將這些患者簡單處理一下,你們將他們送到紅十字會醫院吧,那裡的治療大廳會有人值班。”微胖醫生對一旁的巡捕說道。
巡捕們面面相覷,他們是被留下來監視這些疑似危險分子的,可不是幫他們來看病的。
導演和那些傷勢較輕的工作人員都已經被帶走了,只留下一些傷患和兩個司機,然而這兩個司機一看就是不頂用的,聽不懂醫護和巡捕的對話不說,就算聽懂了他們大概也說不出什麼有用的話來,誰叫當初趙三爺挑選司機的原則就是沉默寡言呢。
巡捕們自然不會爲了幾個疑似危險分子和聖瑪麗的醫生起爭執,他們正要點頭同意,理查和凱瑟琳快步走了上來。
“噢,上帝,真的是葉醫生的姐姐。”理查將車門打開,快速跳上車裡。
“外表無明顯灼傷,耳部出血,懷疑鼓膜破裂,脈搏……”理查面容嚴肅地按着葉嫺的脈搏,“脈搏偏慢,皮膚蒼白,懷疑有內臟出血。”
“理查?凱瑟琳?”微胖醫生有些驚訝地看着突然出現的理查和凱瑟琳。
理查從車裡跳下來,“阿道夫?是你,快,安排一個病房,要單人的,不能再耽誤下去了。”
微胖醫生的臉上露出爲難的神色,“理查,你知道的,我們下班後根本沒醫生,做不了手術的。這一個還有前面車裡那個重度燒傷的,都是要立刻手術的病人,我們沒法治啊。”
“沒法治也得治,這是葉醫生的姐姐,親姐姐,如果葉醫生的親姐姐因爲我們耽誤了最佳救治時間出了事,我們怎麼在上海醫學界混下去,還有你還好意思參加醫學交流論壇嘛。”理查一邊說着一邊轉頭看向凱瑟琳,“凱西,你去聯繫葉醫生試試,爆炸衝擊波造成的內臟出血,出血點不好找啊。”
“好。”凱瑟琳聞言快步向聖瑪麗一樓的護士臺走去。
“葉醫生,你們濟合葉醫生的親姐姐?”阿道夫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腦袋,“盧西亞,準備手術室。”
“但是理查,前面還有個重度燒傷的病人,那個燒傷程度恐怕連上帝都救不了他,但是既然收治了葉小姐,我們也不好單獨拒絕他。”阿道夫道。
理查聞言,直起身來,向另一輛車上的阿華走去,他跳上車子,看到車上昏迷不醒半邊身子血肉模糊的阿華,上前摸了摸他的脈搏。
“再送到紅十字會醫院也沒有意義了,別讓他受奔波之苦了。”理查跳下車來輕聲道。
燒傷本就是一種極其容易感染的傷口,更別說阿華的燒傷面積如此之大,在這個時代幾乎是必死的結局了。
“擔架來了。”幾個保安擡着擔架向車子跑來。
“一二三,來。”
“小心小心,病人的衣服和傷口已經黏在一起了,不要扯動。這樣不行,別搬了,把整個座椅拆下來,直接把人擡進去。”
將葉嫺放上推牀後,理查指揮着一衆保安將阿華從車上搬下來,但是阿華的燒傷面積太大了,保安們幾乎沒有着力點,因此過程變得十分艱難起來,爲了避免造成二次傷害,理查直接讓人把車座拆了將阿華擡進去。
“凱瑟琳,聯繫上葉醫生沒有。”理查一邊隨着推牀往聖瑪麗醫院裡面跑,一邊問道。
“沒有,葉醫生也已經下班了,他不在醫院!”凱瑟琳打完救護中心又給外科打了電話,但葉一柏都不在。
這個時候,葉一柏和裴澤弼已經到了飯店的包廂,向來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的裴大處長顯得有些坐立不安,他今天穿着一身十分正式的中山裝,昨天晚上還特意去剪了頭髮。
門口傳來敲門聲,裴澤弼神經一緊開口說“進來”的同時,下意識就站了起來,這讓進來倒茶的服務生嚇了一跳,面色都瞬間白了。
“沒事,你進來吧。”葉一柏對那個站在門口戰戰兢兢不敢動彈的服務生說道。
那服務生聞言小心翼翼地看了裴澤弼一眼,隨後輕手輕腳地進來給兩人倒了水,隨後飛快地從包廂裡退了出去,就好像他身後有什麼可怕的東西在追一樣。
葉一柏看了眼這個“可怕的東西”,笑道:“好了,葉嫺姐你又不是沒見過,我有把握,她不至於反應太過激烈的。”
裴澤弼輕輕吐出一口氣,他坐下,身子慢慢靠在椅背上,轉頭對葉一柏道:“說實話,我有點緊張。”
“如果你姐姐和媽媽反對,你……會不會退縮。”裴澤弼緊緊盯着葉一柏,他非常明白,他和葉一柏兩人面對的家庭壓力還是有很大不同的。
裴澤弼幼時失去雙親,鄒晟銘雖護持着裴澤弼長大但因爲隔輩的緣故,兩人之間的相處更像是一個嚴厲的長輩和一個倔強的晚輩,溫情不是沒有,但更多是庇護者和被庇護者的關係。
但葉一柏不同,裴澤弼去岐山巷吃過好幾次飯,張素娥是個非常傳統的重男輕女的舊時代女性,她幾乎把葉一柏當做了她生命的全部,而葉嫺這個姐姐雖然沒有葉母表現得那麼明顯,但從她寧願自己去歌舞廳唱歌也要支持弟弟學業的舉動來看,她對於這個弟弟也是極爲看重的。
獲得她們的諒解,可要比獲得鄒老爺子的同意難度要大得多。
葉一柏伸手握住裴澤弼冰冷的手掌,“不會。”
“你說的。”裴澤弼回握葉一柏的手,緊緊的,“如果是其人任何人反對,我都能堅持下去,但是如果你退縮了……”裴澤弼沉默了一會,“我……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
葉一柏詫異地挑眉,“這算是威脅?”
裴澤弼乾咳一聲,氣勢瞬間弱了不少,“唔,不算。”如果真到了那個時候,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些什麼,但是,裴澤弼側頭看了葉一柏一眼,但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傷害眼前這個人的。
“砰砰砰”門口再次傳來敲門聲,這次的敲門聲有些急促,不像是服務員。
“進。”裴澤弼和葉一柏再次站起身來,然而這次進來的還是不是葉嫺。
周苗一身制服,神情嚴肅地從門口走進來,進門看到自家上司神情嚴肅地站着,先是一愣,隨即快走兩步,在離裴澤弼約莫一米處站定,立正敬禮,“裴處!”
都說,一而鼓再而衰三而竭,裴澤弼緊張了兩次,一次進來的是服務員,第二次進來的居然是周苗周大頭,今天的飯店包廂是裴澤弼讓周苗訂的,因此對於周苗知道他在這裡的事情,裴澤弼並不意外,但是選擇這個時候來打擾他,可不是平日裡會看眼色的周大頭會做的事。
“發生了什麼事。”明明知道他下班後有重要的日程安排還來打擾他,只能說明一點,在他下班後,發生了什麼連周苗也不能處理的事。
“徐家彙火車站那邊發生了爆炸案,嫌疑人跑進了法租界。”
裴澤弼的眉頭立刻就皺了起來,神情也變得嚴肅得可怕,“爆炸?爆炸點在哪裡?炸燬了鐵路?受傷的人多不多?”
周苗聞言,連忙答道:“爆炸點是一個麪粉廠,沒有波及到鐵路,鐵路分局的人彙報等他們到的時候現場已經沒有人了,但有器械殘留,爆炸點偏僻,周圍就只有幾個倉庫,暫時沒有發現受傷的人。”
“那個麪粉廠是誰的,把有關係的人都控制起來,廢這麼大功夫潛入上海,只是爲了炸燬一個麪粉廠?說出去鬼都不信。”
裴澤弼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手錶,隨即有些無奈地看向葉一柏。
葉一柏理解地點點頭,“你先過去吧,姐姐那邊,我跟她解釋。”
“抱歉。”裴澤弼輕聲說道。
“通知鐵路分局,保護好現場,匆忙撤離,現場不可能處理得很乾淨,找出他們苦心孤詣弄這麼大的場面出來究竟是想幹什麼,還有,聯繫法租界巡捕房,請他們配合我們尋找爆炸案危險分子。”
“是!”周苗立正應“是”。
裴澤弼說完,再次看向葉一柏。
“去吧。”一個醫生,一個警察,不管是現在還是未來,這種情況總是不能避免的。
裴澤弼點頭,隨後快步向包廂門口走去。
周苗有些歉意地對葉一柏彎腰笑笑,隨即快步跟着裴澤弼向外走去。
而另一邊,接到凱瑟琳電話的濟合救護中心已然炸開了鍋。
“葉醫生的姐姐?親姐姐?噢,上帝啊,葉醫生今天下班似乎有事,所以還提早把事情做完走的,我們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什麼時候回來,重度燒傷和內出血?你們倆做不下來吧。”喬娜跺了跺腳。
作爲公共租界和法租界最好的醫院,濟合和聖瑪麗之間的關係十分微妙,兩個租界工董局都對外宣稱要給僑民世界級的上海最好的醫療資源,於是兩個最好醫療資源的代表就不免被拿來放在一起比較了。
一樣世界級醫院的分院,一樣的預約制,想想以前的濟合就知道下班後要再找醫生回來做手術簡直難如登天。
沒有醫生怎麼辦?沒有醫生……
“喬娜,今天你值班啊,哦,對了,你明天跟葉醫生說一下,讓他來一趟我的辦公室……”羅伯特從二樓樓梯下來,看到喬娜,走到護士臺前跟她叮囑了兩句。
拿着電話的喬娜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沒有醫生?這麼會沒有醫生呢,聖瑪麗沒醫生,濟合有啊!
“羅伯特主任,您等下有事嗎?能不能麻煩您去聖瑪麗做一個手術?”
護士臺前的羅伯特有些懷疑地掏了掏自己的耳朵,“你再說一遍?”讓他一個濟合的大主任去聖瑪麗做手術??
“葉醫生的姐姐被爆炸波及,內臟出血送到了聖瑪麗搶救,但是聖瑪麗現在醫生都下班了,根本沒有搶救能力,但葉小姐現在不能移動,又聯繫不上葉醫生,所以,您能幫幫忙嗎?理查和凱瑟琳已經在那邊了。”喬娜說得飛快,話語中條理也十分清晰。
羅伯特越聽神情越嚴肅,“理查的電話?”他指了指喬娜手中手中的電話問道。
“是凱瑟琳的。”喬娜道。
“給我。”羅伯特接過喬娜遞過來的電話筒,“凱瑟琳,我是羅伯特,葉小姐的情況現在怎麼樣?”
電話那頭的凱瑟琳聽到羅伯特的聲音愣了一下,隨即快速反應過來,“病人現在已經有點意識了,但是脈壓差在不斷縮小,需要儘快找到出血點。”
“知道了。先讓理查做X光,如果確定出血點範圍,可以先進手術室,我馬上就到。”羅伯特道。
電話那頭的凱瑟琳連連點頭,“好的,好的羅伯特主任,我們一定會撐到您來的。”
羅伯特掛下電話,吩咐喬娜,“給杜蘭打個電話說一聲。還有,比利,你跟我走。”後一句是跟比利醫生說道。
比利早在旁邊聽到了喬娜和羅伯特的對話,對此毫無意義,泰勒主動道:“你走吧,我幫你代一會班。”
“謝謝。”比利連忙道。
泰勒笑笑,“幫你也是在幫葉醫生,我求之不得。”
莉莉從護士臺裡面鑽出來,“羅伯特主任,我也跟您一起去吧,聖瑪麗那邊大概也缺護士的。”
“我我我,我和卡爾也去,我們倆反正沒事,手術室裡基礎的忙我們也能幫上的。”別說救人是白大褂該做的事,就說下週聖約翰的醫學生們就要來實習了,手術跟臺的機會瞬間變成僧多粥少,那他們表現表現,救人的同時再爭取一下學習機會,不是一舉兩得。
“行,一起去,正好五個人,坐滿。”羅伯特笑道。
一輛裝滿白大褂的車從濟合出發向聖瑪麗醫院開去。
與此同時,聖瑪麗醫院的醫護人員已然忙得腳不沾地。
住院部兩個值班醫生,三個護士,除了葉嫺和阿華,還有五位小面積的燒傷患者,生理鹽水降溫,消毒然後包紮創面。
“基本處理完畢,你們可以把他們送到紅十字會醫院了,我們這裡實在沒有病牀和醫生照顧他們了。”
“葉小姐醒了!”
“上帝保佑!”凱瑟琳聞言長長舒了一口氣,她快步走向葉嫺的病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