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慕容芷是兩個人。
一個活下去的名額——如果我正常理解的話,就是說我和她只能活一個。
我倒抽一口冷氣。
但是對方既然是爲了封印洞府,把整個白雲鄉族羣命運玩弄於鼓掌的人物,他對我們這兩個竊寶者說出這樣殘酷的懲罰,也是符合其xìng情的事情。
慕容芷yù言又止了幾次,眼睛望向了我。
我瞥到她在用手悄悄地撕扯蒲團。
多半最後她會爲了復國而哀求自己的生存,那也是妄心支配,沒有奈何的事情。我就算死也不恨她。
現在她卻因爲對我的感情,而白白糾結痛苦,實在是沒有必要。
我的心頭既酸楚又喜悅,能讓女孩子,尤其是慕容芷這樣對目標毫不動搖的女孩子爲我而產生那樣巨大的搖擺,分明是她對我的情意。這對我是比寶石還要珍貴的東西,這一生除了我父母,再沒有陌生人對我如此喜歡了。
在家靠父母,出門吃朋友。她也是我的第一個朋友。
——可是,我不是坐以待斃的人。既然當初沒有掉在海里死掉,我要盡一切可能活下去,同時也讓自己的女人和朋友活下去。
“首先,我還有一些情況要問。”
我不像慕容芷那樣對墜星洞府念念不忘,這遭反而是她仍在迷惘愣神,而我的心境已經如同古井無波了。
怪不得儒門的聖賢會說“無yù則剛”。
“嗯?向客人介紹自己的宅邸是主人的待客之道,小朋友,你要問什麼呢?凡是可以對你們說的,我不會有半分保留和誑語。”
任平cháo微笑。
“你是中土人嗎?你的語言、衣食和其他好尚看上和我們十分接近。”
“求道前是,得道後我和塵世無關,也對塵世上的事情不關心。華夏、蠻夷、人族、妖族……在我眼中都是一樣的。”
“你認識王啓年嗎?三年前走到這裡來的一個金丹武者,他是如何從這裡活着走出去的?我們和他是一鎮之人,都受過他傳藝之恩。”
——要是知道王啓年如何從這個人的手下逃生,或許我也能辦到?
“王啓年?啊,五百年能走到這裡來的人可不多,唯一活着回去的人,我怎麼會忘記?他也是個無趣的人,不過倒十分懂得禮貌。他在我朱門前居然對空發誓是爲了殺食塵蟲偶然探得洞府,如果這是有主的地方他不取分毫,無主的地方則會取之有道。我想他大概不是修真者,連我在山谷的子陣都不識得,於是放他走了。說起來,他始終沒有見過我一面——他現在還活着嗎?”
——他不知道王啓年已經死掉?那麼說來,眼前的任平cháo並不知道洞府外面發生的事情,和土著交涉的只有食塵蟲。
“死了。被你的食塵蟲灌頂的武者殺死了。”
“哦,人皆有死,果然又是不出例外的結果。——剛纔你說食塵蟲給外面的土著灌頂?”
任平cháo語氣稍有波動,旋即又回覆平常,
“也罷,外面的事情我全權委託那條看門狗,它有隨機處置的權力,無非是流出點末端的練體之法。我不出這間內室,內室外的事情我一概不管。”
“外殿的十一個修真者都是你殺的吧?他們就是因爲探寶而被你殺死的?”
“不自量力,明知這是有主的私產而擅自闖入,因爲無知和無能被地主殺掉,有什麼怨恨可言呢?——外殿中食塵蟲殺掉了五六個,那條看門狗也是能派上點用場的。我殺的不止那些,留下骨頭的都是練到了無漏金身,普通的金身都被天火煉化了。”
任平cháo拍了下手,朱門上的一半天火化成一條大蟒般的火龍遊了下來,龍的尾巴把我們兩人圈了起來,龍頭湊到對過任平cháo的身畔,他賞了火龍一杯酒。那天火幻成的龍如同活物一般一吸而盡,然後優雅冷漠的金sè雙眸凝視着我們。
我暗暗咋舌,我還在設想把雷咒塑造成五步殺人蛇那樣的活物,眼前這個人一個拍手就輕描淡寫地把天火塑造成了一條有靈xìng的龍!
和他的法術水平比,我還是呀呀學語的週歲嬰兒。
任平cháo又一個拍手,圍着我們的龍尾變成了火圈,天火中我們的臉在晃動、扭曲、搖曳。
“這座小殿就是一口爐鼎,火龍是煉化的火。”
他又一拍手,火圈的數百條火苗像手一般向上竄起來,擁抱、合攏,把我們兩人完全罩在一個火罩裡。
“那些修真者就是這樣化掉的。”
任平cháo淡漠地說了一句。
我幾乎以爲這是我人生中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火罩忽然消失。我汗如雨下,每滴水都有溫泉般燙。這是我用內功把體內鍋爐般沸騰滾着的熱給悉數散去。
“哈哈哈,剛纔給小朋友你們開了個玩笑。”
任平cháo道,
“覺得好玩的話,我們可以再來一次。”
火圈依舊把我們禁錮着。我們插翅難飛,更何況我們不會任何飛行或者遁地的法術。
“有毛巾之類的嗎?我熱,剛纔被火籠罩得熱死了。”
我向他伸手,從任平cháo手裡接過一條不知道是幻化還是搬運過來的乾燥毛巾擦起汗來。
——他在和我們玩心跳嗎,剛纔的天火只要分上一點沾到我們的身上,我們鐵定連骨頭帶熱統統化成汁。
“我也麻煩要一條毛巾。”
慕容芷終於緩過神來,聽到她如往常一樣鎮定的語氣,我鬆了口氣。她的汗也是豆大,衣服溼透,稍微用香巾擦了下臉面。
“我不諱言,我們來這裡,是對任先生的洞府志在必得。因爲我們原來的預期中,您應該死掉,或者不在這裡。事已如此,我認命。您說我們中有一個可以活下去,那麼我想問的是:爲什麼我們中可以活一個?而不是都去死呢?我想不通我們和其他修真者有什麼兩樣,可以獲得您如此寬宏的一個赦免名額。”
她語帶嘲諷。
我也頗爲好奇。
——我們和其他修真者有什麼不同。
“差勁的人個個相似,優秀的人個個不同。要說你們的不同,一時也不能完全列舉:明明探寶,卻在甬道里親起嘴來,五百年中我是第一次見到……”
我和慕容芷雙臉彤紅。
“剛纔開個玩笑。你們的資質和潛力都很大,和那些死掉的廢物不同。在甬道中你這個男孩子變出的電矛遠超過個築基境仙苗的雷咒程度,如意神妙,倒和我的一位故人少時相似……”
我眨巴眼睛,三咒是我不可思議的宿慧,難道說我前世是星宗或者這個混蛋的朋友?能賣個人情嗎?
“……女孩子你手上的是慕容大魔頭的金目鯛,你是慕容的後人吧。你們還沒有滅族嗎?還在策劃復國嗎?”
慕容芷臉sè一變,
“你也知道家祖慕容觀天的事情!”
——大魔頭?我是記得慕容芷講過他們家族有一個祖先曾經是劍宗的元嬰強者,後來違反了門規,被廢除一切神通,慕容家的後人也被排斥在一切修真門派之外。原來那個禍胎叫慕容觀天,大魔頭聽上去不是好名字……應該比南宮大頭目還要壞吧,至少沒有修真者來追殺同是元嬰強者的南宮大頭目。
“我和慕容觀天認識還是二百年前的事情了。他有開一大派的修爲和能力,不過讓我感興趣的是他的xìng情。我一直難以理解到了元嬰的修真者怎麼會對塵世上的事情如此執迷?你們認爲一個喝上瓊漿妙液的人,還能對泥巴和蚯蚓做成的飯食感興趣嗎?——可他就是這樣一個修真者中的異類。四大宗門的朋友都是怕麻煩的人,觀天一直給他們添麻煩,劍宗只好牽頭其他三宗宣佈他是大魔頭,把他剪除了。”
“除了要自己當皇帝,慕容觀天到底做了什麼犯四大宗門衆怒的事呢?”
我奇怪問道。
“你對修真界的事情幾乎一無所知。”慕容芷低眉輕聲說,“家祖……曾經綁架過一郡數百萬凡人給自己擋劫……屍化過一支三十萬人的大軍向DìDū進發……在世俗間散播三尸腦神丸的製作方法……動作搞小點無所謂,但這些,這些都是……四大宗門盟約裡嚴禁的行爲。”
——果然是妄心發作,無惡不作。神通越大,作惡越大。我愣愣看着慕容芷,不知道要是她有朝一rì得到元嬰的神通,在世俗裡會掀起多大的風浪。
我要摘除她的妄心。
“放心,我和家祖不同。吸取了他的教訓,我會採用不和四大宗門對抗的方式走自己的復國之道。”
她的話讓我稍許寬慰。
“那你就是要從我們中選一個做自己的弟子吧?可是,我是被修真門派排斥的人,你也敢收嗎?”慕容芷問任平cháo。
“哈,你我都不說出去,有誰知道!只有劍宗那些人還死死不放那些追加懲罰,他們追不到東大荒洲來,我當然能庇護自己的弟子——不過,我只收一個弟子,你還未必是。”
“爲什麼不能同時收我們兩個做弟子呢?一般門派不是越壯大就越好嗎?”
我想,如果我和慕容芷兩人都混到他名下,不是都可以活下去了嗎?
“有的門派只是一脈單傳。星宗和他衍生的枝葉門派大多選徒十分嚴格挑剔,考驗異常殘酷。是嗎?任先生,您的滄海派也不例外吧?”
“不錯,滄海派一向師徒單傳。以你們這個年紀能進入內室,就算過了第一道試煉了。第二道試煉就是互相殘殺,活下來的就是我的弟子——哈,這不過是對道心的測試。你們需要知道,很多情況下,氣運生機的爭奪是在父母兄弟之下開戰的——就像古代的帝位一樣,弟弟把哥哥殺掉,兒子把父親殺掉——作爲未來的修真者,你們連古代的皇DìDū不如嗎?還在猶豫什麼呢,忘不了甬道中的相擁嗎?那不過是塵世的幻夢。你們的真正未來在朱門之後!”
“你這個變態!”
我霍地立起來。我本以爲只活一個,是任平cháo出手抹殺我們其一,那最壞的情況下我會替慕容芷擋劫;沒想到只活一個,是意味着要我和她相互殺戮。
“只要殺掉對方,我的真傳功法、洞府、靈獸全部歸勝利者。成爲元嬰,指rì可待……小女孩子,你是不是被我說動了心呢?我再告訴你一個情報,你的金目鯛劍靈還在沉睡,現在不過是把利器。只要殺掉那個男孩子,我就傳你復甦神兵的法訣,劍宗五大神劍之一又能現於當世了!”
慕容芷艱難萬分地從蒲團上站起身,淚水嘩嘩地滾下,金目鯛一點點地移向我。此時此刻我竟然全部能感受到她妄心裡萬刃穿心的痛苦。
——對這樣可憐的女孩子,我實在無法還手。我靜靜地看着金目鯛向我挪近,就像魚兒回到自己的巢穴。
本來的希望,都成泡影。但願,她以後能堅強地活下去。
我要永遠地睡下去了。
“替我興復大燕。”
慕容芷輕道,她把金目鯛反扎向自己的咽喉。
“轟!”石龕門四分五裂!
我們兩人都被巨響震倒在地。
外殿的光照shè進來。
一條近百節長的巨型食塵蟲遊入了內室,把內室繞了起來。
“孽畜!你敢違反我的禁止擅入此地!免死一次,還不快滾!”
任平cháo大怒,火龍隨他手指撲向食塵蟲腹節。立時一節食塵蟲被燒焚成灰,暗影鱗甲變成焦木一般。食塵蟲分成了兩段近五十節的食塵蟲,一段向任平cháo襲去,一段和火龍纏鬥。
我緊緊抱着慕容芷,把金目鯛從她手上奪取。
“傻瓜!”
我們的淚水混在了一道。
她笑了。
幸虧那條食塵蟲,在千鈞一髮之際**入,挽回了她的生命。
一陣yīn寒的神念傳入我的心中,慕容芷的臉sè也微訝,顯然她也收到了神念。
“我是食塵蟲,和我一道殺了任平cháo,我們三分洞府。他的本尊早死了,你們眼前的只是他附在朱門上的念頭分身。小子你用諸天雷法總綱,快把天火之龍吸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