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理子靠在賓客室柔軟的天鵝絨沙發裡, 微微出神。
紫羅蘭色端莊優雅的及地長裙,配以簡約的星鑽點綴,考究又大方。
這一場婚禮較之去年更爲奢華而引人注目, 新娘香取綾音出身豪門, 和跡部家是門當戶對。跡部景吾雷厲風行, 從訂婚到結婚不過一月, 閃電聯姻引發各方關注。
可是, 這樣的行事作風卻不像他。
他看水萌的眼神,惠理子是熟悉的,就像當初跡部修吾看她。蜜月時他甚至故意向她放出水萌懷孕的假消息, 就爲了警告她不可以威脅到水萌。
景吾從來霸道驕傲,從來沒有哪個女孩子能讓他如此患得患失, 甚至不惜動用金錢權勢, 要把她牢牢綁在身邊。或許就是太在乎了, 纔不得其法。
兩個同樣驕傲的孩子,早已在愛情中淪陷卻偏偏不願意承認, 非要藉着彼此傷害來確定對方的心意,改變對方的同時也同時改變着自己。
彼時華麗張揚的少年在硝煙瀰漫的金融業界沉浮數年,逐漸剔去年少輕狂而成爲霸氣縱橫城府難測的商界帝王。股東大會後的一系列高層人事變遷,就連惠理子都要驚歎於他的深謀遠慮,如此大規模的洗牌, 卻未對財團運轉造成任何困境, 絕非一朝一夕可以做到的, 他究竟是從何時開始佈局, 培植自己的羽翼, 居然堙沒於往昔時光中無處可循。
然而這些於她而言已不重要了,商人只關心結果。
他不動聲色削去她在集團內的幾乎全部勢力, 二十年經營付諸東流,哥哥大澤耀葉將在牢獄內度過他的下半生,卻還保留着她跡部家女主人的尊榮。到底是念着些許幼時的養育之情,還是隻爲留着她炫耀他的戰果?她究竟該憤怒他的故作姿態還是感激他的手下留情?
所以,景吾絕不會真心要娶香取。
香取倒是真心喜歡他,可是惠理子覺得即便她入了門,前途依舊堪憂。香取集團近年來擴張很快,可是已漸漸顯露出後勁不足之勢,數個項目資金鍊斷裂,前期投資又無法短期內收回,景吾理應有所察覺。
她敢打賭,兩家聯姻的話,不出三年,香取家產業要江山易主。
世家女子就是這樣,她們生來就有旁人豔羨的優渥生活,當家族需要她們做出犧牲時,卻來不得半點任性與違抗。這類女人嫁給跡部景吾這樣的男人,便不得不考慮到孃家的利益而不敢造次,靜婉,美麗,嫺淑,柔順,是很符合少夫人的風範,可沒有挑戰性,他很快就覺得無趣。
所以,她的女兒水萌,帶刺的玫瑰,方能入了他的眼。
實在是造化弄人。
惠理子淺淺嘆息,發覺自己已經出神很久了。這婚禮背後隱藏着什麼與她何干,反正她只要當個稱職的佈景,不讓跡部家失了面子就可以了。
被折斷翅膀的鳳凰,和麻雀沒有區別,她已經沒有那個能力,去幹涉跡部景吾了。
她看了一下表,離十一點婚禮正式開始還有四十分鐘,不如先到外頭招待來賓。
剛剛立起,從門外款步走入的女人就讓她如遭雷劈愣在原地,臉色慘白如紙。
“怎麼,跡部夫人不記得我了?”涼子笑的得意而惡毒,冷冷打量這搶走她一切的女人,巨大報復的快感幾乎讓她忍不住要大聲嘲笑,“當個被架空的花瓶感覺如何?”
香取進門,她就能理所當然的拔除惠理子母女,到時候,就能夠昭告天下,她纔是跡部景吾的母親,纔是晚了二十年的真正的跡部夫人。
她在銀座再風光無限也只是個不得不奉承達官貴人的媽媽桑,怎麼能跟豪門的當家主母相比?
她的兒子果然沒讓她失望,這世上哪有什麼愛情,唯有利益的聯盟纔是堅不可摧的,只要掌握了權勢,任何人都要匍匐在腳下。能夠掌控別人的命運,纔是強者。
“你……你爲什麼會出現在這裡?!”惠理子抖着聲音問,涼子幾乎就是她心裡的一根刺,拔不了,也觸不得。
“這話問得奇怪,你這個鳩佔鵲巢的都可以來,我是景吾的生母,這樁婚事還是我撮合的,怎麼就來不得?”涼子逸逸然的找了個位子坐下,低頭整理禮服裙襬。
涼子瞥瞥她越發難看的臉色,心情大好,“哦還有水萌,景吾不要她了。她只不過替你這個母親贖罪而已,本來她到底是我的養女,我也不想趕盡殺絕,可是這個臭丫頭,竟然妄圖在股東大會上破壞我的苦心計劃,就必須要付出代價!”
“想想她也真可憐,小的時候被你拋棄,現在還要爲了你的錯誤犧牲幸福,嘖嘖……”
“揭穿高貴優雅的面具,說到底你也只不過是一個拋下前夫放棄子女,爲了嫁入豪門而抹殺過去,搶走我的兒子和修吾,虛僞至極的女人!”
多年的積怨一股腦兒噴發出來,涼子的臉因爲巨大的憤恨微微扭曲。
她等這一天等了二十年。
梵蒂岡時間2012年1月1日,10:30。
東京時間2012年1月1日,18:30。
成田機場,人海茫茫。
停機坪上夜航的飛機,機翼兩側的引航燈閃爍如同天狼星。
手冢國光拎着輕的幾乎一無所有的行李,米白色風衣包裹的挺拔身形穿過重重人流,向着辦理登機手續的櫃檯走去。
深濃的夜色無邊無際的將東京籠罩,綿長的車河在眼前劃過一道道弧光。被高峰時段堵在機場高速上的一輛豪華房車裡,植村元佑一手搭在方向盤上,不耐煩的趕妹妹下車,“早知道不走這條路了,看來還有的堵,還有四五百米路,你先走過去吧,我叫個人來接手,然後去找你。”
“可是我……”水萌有點猶豫,她一直認爲,她還是不要來送手冢的好。而且,景吾之前叫她今天呆在家裡,要麼去哥哥那裡,乖乖看電視就好。
“做不成戀人總可以做朋友吧,人家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你就這麼狠心?別婆婆媽媽啦,等下來不及了。”植村俯過身去替她扯開安全帶,把墨鏡塞給她,“走路小心點。”
“哥……”小兔子拉着他的袖子撒嬌。
“水萌,做人要有良心。”植村對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講出這種話嘔吐一把,“他對你是真好,送個別麼,能有什麼?”他按下按鈕,副駕駛的車門應聲而開,“手冢國光就是一朵黑芝麻芯的白蓮花,不會把你綁架去美國的,放心。”
水萌咬咬脣,點了點頭,推開車門走了下去。
植村目送妹妹的背影漸漸融入絢爛的燈火,不爲人知的嘆口氣,給手下打了電話,目光不經意間落在周邊大廈的巨型顯示屏上,墨綠色的鳳眼驟然眯起。
水萌穿着淺藍色的高領衫,站在人影憧憧的候機大樓門口,她其實最不喜歡的地方就是機場和醫院,一個是生離,一個是死別,都是太過沉重的場合。
火藥桶早就埋好,由遠在梵蒂岡的跡部景吾親手引導點燃,令人驚愕的真相飛躍過千山萬水引爆東京,而她對此全無準備。
水萌摘下墨鏡,視線在川流不息的人潮裡搜尋片刻,然後她掏出手機,翻開通訊錄尋找手冢的號碼。
氣質清麗的女子,低着頭擺弄手機,髮絲鬆鬆的挽在而後,小腹已微微隆起,因爲冬衣厚重的關係並不十分明顯。就那樣款款的立在人影穿梭的大廳一角,一如既往的低調,墨色劉海下那張俏麗乾淨的面容,就像南非森林裡振翅的蝴蝶,以本人爲圓心,漸次滌盪擴散,造就騷動的風暴。
“跡部小姐在那裡!”
有人高喊了一聲,緊接着彷彿是開閘的洪水,扛着攝像機拿着話筒的媒體人士哄一聲涌向同一個方向,將候機樓寬闊的大門堵的水泄不通。
麥克風蜂擁而上,閃光燈咔嚓一片閃爍灼人的白光,似要耀花人的眼睛,水萌愕然擡頭。
“跡部小姐,您和跡部景吾董事長真的不是親兄妹嗎?”
“你是不是還有個親哥哥,你知道他在哪裡嗎?手冢國光,植村元佑,還是另有其人?”
“跡部總裁在生母在銀座開俱樂部,而您是她的養女,對此有何看法?”
“請問,您在股東大會上說的話,是不是故意對媒體大衆的誤導?離婚後你們是否依舊保持着曖昧關係?”
“近來有報道說您身材略胖,您是否懷孕?孩子的父親可以透露一下嗎?”
“如果不是兄妹,你們有打算復婚麼?又該如何處理和兩位母親的關係?”
接二連三的尖銳問題鋪天蓋地向她砸來,水萌紅脣微張,手足無措的感覺席捲全身。她下意識的後退,可惜很快就退到了牆角,擡起眼瞼,那些陌生的臉上全是抓到世紀新聞的急切和興奮,她似乎有錯覺,這些人恨不得一擁而上把她拆吞入腹。
刺耳的剎車聲響起在身後,數輛黑色轎車風馳電掣而至,從車廂裡下來的男人都是訓練有素,迅速突破記者人羣,織成一道強悍封鎖線,隔開安全距離將藍衣的女子護在中間。
植村元佑雙手插在西褲口袋裡,皺着英挺的眉從房車裡出來,大步流星往裡走,嘴裡低聲罵了句不甚高雅的詞彙。
手機快被打爆,嫌煩索性關機。這種轟動效應,就算他是關東媒體大鱷,短時間內也是控制不了的。
跡部景吾這個王八蛋,居然連個招呼也不跟他打,他的江山不要了?!
植村黑着俊臉在保鏢的開道下護着妹妹艱難前進,記者們擠得太厲害,他們幾乎是舉步維艱。
快要衝破阻礙的時候剛剛還鬧騰如沸水的包圍圈突然沉寂下來,所有的人眼睛緊緊盯着候機大樓室外中央的熒屏,眼珠子都要瞪下來。
梵蒂岡時間2012年1月1日,11:00。
東京時間2012年1月1日,19:00。
婚禮正式開始。
被高大英俊的男人護在懷裡的女子仰起臉來,頭頂是嫵媚而渺遠的夜色,星河如昔,象限儀座第一顆流星劃過。
“瘋了。”聽見哥哥在她耳邊說。
如果時空穿越就像流星,一場目的地不明的旅行,茫然無措,要從世界的盡頭迷航折返塵世,安然融入這個世界,是誰拯救我?
那一瞬間這個念頭抓住了她讓心着了魔,握緊了手機彷彿是心心相印的低頭,看見他的名字在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