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號的牢房已經很久沒有這麼熱鬧了。”
李力羣負手站在審訊室外,傾聽着來自地獄的嚎叫聲。
兩個小時後,第一個人扛不住了,審訊人員馬上來彙報,頗爲興奮。
“報告主任!招了,他們是一個行動組,他們是組員,組長就是那個鐘錶修理店的老闆,叫張傑,他交代了幾件最近執行過的任務,剩下的我們還在幫他回憶,這是審訊記錄。”
李力羣接過口供記錄看了看,毫無意外,最近震驚上海的暗殺事件,沒有一件是他們做的。
“我看看。”一旁一個流裡流氣的青年毫不顧忌的拿過李力羣手中的記錄,自顧自的看了起來。
這一看,就是喜氣洋洋。
“可以啊,姐夫!一下手就是一網大魚,您這是不出手則已,出手就是一鳴驚人,還是在上海潛伏了四年的行動小組,這是場大功啊,姐夫,影佐那裡,咱們是可以揚眉吐氣了吧?”
“揚眉吐氣?還能活着吐氣就不錯了!”李力羣的臉上沒有任何興奮,甚至還有些陰鬱。
“怎麼了,姐夫?好事啊。”小舅子不理解。
“好事?”李力羣扭過頭看着他,“影佐要對付青幫,你覺得是好事?”
“不是麼?”小舅子被說的不太自信了。
李力羣沉聲道:“影佐要我們對付青幫,你好好想想,張笑林是怎麼死的。”
小舅子雖然流裡流氣,但也是個機敏的人,眯起了眼睛,猜測道:“張笑林前腳死,後腳影佐就要對付青幫,不是軍統?是影佐殺的?”
“你說呢?”李力羣點到爲止,也不再多說。
他一接到影佐要對付青幫的命令就覺得不同尋常,結合影佐的態度,不用說,所有案件都出自影佐的手筆。
小舅子深出一口氣,推演了一番:“張笑林是影佐殺的,影佐殺張笑林是爲了拿到青幫,但張笑林是藤田和清的人影佐是想和藤田和清幹一場?!”
李力羣看了下這個小子,到底是聰明,要不然在這受夾板氣的地方,不知道能活過幾日。
“我們給影佐辦事,拿青幫,這件事肯定得罪藤田和清,影佐不跟我們說,我們自己要注意,那藤田和清是好惹的人麼?他在上海的根基多深?會看着影佐拿走青幫,不報復?”
小舅子點頭:“那我們還真有點危險媽的,都他媽給日本人辦事,怎麼還這麼多事?”
“你以爲日子好混。”李力羣罵了句就不再多說。
內戰!
“多事之秋啊繼續審。”
李力羣感慨了句,隨後離開。
一夜過去。
躺在自己隔離房內的李力羣猛然驚醒,撐起身來看了一眼屋內的環境,他才鬆了一口氣。
又做噩夢了,自從經歷過暗殺以後就老做噩夢,不過這次噩夢內容不一樣,以前的噩夢是被中統找上門,這次的噩夢是被藤田和清一槍爆頭。
李力羣知道夢都是假的,人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只是自己心裡壓力大,但是真就很難不做夢。
喘勻氣息,起身洗了一把臉,一道一道的打開鋼材門的五道鎖,回到了自己對外的辦公室內。
看窗外的天色,纔剛剛亮起,他拿起電話打給審訊室。
“審的怎麼樣了?”
“報告主任,組員還有3個沒招,已經打的半死不活了,怕他們死,我讓他們休息一下,待會就繼續。”
“組長呢?”
“昏過去了三次,還沒招,得,又昏過去了,這小子夠硬的。”
李力羣沉吟了下說道:“弄醒他,把人帶到會客室去。”
“是。”
李力羣打開門,又喊了下門外的手下:“準備點早餐,要好一點的,去西餐廳買兩份,買到了叫我。”
“是。”
西餐送到,人被帶到會客室後,李力羣這才入內。
一見人,他馬上表現的熱情,笑着道:“張傑張兄弟是吧?你看看,多不好意思,手下的人不懂事,下手太粗魯了,對您這樣軍統的老人,連最起碼的尊重都不知道,我等會一定斥責他們,自我介紹一下,我是特工總部的副主任,我叫李力羣,你應該聽說過我的名字。”
沙發上,張傑一句話都沒說,他已經被打的破衣爛衫,皮開肉綻,沒有精力去跟李力羣玩什麼花花腸子,只想躺在沙發上喘着氣,恢復體力。
李力羣見張傑這幅姿態也不惱怒,對着門外的人叫了聲,馬上,兩份精美的西餐被送了進來。
“西方人就是懂享受,精緻可口的西餐,營養豐富,我的手下不太會挑時間,害的張老闆昨晚下班都沒有吃上飯,作爲補償,我讓手下的人去餐廳買了點牛排、麪包、紅酒,還有一碗鱈魚濃湯,再加一碗米飯,中西都有,張先生,你可以先吃點,吃完我們再談。”
說完話,李力羣就自顧自的吃了起來。慢慢的切着牛排,放進嘴裡咀嚼。
等了一會兒,發現這個張傑還沒有動靜。
李力羣笑道:“張先生,你就算是尋死,是不是也該吃一頓飽飯菜再上路?
以前判了秋後問斬的人,臨死前也有一碗牢頭給的飯,菜還不錯,一般都有肉,叫做斷頭飯。
吃了飯再上路,那就不算餓死鬼了,要不然對轉世投胎就會有影響。
伱吃我一餐飯,花的是我的錢,你們一直想殺我,現在花我錢是不是也算賺到了,不吃白不吃,是不是?”
話語起了點效果,不管從飢餓的角度,還是從想要繼續對抗的角度,恢復體力都是爲了更持久的戰鬥,所以吃飯真沒什麼錯。
張傑慢慢的坐了起來,看了一眼李力羣,手抓起瓷盤內的牛排,野性的撕咬,開始咀嚼。
他開始吃,李力羣就不吃了,放下刀叉,往後一靠,雙手放在腿上,欣賞着張傑的吃相。
很不美觀。
但他很滿意。
當一個一直抗拒的對手,接受了你給的第一份好處,不管他的心裡面是怎麼說服自己的,這都標誌着心理防線的崩塌。
現在,就像是一座大壩被螞蟻鑽開了一絲縫隙,只會流一點點的水,對大壩毫無影響,而他要做的,就是把這個縫隙迅速捅大。
“張老闆來上海幾年了?”李力羣像是閒聊般的問着普通的話語。
男人繼續吃,沒有回答。
李力羣也不在意,繼續問道:“我們也算是老對手了,我看你剛纔望我的眼神裡面帶着殺意,我就知道,你恨不能現在就殺了我。
桌上有刀叉,張老闆應該還在盤算,等吃飽了飯恢復了點力氣,然後用桌上的這把刀,捅進我的喉嚨,殺了我,然後再自裁,英勇就義。”
李力羣說完等了等,隨後笑了笑:“要不你先聽聽我的故事,我講故事的時候你吃飯,你吃完了飯,我講完了故事,你再決定要不要殺我,怎麼樣?
要不然你急急忙忙拿起刀叉就想殺我,我身邊這麼多人,你應該沒有機會,是吧?”
張老闆依舊沒有回話。
李力羣繼續不介意,訴說道:“張老闆應該知道,我以前是中統的人。
不止我,特工總部裡面有很多中統的人,當然,軍統也有不少。
在這裡的人有個名字,叫做轉變者,意思就是中統,軍統轉變過來的。
我知道,外界有很多人說我們是漢奸,是賣國賊,不止這樣評價我們,也有人這樣評價汪先生,說他投靠日本人,重開南京政府,就是在當日本人的傀儡,日本人的走狗。”
“你對你們自己的評價很深刻啊?”吃飯的張傑斜了他一眼,說出了第一句話。
雖然是一句嘲諷的話,但李力羣很高興。
“張先生,有這種誤解我並不覺得奇怪,畢竟軍統給你們傳輸的思想就是這樣。
而軍統是戴老闆的掌中物,戴老闆又是蔣總裁的麾下大將,擁護蔣總裁的綱領合乎情理。
但是張兄弟,你有沒有想過,蔣總裁走的路就是正確的路嗎?戴老闆做的事就是對的事嗎?我們這些人投身軍營,投身革命,拋頭顱灑熱血,爲的是什麼?
爲的是救中國。
但是你看看現在,四大家族,蔣、宋、孔、陳,橫徵暴斂,搜刮民脂民膏。
淞滬會戰,日本人進租界的時候佔領過美國人的銀行,拿到了一堆賬戶信息,從你們蔣總裁的賬戶裡查出來3000多萬的存款,是3000多萬美金!這纔是民國二十六年,他上位才幾年?!”
李力羣聲音高亢,怒拍桌子:“這還是一家銀行,他在別的銀行有多少?他收集的財寶有多少?他的莊園房產,地皮,工廠,這些又有多少?
這還只是他一家!
宋家,你覺得能少?
他老婆就不說,你就說那宋家兒子,先當財政部長,後當行政院院長,他家能少?
再說那孔家,銀行行長,財政部長,他家那個兒子出了名的囂張跋扈,他家錢能少?他家德能多?
你再看那姓陳的,宋家的女人,孔家的財,蔣家的天下,陳家的黨,中統的前身就是黨調處,黨調處黑成什麼樣,我比你清楚!
你說這些人聚在一起是爲了救中國?他們這些人聚在一起,是要收割全中國!
軍統,不過就是蔣總裁手裡的一把刀而已,一把清除異己的刀,爲的是維護他的統治,汪主席,多好的一個人啊。
當年清帝國爛成什麼樣?
汪主席挺身而出,殺攝政王載灃,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塊,不負少年頭。
做出這種事的人,你覺得他會不爲了中國好?
他當時在南京做了多少努力,可姓蔣的呢?一味打壓。
蔣宋孔陳,他姓蔣的,任用的不是親戚就是師兄弟,你看看這些人什麼樣?他是不是任人唯親?
汪主席看不下去,幾次三番和他爭執,沒有軍隊在手,只能被他壓制,汪主席知道,這樣下去,中國必亡。
所以他遠走河內,發出和平建國的宣言,爲的是什麼?爲的是全中國受苦的老百姓,不再經歷戰爭的折磨。
這麼些年,打了這麼多場仗,你看看,從上海到南京,從南京到重慶,他姓蔣的越搬越遠,老百姓的日子過得越來越差,他們呢?他們越來越有錢!
你覺得他們真的是在救中國嗎?放屁!就是一羣敗類!
一羣和大清沒什麼區別的吸血鬼,趴在百姓頭上的蛀蟲而已,國民在他們眼裡就是一羣奴隸。
張老闆,你自己想想,事實是不是這樣,我說的話是不是有道理?
你現在不在軍統了,在我這裡,你完全有時間想,你可以仔細想想這些年經過的事,看見的事,想一想重慶上層到底在幹些什麼?”
話語讓人有些難以反駁,有點擊潰張傑的道心。
或許也能擊潰每一個跟隨者的道心。
事實確實如此,令人喪氣灰心。
有時候,堅持就是一股勁,逼着自己不要去想失敗了會怎麼樣,就是相信會贏。
但是,當這層窗戶紙被人捅破,而且是在自己被捕了心情低落之下,就很沮喪。
爲什麼上面這些人就是這樣?
“你到底想說些什麼?”張傑問道。
李力羣嘆了一口氣,拿起酒杯喝了一口:“我只是爲我們這些人感到不值。
我們誰不是爲了救中國?但卻成爲了他們手中的斂財工具,他們手中維持統治的工具。
我覺得我就像一個劊子手,在一點一點割掉中國老百姓的生命。
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不是被捕的,那個時候我是在南京潛伏,跟你一樣大小有個職位,帶着些人。
那一天,我看到了汪主席的和平建國宣言,我當即放下了所有東西轉道香港,再來了上海。
我實話跟你說,對外人,對日本人,我一定會說,我非常相信,無比堅信,汪主席的戰略一定會成功。
但對你,我明確告訴你,我不知道。
這話說出去要掉腦袋的,起碼也會讓汪主席,把我頭上這個特工總部副主任的頭銜給我拿掉。
但我還是這麼跟你說,我不知道。
你肯定很好奇,我既然不確定他的戰略是否會成功,我爲什麼還放下了南京所有的正規身份來到上海?當一個叛徒,只因爲我知道”
李力羣看着張傑的眼睛,手指敲着桌面一字一頓:“只因爲我知道,現在上面的這幫人,他們絕對救不了,中國!”
一會兒之後,主任辦公室內。
李力羣喝着茶在等待。
門砰的被推開,小舅子高興的走了進來。
“姐夫,他同意了。”
“.”
小舅子看着李力羣依舊面無表情的神態,拿起桌上的乾果丟進嘴裡,咀嚼着問道:“怎麼了?你聽到這消息,怎麼一點反應都沒有?他要招了呀,嘿,一個隊長。”
李力羣神態自若:“這不是能預料到的事情嗎?”
“你就那麼肯定,他一定會轉變過來?”小舅子好奇的說:“我昨天晚上可是在審訊室審了一夜,這傢伙硬氣的很,我都以爲在他身上不會有什麼收穫了。”
“那是你還太年輕。”
李力羣平靜的說道:“對付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辦法,首先最重要的就是要確定他有沒有死意。”
“我看他那死意就挺強烈的,昨天晚上那架勢,那恨不得讓我打死他。”
“被抓了,當然想求速死,但要是死不掉呢?”
李力羣頓了頓,說道:“我早上請他吃飯,就是想看他有沒有死意,如果他是一個一心求死的人,他絕不會吃我一口飯菜,他寧願把自己活活餓死,只要精疲力竭,只要不吃東西,他就會死,這是很簡單的道理。
但是他吃了。
他吃了,這是確定他想活的第一步。
接下來,我提示他桌上有刀叉,他當然也看見了。
如果他是一個想要英勇就義的人,他的精神會非常緊張,他可能吃着東西就想着怎麼能殺死我,而在我提醒他桌上有刀叉的那一刻,這就是他最後的下手機會。
一個精神高度緊張的人,在那一刻會毫不猶豫的拿起刀叉插向我,想把我殺死,或者被我殺死。這也是一個求速死的方法。”
“他沒拿。”小舅子想起吃飯那一幕,嘴角微微上揚。
“對,他沒拿。”李力羣微笑道:“到這一步,我就可以確定他不想死,他一點也不想死,那麼接下來我就會給他一個活下來的理由,一個他不需要爲之犧牲,犧牲會變的很愚蠢,非常不值的理由。”
“學到了,精彩。”小舅子鼓起了掌。
“要記在腦子裡,別隻會用刑具。”李力羣喝罵了一句,起身:“走吧,該收穫我們的戰果了。”
李力羣起身往外走,小舅子還在後面嘟囔:“刑具多簡單,抽幾天也就說了。”
兩人又回到了會客室。
李力羣看着張傑展露笑容。
“張老弟,我很高興你能想的明白。”
“我也沒得選啊。”張傑嘆道。
李力羣一臉明白的表情附和:“救中國這條路不好走,每個人都是在艱難摸索,坐吧,先跟我說說你的情況,我看看給你安排個什麼位置,張傑,應該不是老弟的真名吧?”
張傑點了下頭:“我原名叫萬里浪,好多年不叫這個名字了,差點都忘了。”
話題起了頭,那就簡單多了,萬里浪馬上交代情況。
“我是民國二十一年加入的軍統,那時候還叫復興社特務處。”
“二十一年?”李力羣肅然起敬:“那老弟的資格很老了。”
萬里浪點頭:“二十一年,我考取了特務處設在金華的青年特種技術訓練班,那時候的班主任是戴老闆,所以我就加入了特務處。
一開始在金華當地做些事情,當時就一腔熱血,也沒什麼級別,就憑熱血做事,蹉跎了幾年。
後來,戴老闆有一次去了金華,遇見了我,認出了我,看了下我的履歷,就問我願不願意去上海?我同意了,於是就來了上海。
那一年是民國二十五年。”
“淞滬會戰之前?”李力羣一挑眉,隨後點點頭:“老兄,你的資格確實是夠了,經歷過淞滬會戰,還在會戰之後的上海藏了這麼多年,老兄,你的本事肯定一流。”
“還不是被你們找到了?”萬里浪頗爲苦澀的搖頭:“之後我就在上海做事,沒離開過。”
時間有的是,李力羣慢慢問,“老兄,你也知道,我們感興趣的是上海的事,軍統最近在幹什麼?”
“收縮。”萬里浪回答道:“最近上海的情況有點詭異,一般的刺殺行動,我們組總能分到點任務,但是最近上海這麼多刺殺,我們行動隊一次任務都沒有分到。
相反,軍統上海站的上層,要求我們行動組收縮自己的力量,最近要少出門,不要惹事,所以最近並沒有什麼行動。”
李力羣笑了笑,“你說的刺殺,我知道緣由。待會兒可以告訴你,現在軍統上海站是個什麼情況?有那些人員構成?”
萬里浪:“站長曾海峰,原先是特務處時期南京的情報科長,戴老闆的嫡系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