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的另一頭,柳宗一拄着柺杖站在那裡,略顯滄桑卻不失睿智的雙眼直直地盯着維諾,幽深的棕眸看不出情緒。
“柳爺爺。”維諾放開蓮二,站直身子,無畏的與柳宗一對視着。
一時沉寂無言,凝重的氛圍瀰漫着壓迫。
“維諾小子。”
“是。”
“你跟我來。”提起柺杖,緩緩轉身,柳宗一沒對蓮二說任何話甚至看也沒看就走。
“爺爺……”蓮二臉色有些蒼白,欲言又止。
柳宗一的腳步頓了頓,卻沒有回頭,繼續往前走着。維諾給蓮二個安心的眼神,然後快步跟過去,在三步遠不緊不慢的走着。
維諾表面平靜,內心卻懊惱着,失策了,我還沒和蓮在一起呢,就被他爺爺發現我吃蓮二的豆腐,爲什麼我就不自制一點?這下不是簡簡單單就能解決的了……下次一定注意場合!
柳宗一走下樓梯,拐角走了不久,穿過剛纔從窗臺所見的庭院,在庭院後的長廊盡頭停下,然後拉開紙糊的格子門。
這是一間設施齊全的茶室,地面是由榻榻米鋪墊而成的小間,天花板上鑲嵌着輕巧的木格子,上面鋪着不加修飾的薄板,使得室內優雅、簡潔中帶幾分幾何美感。龕壁上掛着高山流水的水墨畫,壁龕裡的地面是一高約100—200mm的地臺,上面是低吊頂的天花。地臺上設有一個矮的茶几,茶几上放置的則是一套素有“一壺重不數兩,價重每一二十金,能使土與黃金爭價”之稱的姣好的紫砂茶具,壁龕旁的柱子,則是剛柔兼具的自然彎曲,最爲可貴的是木柱本身蒼勁古樸的天然紋理,朦朧的畫面與幽暗的壁龕十分的協調,寂寞、淡淡的陰影永遠不變的靜靜的沉澱和籠罩在那裡,給人一種雖在塵世之中,卻又一塵不染,或又似在塵世之外之感。
看着這一切,維諾有些煩亂的心頓時靜了下來,整個身心進入一種輕鬆自然的狀態。
柳宗一在茶几前盤腿坐下,柺杖輕輕放在一旁,然後朝維諾道,“坐。”
“失禮了。”維諾微欠身,然後在柳宗一面前盤腿坐下,挺直腰桿,直視對方。
兩人就這麼對視着,柳宗一經過多年錘鍊經過歲月積累的威嚴濃濃散發開來,無形的壓力瀰漫周圍,而維諾深入骨髓的優雅高貴在此刻也顯現出來。
“聽蓮二說,你是從小在外國長大的?”良久,柳宗一淡淡的聲音打破這無形的僵局。
“是。”
“家中父母可好?”
“承蒙掛心,兩位父親都很好。”
“兩位父親?”柳宗一咀嚼着這句話,“難怪!”
“會品茶嗎?”問着的同時,一雙保養得很好的手自然而然的拿起面前的茶具,另一手拿起放置在一旁乾淨帕子,細細擦着。
“家父是個茶道愛好者,晚輩雖不精通,但也略知一二。”
柳宗一淡淡點頭,沒再說話,一心開始抹茶。
維諾亦不言語,認真的看着柳宗一開始煮水,並熟練而有節奏的將茶葉碾得精細。維諾一直很喜歡觀看欣賞煮茶的過程,對方純熟的技藝會讓他驚歎,如舞蹈優雅且節奏的動作能讓他的心靈摒除一切塵世雜念。
清香四溢的一壺茶泡好了,柳宗一輕搖茶壺,然後細細倒入茶杯,“請慢用。”
維諾恭敬地雙手接過茶,道了聲謝,爾後三轉茶杯,接着輕酌一小口,舌尖先是微苦,緊接着淡淡清香溢滿整個口腔。
“如何?”
“味濃而不澀,純而不淡,入口微苦,餘味清爽,回味甘醇,好茶!”維諾毫不吝嗇的給予高度讚揚。
柳宗一再倒了一杯,拿起細細品啜幾口,然後才說道:“茶道講究的是‘和、靜、清、寂’,你可知是爲何意?”
“據晚輩的理解,簡單來說,‘和’爲主客和睦;‘敬’即尊敬有禮儀;‘清’是純潔清靜;‘寂’就是凝神、摒棄慾望,”
柳宗一點點頭,而後淡淡說道:“這人生啊,就像這茶,人生的過程就是煮茶的過程,只要一個步驟錯了,那麼這一壺本來的好茶就毀之一旦了,所以在這過程中,得小心謹慎,不能犯錯也不允許錯。”
維諾沉默了下,才反問,“若是沒有好的品茶人,那麼再好的茶又有什麼用呢?”
“若是一杯好茶,總會遇到好的品茶人。”
“未必吧?就算遇到好的品茶人,若這壺好茶不對人的胃口呢?每個人的口味都不一樣的吧?就像有人品茶喜味濃,有人喜鮮醇,有人喜淡薄,若是讓喜味濃的人品淡薄的茶,即使再好的品茶人再好的茶,又有什麼意義呢?”
柳宗一讚同的點頭,“的確有這個道理。”
“這人生也一樣,即使遇到再好的人,但不一定是你對的人。”
柳宗一深邃的棕目看着眼前毫無懼色的少年,片刻才說道:“人生在世,難免年少輕狂,我也曾年輕過,我知道新奇的事物會讓你們這個年齡階段的人想去冒險嘗試,但有些事,是碰不得的。”
維諾張張嘴,正想說什麼,禮貌輕緩的敲門聲打斷了維諾的話。
“請進。”
門拉開了,蓮二修長的身影立在門口,“打擾了,母親讓我通知大家午飯時間到了。”
蓮!維諾看見來人,眼睛亮了下,正想起身蹭去他身邊,但身形動了動,又想到柳爺爺正坐在這裡,只好忍着繼續老僧入定的坐在那裡。
柳宗一點點頭,“你們先去吧,我稍後就到。”說着,柳宗一面容沉靜的閉上眼。
“爺爺……”蓮二還想說什麼,維諾卻搶先道,“失禮了。”站起,快速卻有條不紊走到蓮二身邊,“我們先走一步了。”微微鞠躬,維諾直起身才朝蓮二低聲說道,“我們先出去吧。”
蓮二看了看維諾,又看了看自家爺爺,內心糾結了下,“那我們先去準備了。”
一頓飯,蓮二是食之無味,衆人還是一樣的說鬧,爺爺還是一樣的沉默寡言卻縱容,就連維諾還是一如既往的笑得燦爛,這樣的情況反而更讓他吃得難受。
一塊泛着誘人光澤的天婦羅出現在碗裡,蓮二一怔,偏頭看去,一張閃閃的笑得燦爛的臉正對着他。
“蓮,你怎麼不吃啊?再慢點的話就被搶光了。”維諾說着的同時,再利落的夾了幾道菜給蓮二,看到他碗裡堆滿了才罷手。
蓮二下意識擡頭看自家爺爺的反應,見爺爺沒什麼反應的樣子,蓮二不知是該鬆口氣還是繼續提心吊膽了。
“維諾和蓮二感情很好啊!”柳媽媽笑意晏晏,“你也別隻顧蓮二,自己也多吃點。”說着,柳媽媽夾了塊被炸得橙黃多汁的雞翅放到維諾碗裡。
“謝謝柳媽媽,我不會客氣的多吃的。”維諾笑眯了眼,“我來日本就是因爲唔……我是說我在日本認識的第一個朋友就是蓮,感情自然很好啦,是吧,蓮?”維諾偏頭看蓮二,與蓮二對視着,眼神做着無聲交流:我保證我不會亂說話了,你能把你的腳從我腳上移開嗎?
蓮二點點頭,算是迴應他的話,然後若無其事的把腳收回去,淡定的繼續吃飯。
“是嗎?呵呵……”
維諾繼續笑得親切有禮的和柳媽媽聊天,內心卻淚流,蓮,你好狠的心啊!你踩得我好痛啊!!
溫馨融洽的氣氛一直持續到飯後,衆人品嚐着飯後甜點,在客廳上玩鬧着,而蓮二卻安靜的坐在一旁,沉默不語。
“我去拿杯飲料。”見飲料喝光了,維諾便起身向廚房冰箱走去。
廚房寬敞乾淨視線明亮,維諾上下瞄了幾眼很輕易就在冰箱裡找到瓶橙汁,他正準備拿出來。
“維諾。”蓮二刻意壓低的聲音在維諾身後響起,維諾轉身,眼睛一亮,正準備喊他,蓮二連忙捂住他的嘴,然後低聲道:“跟我來。”接着拉起維諾的手轉身就走。
維諾挑眉,看着兩人交握的手,點點笑意渲染開來。
維諾任由蓮二拉着他趁沒人注意走上樓,然後進了間房。
才踏入這房間,維諾便知道了,這裡是蓮二的房間,空氣中充滿的是獨屬於蓮二的清香,房裡的佈置,一切都是那麼的淡雅自然。角落特大的書架裡擺滿了整齊的書籍筆記,
我在蓮二的房裡……心跳以加速度的頻率鼓動,維諾忍不住捂胸,他現在幸福得快要窒息了。蓮二不但主動拉我的手,還帶我進他的房間……
一拉上門,蓮二就有些急切的開口,“如果我爺爺說了什麼不中聽的話,你不要介意,他只是……”
“蓮,柳爺爺沒對我說什麼。”維諾有些好笑的打斷蓮二的話,就算想說什麼,也被你打斷了啊!看着蓮二依舊緊蹙的秀眉,維諾忍不住擡指輕撫,“真的沒什麼。”雖然在他看來,不說什麼反而更讓人擔憂。
“蓮,你是在擔心嗎?”維諾緊了緊依然交握着的手,嘴角微勾,“你放心好了,無論是誰,都不能阻止我想要和你在一起的決心,我是不會放棄你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蓮二有些不自在的撇頭,然後才後知後覺的發現兩人還牽着手,蓮二連忙抽回手。
“我知道。”維諾看着蓮二俊秀的側臉,眼神不由變得哀傷,蓮,你知道嗎?其實最該擔心的人是我啊!你會退縮嗎?在你還沒有喜歡上我的今天,如果你家人叫你離開我,你會將好不容易踏出的那一小步收回去嗎?如果有一天,要你在我和你家人之間做選擇,你會選擇哪一邊?很多很多話很想問出口,但我心裡也明白,答案……不會是我想知道的。
不經意回頭,卻看見維諾從未在他面前表露過的脆弱神色,蓮二一怔,心臟不自覺緊縮了下,淡色的薄脣動了動,卻還是什麼都說不出口。
然而下一刻,維諾一掃低落,瞬間陽光起來,“蓮,這些都是你記錄的筆記嗎?”指了指書架上一排排放置得很好的筆記本,滿臉的好奇。
“嗯。”蓮二點頭。
“我可以看看嗎?”期待期待的看。
“可以。”那些都是他以前記錄的資料,也沒什麼不能看的。
“那我翻來看咯!”維諾走到書架前,那些雖保存得完好但有些舊色的筆記本直接跳過,維諾黑亮的雙眸迅速上下瀏覽。
蓮二走過去,一一爲維諾介紹道:“那些是我國小的時候記錄的,那邊那些是國中時候的,這邊這些是各個重要學校網球部正選的資料,再過去那些是最新的記錄。”
聽着蓮二的話,維諾修長的手指順着摩擦而過,然後在最新更新的一排上隨即拿了本,再隨意在一側的書桌坐下,隨手翻開來看。
一堆認識的不認識的人,很平常的資料,沒看多久,維諾便失了興趣,他跟這些人又沒關係,反正也記不住這些資料,他真正想看的不是這些啊,他想看的是……
維諾將筆記放置一邊,目光在書桌上下逡巡,鬼使神差的,他隨手拉開抽屜——
“咦,這本筆記你已經拿來用了嗎?”維諾說着,將那本右下角有蓮花印記的素淡筆記拿了出來,已經拆開了啊。
見維諾正準備翻開,蓮二眼皮輕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