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
張鈞文被葉一柏的話一噎, 一時說不出話來。
張巖看到兒子被葉一柏噎得說不出話來的模樣,不由大笑出聲來,“老子好久沒看到張鈞文露出這種表情了, 痛快!痛快!就憑這!瓜娃子, 我這手術就給你做了!”
葉一柏聞言, 眉頭皺得更緊了, 他不喜歡張巖的這種表述方式, 雖說治病救人是醫生的天職,但是前後兩輩子,葉醫生就沒上趕着給人做過手術。
“不行!父親, 別的您可以任性,這件事絕對不行。他才幾歲, 連華寧外科主任都沒有把握的手術他能做?”張鈞文反應更激烈。
“我自己的身體我還不能自己做主了, 你沈叔叔是什麼人你不清楚?若沒有一點把握, 他能把這個小醫生推薦給我?”張巖臉也黑了下來,“你就是讀書讀傻了, 整天懷疑這個質疑那個的,我一個直爽漢子怎麼生了你這麼婆婆媽媽的兒子。”
張鈞文被老爺子說得滿臉通紅,但他依然堅持自己的觀點。
“上次郭大夫來看過以後,您不是說腿沒有再惡化了嗎?既然這樣,我們再調養一陣, 說不定能好的, 再不行就出國, 去英國美國, 您不能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
“開玩笑?”張巖突然猛地從躺椅上站了起來, 臀部和小腿傳過來的抽痛讓張老爺子的額頭立刻冒出了汗,但老爺子愣是站住了。
“老子沒開玩笑, 這種日子我受夠了,自從得了這臭毛病,我就沒出過這個家門,每天晚上貼身的衣服背上沒有一天是乾的,老朋友老戰友過來,雖然表面都是一副沒事人的樣子,出門了眼眶都是紅的,當老子瞎子呢!”
“如果這輩子都要這麼過了,老子還不如現在就去東北,跟小鬼子拼命去!”
老爺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嘶啞的聲音中竟帶上了那麼一絲絲哽咽,張鈞文立刻就紅了眼眶,但怕父親發現偷偷轉過頭去,院子裡一時無人說話,只聽得到老爺子因爲疼痛而漸重的喘息聲。
“還有……”老爺子拿起一旁的柺杖支撐身體,繼續道:“出國,讓那羣洋鬼子把老子當豬肉宰,你想都別想。”
老爺子上身挺得筆直,但放在柺杖上的雙手卻是青筋暴露,仔細看雙腿也在不停顫抖。張鈞文不忍再看老父這副模樣,低頭不停擦拭着鏡片。
沈副院長也悄悄紅了眼眶,一股子悲慼的氛圍逐漸在院子裡蔓延開來。
葉大醫生輕輕嘆了口氣。
他是不是太冷血了,爲什麼完全做不到共情呢,在他看來這不就是個動脈旁路移植的手術,雖說有風險,但也不至於上升到生離死別的程度。
難道是他剛纔把情況說得太嚴重了,那術前告知和談話,不就是應該往嚴重說嘛……
於是他斟酌了一下語句,開口道:“動脈旁路移植術雖然有風險,但是老爺子身體還算健康,只要能戒菸,風險還是可控的。”
葉一柏的話一說完,在場另外三人六隻眼睛同時落到了他身上。
額,重點找錯了?
葉醫生迴響了一下張巖剛剛說的話,補充道:“如果病人不願意接受全身麻醉的話可以選擇持續硬脊膜外腔阻滯麻醉,這樣的話,手術中病人意識清晰,就不會像您說,被當豬肉宰。”
葉大醫生被病人家屬用各種各樣的目光圍觀慣了,對於這種或驚喜或驚詫的目光適應良好。確定自己已經完全準確地回答了病人及病人家屬提出來的疑慮後,葉醫生就非常鎮定地站在原地,接受各種目光的洗禮。
張巖聞言眼睛就是一亮,“小醫生,你說真的,手術的時候我還能醒着,這個好這個好,豬汁麻醉是吧,雖然名字怪怪的,但這個適合我!”
老一輩的軍人刀山火海過來的,很多都不能接受全麻這種喪失意識,把生死全掌握在其他人手裡的麻醉方式。
張鈞文看着父親興奮的模樣,張了張嘴巴,神色複雜地看了葉一柏一眼,話到嘴邊終究沒有說出來。
沈副院長重複了一遍“持續硬脊膜外腔阻滯麻醉”,不由搖頭苦笑,又是一個他不知道的名詞。
“當然,手術畢竟是大事,家屬和病人還是達成一致意見的好,你們再考慮下吧,我周天早上八點的火車回上海,在此之前如果你們想明白了,可以隨時聯繫我。”這算是這回術前談話的結束語了。
葉一柏說完,對着張巖和張鈞文點點頭,隨即轉頭對着沈來無奈地攤攤手,“術前談話一時半會談不下來,反正不是急症,給家屬點考慮時間吧。”
沈來下意識地點點頭,跟着葉一柏走了兩步,隨即他猛地回神,不對啊?他怎麼被帶跑了,他們今天住這啊。
於是他拽住葉一柏的衣服,把人給拽了回來。
“幹啥呢?走什麼走,我們今天就住這!”
葉一柏茫然地看着沈來,臉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張老爺子嘿嘿笑開了,“看這孩子的啥樣,還給我做手術呢,到了你張伯伯家裡,還能讓你住外面去,管家已經在收拾房間了,不管我這病成不成,我張巖謝謝你,孩子,辛苦你跑這一趟了。”
“你也是杭城人是吧,西湖醋魚吃不吃,我們老張家的廚師就是樓外樓出身,這一手西湖醋魚,誰都誇好,有什麼忌口的嗎?跟張鈞文講,就當是自己家,別客氣。”
葉一柏愣了一下,看着張巖熱情招呼的模樣,他下意識地摩挲了一下自己的食指指節,好像……並不僅僅是術前談話啊。
張老爺子站了這麼久,內衣後背早已又被汗浸溼了,多說了兩句話,雙腿就有些支撐不住了。
張鈞文連忙招呼了小廝過來把父親扶回房間,自己則親自帶沈來和葉一柏去客房。
“沈叔叔、一柏,今天對不住了。”在去客房的路上,張鈞文開口道歉。
“父親這一兩年不良於行後,脾氣變得越來越怪異,我不是沒有尋醫問藥過,中醫西醫都看遍了,中醫只能緩解安神,西醫都說手術風險大於收益,沒必要做,眼看着父親從錚錚鐵漢變成如今這樣,我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我知道我拖不了多久,以我父親的脾氣,大概寧願上手術檯搏一搏也不願再怎麼將就地活下去。”張鈞文停頓了一下,他看向葉一柏和沈來,“一柏,沈叔叔說你的方案是切實有效的,我信,但是你實在太年輕了,作爲兒子我想將父親的手術風險降到最低。”
張鈞文張了張嘴巴,猶豫再三,還是說了出來,“我能不能花錢買下你的手術方案,或者你要拿什麼換,我都會盡力滿足。”
葉一柏:???
“買手術方案?”葉一柏驚訝地看向張鈞文,“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是,用我的手術方案讓別人來主刀,是這個意思嗎?”
張鈞文整張臉羞得通紅,但在葉一柏的目光下,他還是艱難地點了點頭,“我知道這對您來說非常不公平,我只是……”
堂堂教衛部普通教育辦公室副主任在葉大醫生平和的目光下,磕巴地連話都說不出來了,文化人的羞恥心讓他恥於提出這樣不合理的請求,但是作爲一個兒子,他希望能最大程度地降低父親手術的風險。
“等等。”
葉一柏總算是聽明白了,他好笑道:“你是從事文化工作的吧,你可能誤會了。我們學醫的跟你們搞文化的不一樣,沒什麼著作權之類的講究,手術方案而已,治病救人的方法,哪有藏着掖着不讓別人用的。”
“手術方案我來之前跟沈醫生講過一遍,等下結合張……伯伯的具體情況,我再修改一下,你可以自己去找主刀醫生,我沒意見的。”
雖然說一點不失落是假的,畢竟葉大醫生已經很久沒有嘗試過被人嫌棄的滋味了,不過他倒沒有怪張鈞文的意思,這種事情,在上第一堂醫學課的時候老師就講過。
現在社會上很多行業和客戶都是雙向選擇的,但醫生不是,醫生只有病人選擇你,沒有你去選病人的道理。
哪怕你成了大佬了,可以在病例庫挑自己感興趣的案例了,這看似是你在選擇病人,但是如果不是病人選擇了你選擇了這家醫院,你看得到病人的病歷嗎?
所以當醫生,心臟在強大,不能玻璃心。
後來等他當了帶教老師的時候,也會有小醫生跑過來跟他哭,說明明是他接的病人,他明明很用心去治了,但是病人還是選擇了另一個名氣更大的醫生。
那時候自己的怎麼說來着。
“誰不是那樣過來的,你看看你哭哭啼啼的樣子,我是病人家屬我也換醫生,這麼點小事就眼淚汪汪的,萬一手術檯上出點事,你還不把手術刀丟了水漫金山啊。病人選擇醫生,天經地義。”
張鈞文聞言,看向葉一柏又是歉疚又是敬佩,“謝謝您,葉醫生,謝謝,謝謝。”這話語間,你都變成您了。
葉一柏笑着擺手,“應該的,不用客氣。”
“讓張伯伯洗漱一下吧,我晚點先幫他做個體格檢查,然後最好儘快安排住院,雖然現在的X線拍不出動脈,但是骨和關節系統的影像也有助於病變部位的確定和手術切口的選擇。”
“還有我在杭城呆的時間並不長,如果你們確定手術的話,還是儘快安排主刀醫生吧,我們溝通的時間也能充裕一點,況且術前需要禁食,手術也不是說做就能立刻做的。”
葉一柏在“洗漱”兩個字上加了重音,但顯然張鈞文沒有聽出來。
張鈞文此刻心裡對葉一柏充滿了感激,他一邊聽葉一柏說,一邊從褲袋裡拿出紙和筆一點一點記下來,自從張鈞文升任副主任以來,就少有這種聽人說話還拿筆記的時候了。
但是聽着眼前這位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說話,他心裡不由自主就會有一種想把它記下來的衝動,看着自己不知不覺記了小半頁的紙,張鈞文突然就有點明白爲什麼沈叔叔會推薦這麼一個年紀輕輕的醫生來幫父親看病。
這位小葉醫生給他的感覺他曾在某些特殊人物身上感受過。
就好比文化領域的曾先生、數學領域的楊先生,那些在某個領域取得過突出成就的人,他們說起自身專業上的事情的時候,就會帶有這種感覺,那是對自己所從事專業的極度自信。
或許……真的是他有眼無珠了。
“行,我馬上去安排。”將葉一柏和沈來送到房間後,張鈞文將記了一路的紙塞進口袋裡,“沈叔叔、一柏,你們先休息一會,如果缺什麼就問小徐要,我先去趟醫院。”
沈來和葉一柏點頭,示意不需要他招待,看着張鈞文匆匆離開,沈來輕輕嘆了一口氣,“他也不容易。”
“不過,小葉啊,這次對不住了,是我沒溝通好。”沈副院長臉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我應該先跟鈞文溝通的,這事鬧得。”
葉一柏聞言奇怪地看向沈來,“你不會以爲我剛剛是在說客氣話吧,沈醫生,你也是醫生,總不會不知道病人選擇醫生天經地義的道理。”
“除了病人自己,沒有人能爲他們的生命和健康擔責,醫生更不行。不然你既要人家籤生死狀,又要人家必須選你,這不是強買強賣嘛。”
沈來聽着葉一柏的話,看着他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不由愣在原地。
他從來沒有聽過這種說法。
你既要人家籤生死狀,又要人家必須選你,這不是強買強賣嘛。這不是強買強賣嘛!沈來又重複了兩遍,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沒錯,就是這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