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爲春,八千歲爲秋。
……
時八挺直着身板,將枝葉高高地舉上天空,將根深深地插入地下,仔細地構造着每一條根鬚,吸取地中的無機鹽,水分,各種營養,在經脈般的維管束中,向上輸送,傳遞到樹幹,枝條,成爲新的葉片或枝尖或樹皮的一部分。
葉片在陽光中,微微地呼吸,在呼吸中,將空氣中的碳留下。作爲轉運的代價,不少水分子,也在葉片的竅穴中蒸騰,逸散。
天上,地下,周圍的環境,隨着時間,不斷變幻。空氣忽熱忽冷,陽光忽隱忽現,風不時吹過,帶走濃得窒息的氧與水汽,帶來新鮮的二氧化碳,地中的的無機鹽有的地方太多,有的地方太少,水分漸漸在不斷的吸收中不斷減少,下雨後又會泡得很不舒服,不過總體上,常常令人感到飢渴,於是調來更多的養分,構造柔嫩的新根。
時八在這個局部的空間中,不斷地調整,有時是新生,有時是凋亡。葉片是最常凋亡者,天氣冷時,水分不夠時,常期沒有見到陽光時……種種信號,都在提醒時八,該撤了。於是撤了。葉中能撤下來的有價值的養分,於是慢慢通過經脈撤回,留下來的部分,便漸漸顯出枯萎的形相,像廢棄的荒村。
根鬚也是經常廢棄與新生的部分,偶爾廢棄的還有枝與根,當一條枝或根上,長期沒有根鬚與葉片的時候,它就漸漸失去了存在的價值,它內中的經脈的流通,漸漸滯塞,枝條漸漸乾枯,根條漸漸腐爛,爛在地裡,被地裡的微生物羣起而吃之,偶爾還有路過的蚯蚓前來分享,留下它們的排泄物與屍體,被附近的根鬚發現,再次吸收。
在新生、凋亡與轉運的調整中,時八努力地,與外界變幻難測的環境“互動”,努力地營造一個讓他愜意的好環境。
然而令人不快的事物,也時常發生。
在他漫長而短暫的幾千年裡,他不只一次地看着他的鄰居們,被大風連根拔起,被大雨沖刷腐蝕,被烈日曬成枯屍,被驚雷劈成焦炭。還有不安分的樹木,伸展着枝葉與根鬚,遮擋他的陽光,侵奪他地中的營養,有的甚至釋放着有毒的氣體,意圖毒殺附近的鄰居。
螞蟻,白蟻,蛀蟲,松鼠,羊鹿,野鳥,像盜匪,像惡客,不請自來,刨他的皮,噬他的根,啃他的骨,挖他的身,嚼他的葉,折他的枝。幾乎隨便什麼東西,都可以欺他一把,而他,大部分時候,都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
等他反應過來時,事情可能已經過去好多年了。
他的領土與領空,在漫長的歲月中漸漸擴張,對他而言,環境偶爾崩壞,但總體漸漸變好,挺過一道一道的坎坷之後,他的樹木角色,也終於稟木氣成真,化出樹靈。有了上次的經驗,這次成真,非常順利,也沒有天魔來襲。
化身植物的嶄新經歷,亦給他帶來大量的閱歷與道行。
樹靈之後,開始閉關。
閉關之後的洪荒時間過得尤其迅猛,一年只在一呼吸間。時八眼中的世界變得更加陌生。原先的各種調節手段,不再適用。花開花落,葉枯葉榮,都在一呼吸中,頻率太快,根本不可能反應過來。至於不時路過的蟲蟲鳥鳥,都只能聽天由命,隨它們去。
他需要關注與處理的事務,開始變得宏觀而抽象。
尤其對一個習慣了人類思考方式的正常人而言,抽象的感覺,極其嚴重。
樹木,在他的自我感覺中,不再是呆笨的“植物”,而是,變得越來越像動物。但又跟正常的動物,有很大的不同。
時光流逝得太快,葉片與根鬚,不再是他能夠、需要處理的事物。他的能動對象,是枝條與大根。(主幹與主根也可以,如果他願意的話。)
枝條與根系的變動,在閉關後,也變得頻繁而活潑。新的枝條與根,向外伸展的速度,快得像伸懶腰,撐手伸腿,舊的枝條與根,枯死的速度,迅猛得像是抽了一口煙。他的身材,像充氣的氣球一般,變粗,增高。他的規模,越發宏大。樹靈之後,他便已經可以傲視這一片林中的“羣雄”,而閉關之後,短短一段時間,他便成爲這片森林中無可置疑的“王”。
再過一段時間後,他便成爲了祖宗。附近廣闊的森林,幾乎都是他的樹子樹孫,都是他某些年月中,偶爾滾落散失,或被飛鳥松鼠不經意帶走的子實,在合適的時間與地點,成長起來。
他的視界,在樹子們的輔佐下,一再提升。甚至叫他生出不真實的錯覺,似乎那整個森林,就是他現在的角色,纔是他現在的角色。
那裡是他的森林王國,那就是他的森林王國,他玩的遊戲,很微妙地,似乎從角色扮演,轉成了策略經營。
而他需要處理的外務,也是宏觀。像是,一片空域的年均光照分佈與溼度變化,一片地域的年均水量與可用的無機鹽分佈。這些都不是真正的以數值的方式直觀出現。只是時八在玩的過程中,在樹身健康狀況好與壞的不斷變化中,漸漸提煉出來的幾項參數。
環境的改造,也在認識的同時進行。最初的地中營養(無機鹽)分佈,並不均勻。有的地方富集,有的地方貧乏。當時八在廣闊的空間水平上認識到這一點之後,他開始有意識地進行改造。改造的方式,就是根系的變遷。營養從富集地吸取,轉運,在貧乏地生長成根,這種事情,在短時間內看,等於完全浪費的無用功,在他當年家小業小時,是不敢去做的。不過現在,長袖善舞,做也無妨。新生的根在貧乏地域,漸漸枯萎,腐化,成爲那裡的營養。
老的死去,便在附近再生一條。
那裡的營養狀態,漸漸好轉。
地域內的營養分佈,漸漸均勻。
他的生長環境,越來越好。他的規模越來越大。
這時蟲害來襲。非常恐怖,森林毀滅,他的樹子樹孫,在蛀蟲的啃食下,一個個死去。連他本人,也漸漸感到虛弱。
爲了防蟲殺蟲,他以樹靈之身,開始研製殺蟲驅蟲的化學武器,在體內調配,合成,在體外不斷散發,終於在死亡之身,打敗蟲族的大軍。
他挺過一口氣,艱難地恢復過來。新的子孫,再次繁衍。全部帶上驅蟲殺蟲的化學武器。他的王國,再次繁榮。他的功力,在閉關中積累,很快深厚,深厚到一個駭人聽聞的程度。
那樣的狀態,只在閉關中,纔有可能出現,並不算稀奇。每一個閉關的玩家,都宣稱他們一旦出關,那深厚絕頂的功力,都將使他們打遍天下無敵手,至少是,成爲天下有數的高高高手。
唯一的前提與難題是,他們能活到出關的那一天。
活不過去,再強的功力,也是泡影。
這也是這時的時八最關注的問題。這個問題對他而言,尤其重要。
從東漢到南宋,是一千年,從封神到東漢,也是一千年。從洪荒到封神,又是多久?
時八不知道,他只知道,遠不止一千年。
至少目前,他已經閉關了差不多兩萬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