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_克利斯·戴維斯

哈羅德和貝拉米站在阿卡迪亞的烈日下,準備進行他們的最後一次面談。哈羅德對此倒是沒什麼意見,這個紐約佬的馬蹄鐵扔得越來越好了,簡直好過了頭。

貝拉米馬上就要被調走了,雖然他抗議了很多次。這件事是上校決定的,他說,考慮到目前阿卡迪亞拘留中心的人數過多,貝拉米根本來不及進行後面的面談工作。調查局探員還有其他更迫在眉睫的任務要完成,但那些都不是貝拉米願意沾手的,於是上校就乾脆讓他走人了。

貝拉米努力不去想這件事,也不去想這意味着他的母親會怎麼樣。他把馬蹄鐵扔出去,希望能有不錯的結果。馬蹄鐵落得很準。

叮噹。

“我想你已經知道我要走了吧。”貝拉米用他一貫的溫柔語調開門見山地說道。

“是聽說了一些消息,”哈羅德說,“不過,我猜也猜得出來。”他也扔了出去。

叮噹。

兩人都沒有再計算成績。

他們還是站在學校中間的那片草地上,好像這是他們唯一可去的地方。其實,他們只是都熟悉了這裡。現在全鎮到處都是被關押的復生者,這一小片草地反而能給他們一些私人空間。人們都在忙着往外走,想從學校和調查局搭建的臨時建築裡搬出去。現在的阿卡迪亞城區人滿爲患。就連那些幾經起落、人去樓空的屋子也全被改造成了居住點。甚至在阿卡迪亞爲數不多的幾條大街上也支滿了帳篷,或由調查局建立起了必需品配給處。阿卡迪亞鎮已經完全飽和了。

但是即便沒有這些問題,這個地方,這鎮上的小小一方土地也別具意義,因爲他們過去幾周以來,就是在這裡一點點琢磨對方的。

貝拉米笑了笑。“你當然猜得到了。”他環顧四周,只見澄澈碧藍的天空中,偶爾有幾朵白雲飄過。遠處,風在森林中的樹木間穿行,反覆裹挾着溼悶的空氣,最後擊打在鎮裡的建築上。

微風吹在哈羅德和貝拉米的身上時,他們只感到一陣悶熱撲面而來。風中夾雜着一股汗臭和尿臊味,那是當太多人在惡劣條件下待了太久之後特有的氣味。這段時間,阿卡迪亞四處都飄蕩着這股味兒,它們依附在每件東西上不肯消散。久而久之,包括貝拉米探員在內的每一個人都已經麻木了。

“你這面談到底還做不做了?”哈羅德說。在熱氣和臭氣中,他和貝拉米一起上前撿起馬蹄鐵。雅各布待在不遠處的教學樓裡,和斯通夫人在一起——哈羅德琢磨這位老婦人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咱們就別花太多時間在遊戲上了,你懂我的意思吧?這次就直奔主題吧,希望你不要介意。咱倆都知道她到底是誰。”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她來這裡沒多久就知道了,而且我覺得,她和我們住在一個房間也不是巧合。”

“看來我沒自己想的那麼聰明,是吧?”

“那倒也不是,你只是關心則亂罷了。我會盡量不鄙視你的。”

他們輪流扔出馬蹄鐵。叮噹。叮噹。又一陣風颳來,帶來了一絲新鮮的空氣,好像有什麼變化正漸漸來臨。接着風停了,空氣再次變得悶熱異常,烈日當空。

“她還好嗎?”貝拉米探員問道。

叮噹。

“她挺好,你知道的。”

“她問起過我嗎?”

“一直在問。”

叮噹。

貝拉米出了神,但是哈羅德還在繼續說:“就算你坐在她面前,吻她的額頭,她也認不出你。一半時間裡她把我當成了你,其餘時候她把我當成你爸爸。”

“很抱歉。”貝拉米說。

“爲什麼?”

“因爲把你捲到這種事情裡來。”

哈羅德舒展了一下背部,站好位置,開始瞄準。他投出漂亮的一記,但是馬蹄鐵沒有套上柱子。他笑了笑說:“換了我也會這麼做的。事實上,”他接着說,“我確實正打算這麼做。”

“這算是有借有還吧。”

“以牙還牙聽起來更好些。”

“隨你怎麼說吧。”

“露西爾還好嗎?”

貝拉米嘆口氣,撓了撓頭頂。“還好,至少我聽說是的。她不怎麼出門,不過說實話,這鎮上現在這樣,出來也沒什麼意思。”

“他們簡直是欺人太甚。”哈羅德說。

貝拉米扔了出去,完美落地。

“她已經開始隨身帶槍了。”他說。

“什麼?”那把老式手槍的樣子在他腦子裡一閃而過,他接着又回憶起雅各布溺亡那晚的場景,還有他不得不了結性命的那條狗。

“反正他們是跟我這麼說的,她當時在高速公路的檢查站上停車,開的應該是你的卡車。他們問她爲什麼帶槍,她就發表了一通‘正當防衛權’之類的言論,還威脅他們要開槍。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認真的。”

貝拉米走到場地的另一邊,腳下帶起一陣塵土。哈羅德站起身,仰頭看了看天,擦掉臉上的汗水。“這真不像是我娶的那個女人,”他說,“我娶的女人會先開槍,再發表她的演說。”

“我還一直以爲她是那種‘把一切交給上帝’的人呢。”貝拉米說。

“那是後來的事了,”哈羅德說,“早先她可是個鬼見了都怕的人。我們年輕那會兒惹的事,說了你都不信。”

“記錄上可沒有這些啊,你們兩人的檔案我都有。”

“沒有被抓住,不等於沒有犯過法。”

貝拉米微微一笑。

叮噹。

“您有一次曾經問過我關於我母親的情況。”貝拉米又開始說了起來。

“是的。”哈羅德說。

“她最後死於急性肺炎,但那只是最終的死因,其實真正拖垮她的是阿茨海默病,那種病一點點消耗掉了她的生命。”

“她現在復生了,也還是老樣子。”

貝拉米點點頭。

“而你又要離開她了。”

“那不是她,”貝拉米搖搖頭說道,“她只是某個人的複製品,僅此而已。這點你我都明白。”

“嗬,”哈羅德冷冰冰地回答,“你是說那個孩子。”

“你和我,”貝拉米說,“我們在這方面的意見是一致的,我們都知道,死了就是死了,一切都結束了。”

“那你爲什麼還要讓她和我們住在一起,何必費那麼大的勁?”

“就像你還要和你兒子在一起一樣。”

空氣還是那麼悶熱,天空依然是那種深深的看不到盡頭的藍色。兩人走了一圈又一圈,扔了一輪又一輪。他們都沒有記分,也記不清到底進行了多少輪比賽,甚至說不清他們到底在幹什麼。兩人只是在這個已經完全變了樣的小鎮的中心,在一個完全變了樣的世界上一圈圈地走着,任由這個世界天翻地覆。他們能做的,只是聽着自己的聲音在周圍的空氣中飄蕩。

夜幕降臨,如果這時有人來到哈格雷夫家,會發現露西爾正趴在書桌前,屋裡飄蕩着一股擦槍油的味道,還能聽到金屬絲擦槍時發出的聲音。

露西爾找到這把槍的時候,還在槍下面發現了整套的擦槍小工具,這麼多年來,它們只是偶爾被用過幾次。工具旁邊竟然還有說明書,其中唯一困難的部分就是如何分解各個零件。

過程很麻煩,要把槍管指向一個方向,再用工具卸下槍管套,同時得注意裡面的彈簧和一些重要小零件,以免組裝回去時找不到。她一邊跟這些零件較勁,一邊不斷地提醒自己,槍裡沒子彈,所以她不必擔心會像有些傻瓜那樣,自己把自己給崩了。

被卸下來的子彈在桌子的另一邊一字排開。她把它們也全擦了一遍,只用了擦槍金屬絲,她不敢碰那些化學溶劑,因爲擔心松節油味兒的溶劑和裡面的火藥混合之後,會產生什麼奇怪的化學反應。

也許她有些過分小心了,不過她覺得這樣沒什麼不好。

在她卸下子彈的時候,發現那個聲音特別悅耳。子彈從細長的鋼鐵彈夾中跳出來,發出一聲接一聲的脆響。

咔噠。

咔噠。

咔噠。

咔噠。

咔噠。

咔噠。

咔噠。

現在,她手中等於攥着七條性命。她腦子裡突然出現一個畫面:她自己、哈羅德、雅各布和威爾遜全家都死了,剛好是七個人。

她撥動着手中的這幾個小玩意,然後攥起拳頭,細細體會着它們在手中的感覺:光滑、圓潤的彈頭頂着她的手掌心。她緊緊地、緊緊地攥着它們,一時間甚至感覺到了疼痛。

她小心翼翼地把這幾顆子彈在桌上排成一列,好像這些小東西當中蘊藏着神秘的力量。她把槍放在大腿上,開始仔細閱讀說明書。

紙上印有槍的頂視圖,套筒向後滑開,露出了槍管的內部構造。她拿起槍,仔細研究起來。她按照圖示的樣子,用手捏住套筒後部的附近往下按,什麼也沒發生。她更用力地往下按,槍還是一動不動。她又仔細研究了一下圖示,好像什麼都沒做錯。

她又試了最後一次,用盡了全力按壓下去,感到自己的青筋都暴了起來。她咬緊牙,輕哼一聲,突然,套筒向後滑去,一顆子彈從彈倉裡彈出來,掉到了地板上。

“天哪!”她叫了一聲,雙手直抖。她死死地盯着地板上的子彈,很久都沒有撿起來,想象着剛纔要是一不小心會有怎樣的後果。“看來我得做好準備才行。”她說。

然後她把子彈撿回來放在桌上,繼續擦槍,一邊考慮着今天晚上要做的事。

是時候出發了。露西爾踏出前門,站在哈羅德那輛老爺車旁邊,接着又回過頭去看,久久地沉默不語。她想象着,也許在很遠的地方有一雙眼睛,見證了自己是如何圍繞着這棟飽經風霜的老屋度過了一生。她在這裡結婚,有了自己心愛的人,養育了兒子,還有一個終日鬥氣的丈夫——而這個丈夫如今也與她分隔兩地了。她突然意識到,他其實並沒有自己一直以來想的那麼頑固和可惡。他愛她,他們一起度過的這五十多年的每一天,他都愛着她。現在,暮色四合,她要走了。

露西爾深吸了口氣,想把這座房子的樣子,以及她所珍惜的其他一切都吸進身體裡,直到再也吸不下爲止。然後她長長地屏息了一會兒,似乎要把這一刻、這幅畫面、這一生,以及這深深的一口氣都挽留下來,儘管她知道,她終究還是要放手。

當晚執勤的士兵是一名來自堪薩斯州的毛頭小夥子,人們都叫他二世。自從他和一名滿腦子奇思怪想的滑稽老頭交上朋友後,便不再那麼反感自己的警衛任務了。

如同所有被捲進悲劇的人一樣,二世也感覺到,某些不幸就要降臨了。他一整晚不住地檢查自己的電話,看有沒有新消息。他心中惴惴不安,總感到今晚註定要對某人說出些重要的話。

一輛老福特從遠處“哐當哐當”地開了過來,他在警衛室裡聽見聲音,忍不住清了清嗓子。他有時候會奇怪,爲何圍繞着城鎮的隔離欄會突然在這個位置就到頭了,又爲何那條雙車道的馬路會突然併入鄉村小道。難道在這道隔離欄、在這道路障之內,在這座小鎮城區裡發生的所有一切,也會在這一頭戛然而止嗎?

汽車發動機抽搐着發出“突突”的聲響,車頭大燈的光掃過路面,好像方向盤後面的人遇到了什麼麻煩。沒準是哪家的孩子把車偷偷開出來玩了,他想。他還記得多年前一個秋天的晚上,自己也偷偷開過父親的老爺貨車,那個年紀的孩子多半都幹過這種事。

看來北卡羅來納和堪薩斯也沒多大區別,二世心想,至少北卡的這個地方和堪薩斯差不多,都有肥沃的土地、大片的農場和規矩勤勞的居民。要不是這裡太潮溼,空氣中的水汽整天都陰魂不散,或許,只是或許,他真會在這裡定居呢。這裡還沒有龍捲風,而且他早就聽說過南方人的熱情好客,這裡的人確實都非常友善。

聽到卡車“嘎吱”一聲剎住了,二世的注意力又回到卡車上來。這輛藍色的兩用卡車咆哮了一會兒,最後發動機終於安靜下來。車前燈還沒有熄滅,射出明亮而刺目的光線。二世想起以前受過的一項訓練:打着車前燈可以致人短暫失明,這樣車上的人就可以出來隨便射擊而不被人看到。

二世從來都不喜歡槍——這是件好事,因爲他的槍法實在不怎麼樣。剛纔那眩目的光線此時顯得暗了一些,他終於能看清,坐在駕駛座上的是一位七十來歲的老太太,她的臉緊繃着,氣哼哼的。他首先想到的是:這一帶沒人有槍。不過他是個警衛,所以他有。然而,當露西爾從貨車裡走出來的時候,他看見她手裡也拿着一把槍。

“夫人!”二世喊了一聲,立即從臨時搭建的警衛室裡衝出來,

“夫人,您必須放下武器!”他的聲音發顫,不過他的嗓音經常是顫巍巍的。

“這與你無關,孩子。”露西爾說。她站在貨車前面,大燈依然開着,在她身後灼灼閃亮。她穿着一件老式的藍色棉布連衣裙,裙子上沒有任何圖案,非常樸素,長長地一直垂到腳背。她每次去見醫生時都會穿這條裙子,因爲她想以此表明,她從來不會接受任何她不喜歡的消息。

一羣復生者從貨車箱裡跳下來,一個接一個地聚攏到警衛室的小屋旁邊。他們的數量還真不少,二世忍不住想起自己家鄉,每年秋天都會來巡演的馬戲團。

復生者圍攏在露西爾身後,沉默着,聚成一小羣。“人們必須有起碼的尊重和分辨是非的能力。”露西爾說,不過她似乎並不針對這名年輕的士兵,“這只是基本的,對人的尊重。”

“長官!”二世大聲喊起來。其實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叫誰,只知道眼前的情況並不是他希望發生的,“長官!這裡有情況!長官!”

噔,噔,噔,靴子踏着地面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露西爾念道。

“夫人,”二世說,“您得放下那把槍,夫人。”

“我不是來給你找麻煩的,孩子。”露西爾說。她很注意,讓自己的槍槍口向下。

“我知道,夫人,”他說,“但是您得先把槍放下,然後再說明您到這裡來的目的。”其餘的夜班警衛也趕了過來,手裡都拿着槍。或許是出於禮貌,他們都沒有把槍口對準露西爾。

“到底出什麼事了,二世?”一名士兵悄悄問他。

“我會知道纔怪,”他也悄悄回答,“她突然跑過來,還帶着這些人——一羣復生者——還拿着那把倒黴的槍。一開始只有她從車裡出來,還有這一車人,但是……”

士兵們都看得很清楚,來的還不止這些,遠遠不止。這十幾名士兵不知道到底來了多少人,但可以肯定,對方的人數遠遠超過了自己這邊。

“我要求你們釋放所有被關在這裡的人,”露西爾大喊,“我並不是要針對你們這些孩子,我知道你們只是在執行命令,這是你們的職責。因此,我沒有任何要傷害你們的意思。但是我要你們記住,你們必須做正確的事,這是你們的道德義務,就算是執行命令,你們首先也要做一個公正、平等的人。”

她想來回走幾步,牧師在思考問題的時候就是這樣做的。開車來的路上,她本已經在腦子裡把整個計劃想了一遍,但是現在站在這裡,真正開始做那些她想做的事時,面對這麼多的槍,她害怕了。

但現在不是害怕的時候。

“我甚至根本不該跟你們說這些,”露西爾喊道,“你們不是罪魁禍首,都不是,你們不過是表面現象。我要找的是問題的根源,我要見威利斯上校。”

“夫人,”二世說,“請把武器放下,如果您想見上校,我們會讓您見的,但是您得先放下武器。”他旁邊的士兵悄悄跟他說了什麼,“放下武器,讓那些復生者投降,等待處理。”

“我決不會這麼做!”她吼道,槍也抓得更緊了,“處理?”她憤怒地低哼了一聲。士兵們還是猶豫該不該拿槍指着她,於是他們紛紛把槍指向了跟她一起來的人們。復生者聚攏到露西爾身後,都沒有輕舉妄動。他們只是站着,讓露西爾和她手中的槍爲自己說話。“我要見上校。”她又說了一遍。

她突然對自己的行爲有些內疚,但並不準備接受他們的條件。她知道,撒旦有各種誘惑人的花招,他會說服人們先做一些小小的讓步,直到最後釀成大錯,從而實現他的邪惡目的。這一次,她不準備袖手旁觀了。

“威利斯上校!”露西爾高喊着,就好像在叫稅務檢察員,“我要見威利斯上校!”

二世處理不了眼下的緊張局面。“叫人來。”他低聲對旁邊的士兵說。

“幹嗎?她不過是個老太太,她能做什麼?”

露西爾聽到了他們的交談。爲了證明他們錯估了形勢,她擡手朝空中放了一槍。大家都跳了起來。“我現在就要見他。”說話的時候,她還能聽到耳朵裡嗡嗡作響。

“叫人來。”二世說。

“叫人來。”他身邊的士兵說。

“叫人來。”下一個士兵接着說。

士兵們一個接一個地把話傳了下去。

終於來人了,但正如露西爾所料,來者並不是威利斯上校,而是馬丁・貝拉米探員。他連走帶跑地來到門口,還跟平常一樣穿着西裝,但是沒有系領帶。這已經顯而易見了,露西爾想,一切都是命中註定。

“這樣的夜晚很適合開車嘛。”貝拉米穿過那羣士兵,走到門外——一方面爲了讓她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另一方面,也儘量擋住了待會兒可能會對準這位老婦人的無數槍口,“這是怎麼回事,露西爾夫人?”

“我找的人不是你,馬丁・貝拉米探員。”

“沒錯,夫人,您要找的肯定不是我,但是他們去叫了我,所以我來了。這都是怎麼回事?”

“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你跟其他人一樣都明白得很。”她拿槍的手在顫抖,“我很生氣,”她直截了當地說,“我再也忍不下去了。”

“是的,夫人,”貝拉米說,“您有理由生氣。要說這裡誰最有權利生氣的話,那肯定是您。”

“別來這一套,馬丁・貝拉米探員。別說得好像這是我一個人的問題,因爲根本就不是這樣。我要見威利斯上校,你去把他叫來,或者派別人去叫他,誰去都無所謂。”

“我敢肯定,他現在正在來這兒的路上,”貝拉米說,“而且,坦率地說,這也正是我擔心的。”

“得了吧,我可不擔心。”露西爾說。

“那支槍只會把事情搞糟。”

“槍?你以爲我是因爲手裡有槍纔不害怕的嗎?”露西爾嘆了口氣,“這和槍沒關係,我不害怕是因爲我已經下定決心。”她站直身體,就像堅硬的土地上開出了一朵堅強的花,“這個世界上有太多人怕這怕那的,我也是。我到現在還有很多害怕的東西。電視上看到的那些事就把我嚇壞了,在這一切開始以前,甚至在這一切結束之後,我依然會害怕很多東西。

“但是我不害怕做這件事。現在發生的,以及馬上就要發生的事,我都不怕。我擔得起,因爲這麼做是正確的。正直的人不應該害怕做正確的事。”

“但是會帶來不好的後果。”貝拉米說,儘量讓這話聽起來沒有威脅的意味,“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任何行爲都會導致某個結果,而且往往超乎我們的預料,有時我們根本想象不出會是什麼。不管今晚的事情如何收場——我真心希望能夠和平解決——都會造成一些實實在在的後果。”

他向露西爾走近了一小步。就在他的頭頂,蒼穹一片安寧,只有星光熠熠,靜靜飄過的雲朵不斷變化着形狀,彷彿這個世界真的一片靜好。

貝拉米站穩腳步,繼續說道。

“我知道您想做什麼,您想要個說法。您不喜歡最近發生的這些事,我明白,我也不喜歡事情搞成這個樣子。您覺得是我接管了整個城鎮,然後把人像東西或者貨物一樣打包塞進來,您想讓我對此作出解釋。”

“所以我纔不想跟你談,馬丁・貝拉米。你已經不再負責這項工作了,這與你無關,這是威利斯上校的命令。”

“是的,夫人,”貝拉米說,“但是威利斯上校也不是真正的負責人,他也是在執行命令,他也是替別人幹活的,就跟這些年輕的士兵一樣。”

“少來這套了。”露西爾說。

“露西爾夫人,如果您想得到滿意的回答,還得去找他的上級,您得找到高層。”

“別把我當成傻瓜,馬丁・貝拉米探員。”

“上校的上面,還有司令之類的官員,我也不敢百分百確定是這個官銜。我從來沒有參過軍,所以大部分知識也是從電視上學到的,但是我敢肯定,所有士兵的行動都是執行命令或者履行職責。這是一個巨大的鏈條,最終一直上到總統。露西爾夫人,我想您也知道,總統不是什麼都管的,實際上是選民和私有企業的說客們在做決定。這樣追究下去就沒完沒了了。”

他又向前邁了一步,距離露西爾只有幾碼遠,幾乎一伸手就能碰到她。

“站在那裡別動。”露西爾說。

“難道威利斯上校就能爲所有這一切負責嗎?”貝拉米問。說到“這一切”的時候,他稍稍轉了一下身,示意着他面前這座在黑暗中沉睡的城鎮。這已經不是一座真正的小鎮了,而是一個巨大的不斷膨脹的集中營。“不,夫人,如果是我的話,絕不會派他來負責如此重要、如此敏感的事,因爲這無疑是個非常敏感的局面。”

他又往前邁了一步。

“馬丁・貝拉米。”

“但是我們都在;您,我,威利斯上校,哈羅德和雅各布。”

又響了一槍。

接着,又一槍射向了空中,發自露西爾手中那把黑漆漆、沉甸甸的手槍。然後她把手槍放平,對準了貝拉米。“我真的不想傷害你,馬丁・貝拉米探員。”她說,“你應該明白這點,但我也絕不會被你引上歧途,我要我兒子。”

“不,夫人。”一個聲音從貝拉米探員身後傳來,而貝拉米正一步步向後退。來的人是上校,他身邊站着哈羅德和雅各布。“您根本不會被引入歧途,”威利斯上校說,“我們正想辦法讓一切回到正軌,我敢保證。”

看到上校身邊的哈羅德和雅各布,露西爾有些手足無措。她知道,自己早該料到他們會來這一招。她立即把槍指向上校,士兵們也紛紛蠢蠢欲動,但是上校示意他們鎮靜。

雅各布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他以前從來沒見過母親拿槍。

“露西爾。”哈羅德叫了一聲。

“別跟我用那副腔調,哈羅德・哈格雷夫。”

“你到底在幹什麼呢,老太婆?”

“幹該乾的事,就這樣。”

“露西爾!”

“閉嘴!如果換作我在裡面,你也會這麼幹的。你敢說不是這樣嗎?”

哈羅德看着露西爾的槍。“可能吧,”他說,“不過那也只是說明,如果咱倆換個位置,我也會做你做的事。可你現在拿着一把天殺的手槍啊!”

“不許說髒話!”

“聽你丈夫的話吧,哈格雷夫太太。”威利斯上校說道,雖然被露西爾的槍指着,他看起來仍然派頭十足、氣定神閒,“如果您和這些東西不乖乖投降的話,那麼這事就不好收場了。”

“你給我閉嘴。”露西爾吼道。

“聽這個人的話,露西爾,”哈羅德也說,“你看這些小夥子都帶着槍呢。”

在場的至少有二十名士兵,不知怎麼,似乎比她預計的多些,又好像沒她想的那麼多。他們看起來都搖擺不定,無論是槍還是士兵,彷彿面對着隨時會降臨的可怕的結果。而她呢,只不過是個穿着舊裙子的老太太,當街而立,努力讓自己別害怕。

接着她又想起來,自己並非孤軍奮戰。她轉過頭,看見身後的那羣人,他們都是復生者,正肩並肩地站着,望着她,等待她來決定他們的命運。

這些事沒有一件在她的計劃之內。她原本只打算開車到門口,把自己的訴求告訴上校,然後,雖然不知道會有什麼理由,但他一定會釋放所有人的。

然而就在開車進城的路上,她看到了他們。那些人四散在小鎮的郊外,有的半遮半掩,愁容滿面,有的則只是站在一起,注視着她。也許他們已經不再害怕調查局,也許他們對於淪爲囚犯的事實已經認命,又或許,他們來到這裡只是上帝的旨意。

她停下車,招呼他們一起來幫忙,於是他們一個個爬上了卡車。那時人還不多,剛好湊夠一車。而現在,人數似乎增加到了幾十個,彷彿有個聲音在召喚他們,這聲音在人羣中神秘而無聲地傳遞開來,令他們紛紛迴應。

他們原來一定都躲起來了,她想。或許這真的是個奇蹟。

“露西爾。”

哈羅德在叫她。

她從恍惚中回過神來,看着丈夫。

“你還記不記得當年……就是那個……一九六六年,雅各布生日前一天,也是他走的前一天,當時我們從夏洛特開車回家?那天晚上下着瓢潑大雨,我們就打算靠邊停下,等到雨停再走。你記得嗎?”

“是的,”露西爾說,“我記得那天。”

“一隻倒黴的狗從車前躥出來,”哈羅德接着說下去,“你記得嗎?我當時來不及打方向盤,結果‘砰’的一聲,前金屬槓就撞上了那隻狗。”

“那跟今天的事沒

關係。”露西爾說。

“我當時還沒明白怎麼回事,你就一下子哭了起來。你坐在那兒哭得天昏地暗,好像我撞的是個孩子一樣。你一個勁地說着‘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啊’。我當時嚇壞了,以爲自己真的撞到了孩子,雖然後來想想,那種晚上,還是那種天氣,怎麼會有孩子跑到高速公路上來呢。但我當時只覺得躺在那兒的是雅各布,渾身是血,已經死了。”

“別說了。”露西爾的聲音開始顫抖。

“但那原來是條狗,不知是誰家的獵犬。可能那條狗當時被什麼氣味引誘過來,又因爲雨太大而稀裡糊塗躥到車前。我下車衝進雨中找到它,它都被撞爛了。我把它抱上車,然後我們帶它回了家。”

“哈羅德!”

“我們把它帶回家,抱進屋裡,咳,它那個樣子——什麼都晚了,它被撞得血肉模糊,已經沒救了。所以我回到房間,拿了那把槍,就是你現在手裡拿着的那個玩意兒。我讓你待在屋裡,但是你不肯,天知道你是怎麼想的。”哈羅德停了一下,嗓子好像哽住了,“那是我最後一次摸那把槍。”他清了清嗓子,接着說,“你記得我開槍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嗎?我知道你記得的。”哈羅德看了看四周的士兵,還有他們的槍。

他舉起雅各布,抱在懷裡。此時,露西爾感覺手裡的槍更加沉重了,她的肩膀開始顫抖,一路延伸到胳膊肘、手腕和手。她終於堅持不住,放下了槍。

“這樣就對了。”威利斯上校說,“很好,很好。”

“我們得談談,該怎麼解決。”露西爾說着,突然覺得十分疲倦。

“您想怎麼談都行。”

“我們必須改變方式,”她說,“不能再像現在這樣了,絕對不行。”她已經把槍放下,但是仍然緊緊地抓在手裡。

“您或許是對的。”威利斯上校說。他看了看周圍的士兵,其中也有從託皮卡來的那個男孩,接着,威利斯上校朝露西爾點了點頭,又轉過身來正對着她,“我不會在這兒裝模作樣地說一切正常。至少,現在的情況已經與目標不一致了。”

“與目標不一致。”露西爾重複着他的話。她一直很喜歡“一致”這個詞。她回過頭去,只見那一大羣復生者都還在。他們仍在看着她:此刻,她是唯一站在士兵和他們之間的人。

“他們會怎麼樣?”露西爾問。她一轉頭,剛好看到二世正在接近她,差點就要奪下她的槍來。小夥子僵住了,他自己的槍還在皮套裡沒拔出來。這個孩子其實痛恨暴力,他跟大家一樣,只想平平安安回家。

“什麼意思,哈格雷夫太太?”威利斯上校問道。在他身後,沿着南門的幾盞探照燈仍投來刺眼的光線。

“我是問,他們會怎麼樣。”露西爾握緊了手中的槍,“如果我作出讓步……”

“真見鬼。”哈羅德說着把雅各布放到地上,拉起他的手。

露西爾的聲音堅定而剋制。“他們會怎麼樣?”她朝那些復生者示意了一下。

“作出讓步”,二世以前從來沒聽人說過這個詞,但是他感覺,這個詞預示着某些不好的事情,於是他看着這位持槍的老太太,不由得後退了一步。“不準動!”威利斯上校吼道。

二世馬上服從命令。

“你還沒有回答。”露西爾一字一句地說。剛纔那個被派來奪她手槍的年輕士兵擋住了她的視線,於是她往左挪了一小步。

“會有人來處理他們的。”威利斯上校說。他挺直身體,把手放在背後,典型的軍人姿勢。

“我不接受。”露西爾的語氣變強硬了。

“該死。”哈羅德小聲罵了一句。雅各布擡頭看着他,目光中透着恐懼,他也明白父親爲什麼這麼罵。哈羅德看看貝拉米,希望能得到一點目光交流,他想讓貝拉米知道,露西爾此時已經情緒失控了。

但是貝拉米也跟其他人一樣,正專注於眼前的情況。

“這簡直令人髮指。”露西爾憤怒地說,“無法解決!”

哈羅德打了個哆嗦。他跟露西爾爆發過的最激烈的一次爭吵,就是在她說出“無法解決”四個字之後。她這是在宣戰。他向敞開的大門方向後退了幾步,萬一待會兒局面惡化——這點他幾乎已經確信無疑——他得離子彈飛來的方向遠一點。

“我們要離開這兒。”露西爾說,她的聲音沉穩而決絕。

“我的家人和威爾遜一家要跟我們一起走。”

威利斯上校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他看起來還是那麼冷峻堅定。“這不可能。”他說。

“我要帶走威爾遜一家,”露西爾說,“我要帶他們回去。”

“哈格雷夫太太。”

“我理解你也要維護臉面。如果一個七十三歲的老太太,拿着一把小手槍,身後跟着一羣烏合之衆,就這麼大搖大擺地把所有關押的犯人都帶走了,你這個上司的面子恐怕很難看吧。我雖然不是軍事謀略家,但這一點還是看得出來的。”

“哈格雷夫太太。”威利斯上校又說了一遍。

“我沒有多要求什麼,只要本來就屬於我的——我的家人和我保護的人。這是上帝賦予我的責任。”

“上帝賦予的責任?”

哈羅德又把雅各布拉近了自己一些。阿卡迪亞鎮上所有的犯人似乎都聚攏到了隔離欄這邊,他用目光搜索了一下人羣,希望能看到威爾遜一家。一旦衝突爆發,他有責任照顧他們。

“上帝賦予的責任。”露西爾強調了一遍,“不是《舊約》中那個爲摩西分開海面,摧毀了法老軍隊的上帝,不,不是那個上帝。那個上帝可能已經被我們趕走了。”

二世又退後一步。

“士兵,站在原位!”威利斯上校大喊一聲。

“哈羅德,帶雅各布去安全的地方。”露西爾說。然後,她對威利斯上校說道:“必須終止這一切。我們不能再等待別人的救贖,上帝也幫不了我們,我們必須自己拯救自己。”

“一步也不許動,列兵!”威利斯上校吼道,“你去卸下哈格雷夫太太的武器,這樣我們今晚都可以安寧了。”

二世渾身發抖,他看着露西爾的雙眼,似乎在問下一步應該怎麼辦。

“快跑吧,孩子。”她用對雅各布說話的語氣說道。

“列兵!”

二世伸手去掏槍。

露西爾向他開槍了。

見露西爾開槍,她身後的那批覆生者大軍並沒有太害怕,這出乎了士兵們的意料。也許因爲他們中大部分已經死過一次,知道死亡無法永遠禁錮他們。

這似乎算一種合理的解釋,但好像又不是。

畢竟,他們還是人。

二世跌倒在人行道上,抱着腿疼得大叫,但是露西爾並沒有像以往那樣在他面前止步。她從他身上跨過去,徑直走向威利斯上校。威利斯大喊着讓士兵們原地開火,一邊伸手到屁股後面去摸槍,不過他其實跟二世一樣,也不想跟這個老太太動手。她畢竟跟復生者不同,她是活人。

士兵們開火了,有些子彈飛向人羣,但是大部分不是飛向了天空,就是鑽進了夏天溫暖的土地。露西爾大步走向威利斯上校,舉起了槍。

二世中槍之前,哈羅德已經把雅各布抱在懷裡,跑到了手槍的射程之外,貝拉米也在後面不遠處跟着。他很快趕上了哈羅德和孩子,然後也沒多問,直接伸手從哈羅德懷裡接過了雅各布。

“我們去找你媽。”哈羅德說。

“是,先生。”雅各布說。

“我不是在對你說,兒子。”

“是,先生。”貝拉米說。

他們三人一起向着被包圍的城區奔去。

復生者們手無寸鐵,但是他們有人數上的優勢,即便不算上站在露西爾身邊聲援的那些,南面的隔離欄邊也還有上千名復生者。他們仍被滯留在阿卡迪亞,一直注視着事態的發展,人多到難以計數。

相比之下,士兵的數量微乎其微。

復生者們圍上前去,他們不發一言,好像最終目的並不是這場行動,而是在進行一場表演。士兵們心裡清楚,面對這樣龐大的人羣,他們的槍充其量只是裝裝樣子罷了。果然,槍聲沒能持續多久。復生者如潮水般涌向那一小隊士兵,瞬間淹沒了他們。

露西爾的部隊如浪潮一般滾滾向前。很快,她和被槍指着的上校之間就拉開了一段距離。嘶吼與互相扭打的聲音不絕於耳,彷彿一曲混亂的交響樂——戰鬥雙方都對生命懷有強烈的渴望。

樓房的窗戶被打碎了,戰鬥還在繼續。士兵們分散成小隊,從前門的草地一路撤退到大樓門口。士兵們有時也能佔些上風,因爲那些復生者畢竟不是軍人,當他們看到對方手中的槍時,依然會本能地感到害怕。

但是求生的慾望讓他們有了動力,他們又衝上前去。

“你可能已經把那個孩子殺了。”威利斯上校的目光越過露西爾,看向後面的二世。他已經不叫喚了,至少自己還活着,而且除了腿部受傷,別的地方都沒有大礙。於是他只是抱着腿輕聲哼哼。

“他不會有事的,”露西爾說,“我還不會走路的時候,我父親就教過我怎麼開槍,我知道該打哪兒、怎麼打。”

“這麼幹沒用的。”

“我看已經管用了。”

“他們會派更多的士兵過來。”

“但是我們今天已經做出了正確的事,這個事實不會改變。”露西爾終於放下了槍,“他們會來找你算賬的,”她說,“他們都是人,知道你乾的那些事,所以他們會來找你算賬的。”

威利斯把手擦乾淨,轉過身,一言不發地走了。他向鎮上走去,那裡還有些零零散散的士兵,偶爾開上一兩槍,企圖把控制權奪回來。不過他們已經做不到了,那些復生者不可能再被關起來了。

威利斯上校什麼也沒說。

威爾遜一家隨後也來了,還好一家人都還在:吉姆和康妮站在兩邊,像兩扇屏障一般,把他們可愛的兒女夾在中間,保護着他們不受這個世界的傷害。吉姆朝露西爾點點頭,說:“我希望這一切不是因爲我們而起的。”

露西爾緊緊地擁抱了他一下,他身上有一股黴味,似乎很久沒洗澡了。這反而讓露西爾心裡踏實了很多,因爲很顯然,他們一家在這兒都受了虐待。“我這麼做是對的。”她自言自語。

吉姆・威爾遜正想問她這話是什麼意思,而她肯定會揮揮手,讓他趕快回家幫忙做飯,也許她還要發表一番長篇大論,教育他怎麼管孩子。當然,她是一片好心,毫無惡意,只是想借機開個玩笑而已。

然而,遠處飛來的一顆子彈射中了他,吉姆・威爾遜突然渾身一顫。

接着他倒下,死去了。

克利斯·戴維斯

他們在辦公室找到他時,他正盯着一牆的監視器看。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像克利斯以爲的那樣逃跑。他們進屋時,他站直了身體,盯着他們,倨傲地說:“我只是履行職責,僅此而已。”他這是在求饒,還是在給自己找藉口?克利斯也說不清楚,但上校不像是那種愛找藉口的人。

“我跟你們一樣,完全不知道你們是什麼東西。”上校說,“或許你們跟羅切斯特的那些傢伙一樣,準備抗爭到底,再死一次,但我可不信你們會那樣。”他搖了搖頭,“不管你們是什麼東西,都不會長久的,誰也不可能長久。”他又說,“我只是履行職責,僅此而已。”

這實在是戲劇化的一幕,克利斯一時還以爲威利斯上校要自殺。但是他們抓住他之後才發現,他的手槍就放在桌子上,裡面沒有子彈。這幾個星期以來,他一直通過牆上的那些監視器注視着復生者的生活——有時候,也有死亡。現在,所有的監視器中只有一個鏡頭,是一位黑人老太太孤零零地坐在自己的牀上。

當他們把他架走,穿過學校大廳的時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克利斯很想知道,此時上校的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房間的門打開了,裡面有個男孩,穿着一身髒兮兮的衣服,因爲不適應陽光而用一隻顫抖的手捂住了眼睛。“我餓。”他虛弱地說。

其中兩個人走進房間,把孩子弄出去。他們把他抱在懷裡,帶他離開了這座監獄。然後,他們把威利斯上校推進了這個曾被用來關押孩子的房間。關門上鎖之前,克利斯看見上校正盯着外面這些復生者看。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滿是驚奇,彷彿復生者們正在他眼前擴張,蔓延到全世界,充斥了地球的每一個角落。雖然他們已經死了,卻要在這個世界上牢牢地紮下根來。

“那麼,就這樣吧。”克利斯聽到上校說,雖然不知道他到底在對誰說話。

然後他們把門關上,鎖了起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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