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 急躁
一刻鐘後，顧琰將藏書樓兩張書桌拼在一起，鋪開宣紙，然後開始研墨。她開始動作的一瞬間，整個人的氣場就發生了相應的變化，除了小郡主還不太懂，另外兩人都是精神一振，聚精會神的看着她的動作。
顧琰又請了兩個宮女進來幫忙挪動宣紙，便提起旁邊準備好的一排毛筆中的一隻開始書寫起來。兩位公主都站到了桌邊來看，小郡主也跑過來湊熱鬧。
從顧琰最開始寫出百壽圖給太夫人賀壽，已經過去了將近四年。如今，她的腕力、筆鋒都有了很大的進步。再加上對劍術的理解更深了一步，因此這一次的字寫出來圓潤中多了幾分刀劈斧鑿的意味。
一炷香的時間過去，她額上開始沁出汗珠。爲了不讓汗珠滴到宣紙上，便抽空用左手的衣袖擦拭了一下。右手依然筆下不停，不能讓字跡上出現頓筆的痕跡，那樣這幅百壽圖就落了下乘。也不能停下，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就是改日接着寫，也很難在感覺上完全接續上。她其實並不樂意這樣被人觀賞着寫字，可是既然十六公主開口要看她寫，她就無從拒絕。即便這幾人因爲歐允的關係對她比較客氣，但她們都是金枝玉葉，是不能夠拒絕的。
兩柱香的時間過去了，終於聽到一聲“好了——”顧琰把筆放進一旁的筆洗。
小郡主出聲道：“哇，一口氣寫了好久，悅悅都出去過兩趟了。”
十六公主摸摸她的頭，看着顧琰道：“顧女官當年那副本宮自問多練練也能寫得出來，可這幅就不行了。比起你，本宮的字還太稚弱，腕力不夠，也不能這麼一起呵成。果然是大手筆！”神色間對顧琰多了一分重視。
十七公主道：“那一幅本宮也寫不出來，沒練過。”
“是因爲二位公主年歲尚淺，假以時日肯定會超過臣的。”顧琰說道。兩位公主自然有各自的壽禮送給皇帝，肯定不是想拾人牙慧。讓她寫，就是有比較一番的意思在裡頭。皇帝喜歡才女，公主們自然也要投其所好。這幾年宮外名聲最響亮的才女就是顧琰了。而百壽圖又是給她帶來極高聲譽的作品，因此十六公主纔想要看一看。她們能自己過來藏書樓，而不是把顧琰召去，那就是給了極大的面子了。
“這幅百壽圖，就送給本宮吧。”十六公主開口道。
“是！”顧琰躬身應下。這兩個公主怕是不知她進宮的真實緣由，只和外人一樣以爲她是來鍍金的，所以態度才能如此和煦。這從她們把小郡主一起帶來就可以看出來。
有太監來知會，說長公主家的長樂郡主進宮來，十六公主便帶着妹妹和侄女一起走了，顧琰和何太監彎腰躬身她們一行人出去才鬆了口氣。
何太監有些驚疑的看了顧琰幾眼，後者就近找了個地方坐下，這麼寫完一整幅也挺累人的。
看到十六公主一行人進來，坐在下首的汪翎羽忙站了起來，“見過十六姨、十七姨！悅悅，好久不見了。”
一時相互見禮完畢，何皇后打發十六公主把兩個大的帶到她寢殿裡去說話，留了臉有倦色的小郡主在自己身邊。小郡主靠着她吃了些水果就開始揉眼眶，打着小哈欠被乳母抱下去歇着。
皇后臉上的淡笑這才停了下來，這幾個丫頭！小允這小子給小姑娘們胡說八道，所以她們就先入爲主的以爲要不了多久顧琰就要成爲嫂子或者嬸子了。不然，怎麼會對她宮中新添的女官這麼好奇跟客氣。就是她真的才華驚人也不會。長樂是知道內情的，所以知道她們去了藏書樓也沒有表示要過去找人。
十六公主回到自己的寢殿，就打發人送百壽圖到紫檀精舍，請劉方抽空幫她裱起來。吩咐了人送涼品上來，她問十七公主，“我也不能白拿她的，你說我送她些什麼好？”一邊又對汪翎羽道：“長樂，你也幫我想想。咦，對了，你怎麼一點都不好奇想看看呢？”
汪翎羽笑道：“我等裱好了再來十六姨這裡看。”
十七公主摸摸小辮子綴着的明珠，“我聽說她是吃貨，十六姐請她吃好吃好了。”
十六公主點頭，“嗯，這個主意不錯。反正釵環頭面什麼的，她肯定不缺，允哥哥斷不會少了她的。不過你怎麼說得這麼不好聽啊，說人家是吃貨。”
“這是允哥哥的原話。”十七公主端起一個用琉璃碗裝着的涼品雪梨漿說道。汪翎羽也端了一碗乳糖真雪自顧自的吃起來。十六公主取了一碗椰子汁，吩咐將剩下的幾樣給顧琰送去。自然不是就用這個就抵了百壽圖，只是看到了就想起讓人給顧琰送去。以後再有什麼好的再想着她就是了。既然人被託付在母后宮中，她看來也覺得人不討厭，便替允哥哥關照着好了。
汪翎羽對此默不作聲，只和兩個小姨說起壽禮的事。她們幾個年紀相當的，打算合送一樣。就是私下家宴時排一場拜壽的歌舞。皇帝什麼都不缺，再是名貴的東西都不會走心。她們商量了一番便打算如此操作。當然，只能是家宴時表演，宴請朝臣和各國使節時她們都會高高的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待到商量好了送走人，十六公主去見何皇后。正好遇上晉王過來接女兒。小郡主是今日吵着要進宮來看兩位姑姑，晉王午後進宮的時候就把她一起拎進了涼轎。
小郡主還沒有醒過神來，被晉王從涼牀上抱起又繼續趴他肩頭睡着。
晉王無奈，抱着她躬身道：“母后，兒臣告退！”
何皇后笑着頷首，“小丫頭挺活潑，這樣很好。可別養得跟小大人似的。宮裡小大人太多了，一點都不可愛。”
“是，兒臣知道了。”晉王從八歲起就是大人了，本着補償的心理對這個長女倒真是寵慣得很，小郡主完全保有了這個年紀的嬌憨可愛。
十六公主正好進來，於是對晉王屈膝一福，“三皇兄來了。”
晉王頷首，“嗯，你們幾個神神秘秘的準備什麼呢？悅悅一定要進來看，還說不能告訴皇兄。”
十六公主笑道：“是爲父皇壽辰時的家宴排演歌舞，讓悅悅也參與好了，就讓她最後抱個大壽桃出來獻給父皇。”
晉王笑笑往外走，走出殿外聽到十六公主對何皇后道：“母后，允哥哥大概幾時成親啊？兒臣得提前準備賀禮。”他的腳步便停住了。
何皇后滯了一下，“欽天監的人說小允不宜早婚，不然有妨害。”
“那父皇之前爲何催促他呢？”
“是妨害女方吧。你也知道你允哥哥在你父皇心頭的位置，總有人不怕出事毛遂自薦的。”
“哦，兒臣懂了。允哥哥喜歡顧女官，怕對她有妨害，所以纔不急着成婚。那兒臣慢慢準備就好了。”今天見到顧琰，被她的美貌還有才氣靈氣一震，她還想着允哥哥一定急着抱得美人歸，搞不好父皇萬壽之後就要進行三書六禮了。
何皇后心道，你允哥哥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只是沒奈何啊！她前兩日過去還見到歐允一把小石子把樹上成雙成對的鳥兒打下來不少，顯然見不得他形單影隻，鳥兒卻成了雙對。也是，二十歲的大小夥子，心急也是應該的，偏他又從來不找別的人紓解。如今小十七來問，她就只得這麼糊弄過去再說了。
顧琰從今天起就開始跟着十六公主享用美食的日子，公主隔一兩日就會打發人在吃飯時給她送一兩道菜，涼品更是天天有供應。雖然藏書樓只有何太監，他嘴也嚴實，但是宮女拎着食屜過來送東西還是落入了很多人眼底。之前她去了紫檀精舍又回來，衆人只以爲皇帝最後沒看上她。如今十六公主的做法卻讓人有些看不明白了。
這天，歐允實在沒忍住跑了過來給何皇后請安，然後又到了藏書樓衆人才恍然。原來何皇后打的不是皇帝的主意，而是皇帝心頭肉的主意。就有人心頭暗道，討好小爺還不如討好晉王爺呢。畢竟小爺再受寵，哪裡比得上晉王如今是監國，將來多半是太子更有地位呢。他如今是炙手可熱，可是皇帝年事已高，以後可就不能像現在這麼風光了。
顧琰正對着公主又遣人送來的涼品發愁，一旦十六公主知道了實情，會換一副怎樣的面孔對待自己呢？
歐允進來在她身旁坐下，顧琰這才驚醒過來，“你怎麼來了？”
“我實在忍不住了。琰兒，我們不能這樣下去。這麼拖下去幾時纔是一個頭啊？”歐允苦惱的道。
“那有什麼辦法！咯，這些是十六公主讓人給我送來的，天天都送，還時不時給我送一兩道好菜。”顧琰也很是苦惱。
“哦，小十六蠻懂事的嘛。送來你吃就是了，這天兒多熱啊。你看，我都長痱子了。”歐允邊說邊拉下自己的領口給顧琰看。
“不是說內功好的人，可以有所調節麼？我師傅夏天汗都不怎麼出的。”
“我心頭急啊，這一急可不就上火麼。”
顧琰看他嘴角，果然都長泡了，“急也急不來，你回去讓人給你包些解暑去火的茶包來喝。”
“哪喝得下！等老頭子壽宴過後，各國使節都離開了，我就帶你出宮。”歐允不打算再等了。再等下去，他還不知道要打幾年光棍呢。
“出的去麼？”
“不讓我出去，我就打出去！”歐允咬牙切齒的道。他無法忍受了，這麼拖下去可不行。三哥可以不急，反正拖下去最後得好處的是他。而且，比起琰兒，他有更想要的。如果不是這樣，自己也不可能有死纏爛打打動琰兒的機會。所以，三哥忍得住，他不行！
顧琰嘆口氣，“你別衝動，事緩則圓。旁的事跟人你都可以不在乎，我其實也不在意別人會說什麼‘聘則爲妻奔是妾’之類的話，因爲你不可能委屈我做妾。可是，皇上的感受你難道也不在乎麼？回頭他剛過完生辰，你就鬧這麼一出，把他氣出個好歹來怎麼辦？說到底他也是爲了你好。而且氣到了他，可不只是家事。如今的局勢，他就是定海神針，如果他氣倒了，首先齊王那裡可能就會起變數。再有四國也全都虎視眈眈呢。我不是喜歡把家國天下背在身上的人，可皇上一身系天下安危，他真的不能出事。就算不說這個，他對你拳拳父愛，你就忍心氣他？他滿了一甲子的人了，身體又一向不好。好容易在我兩個師傅的調理下，纔有瞭如今的好氣色。老人家如果真氣得狠了，不像年輕人那麼好恢復的。”
歐允聽她絮絮叨叨說了這麼多，怒道：“那你說怎麼辦嘛？就這麼等着？你安的什麼心啊？”
顧琰聽他言下之意竟是在懷疑自己有順水推舟之意，打算侯着晉王成了太子進而當上皇帝，然後給他做寵妃！她氣得渾身發顫，站着指着歐允的鼻子道：“你走！”
歐允看她如此生氣，忙道：“是我說錯話了，琰兒，你彆氣！你要是想跟晉王，何必等到現在這麼混亂的地步。那天也不必在我爹跟前冒險亂說話了。我只是急得不行，看你還能這麼冷靜的叨叨一時不忿，才說錯了話。你原諒我吧！”歐允說得沒錯，如果兩年前顧琰就跟了晉王，那他就是再受老頭子寵愛，再予取予求慣了，也沒有立場繼續糾纏顧琰。她說不會等晉王將江山抓到手裡再去接她，那不是耍花腔的。
顧琰氣得眼都紅了，“我叨叨，我叨叨是爲了誰啊。你爹派人殺我，你都沒有跟他翻臉。你對他的感情之深可想而知。我是不想你將來後悔。”更不想將來爲此被你埋怨，久而久之變成怨偶。實在是顧琰對皇帝的身體不太看好。曾經消沉過一陣，金丹也服了那麼多。如今還能看起來像個正常人已經很不容易了，怕就怕是外強中乾。回頭真氣出個好歹來，於公天下大亂，自己成了禍水一流的人物。於私被悔不當初的歐允埋怨，成了害了公爹的壞兒媳。
歐允腦子轉了幾轉，遲疑着問：“你是不是知道什麼？”看她這副煞有介紹的模樣，難道是明暉道長跟她說了什麼？老頭子身體不是調養得挺好了麼，難道真的瞞了自己？
顧琰搖頭，“我猜的。難道你還想覈實一下不成？”
呃，那當然不成。萬一老頭子真氣出個好歹來怎麼辦？歐允其實也只是急得不行，心底多少又有些害怕顧琰變心，所以才說出了要私奔的話。這會兒發泄了一通，也稍微冷靜些了。這真是他有生以來的最大難題。本來是想着現在跑怎麼都比老頭子不在了再跑強些。現在卻真是進退都難。怪不得老頭子一副吃定自己的樣子，原來是仗着這個。
老頭子的辦法其實很簡單，軟刀子殺人，把琰兒困在宮裡。過得若干年他龍歸大海，交由繼位之君處置。而自己，也許待他壽宴過後，就又會開始安排自己相看那些名門千金。就是一時不應，可三年五年下來始終無望，難道還真的能磐石無轉移。尤其要跟他爭的是未來之君。如果自己有什麼過繼的舉動，那就更是給了他口實可以直接朝顧琰下手。想通透了這些，晉王自然不急了，可歐允怎麼能不急。
顧琰捏捏鼻樑，她自然也想到了這些。而且，她還真的對歐允沒有十足的信心。愛情這回事，本來就是靠衝動。結婚就更是要昏頭才能進行到底。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故事從頭到尾不過十天，其間沒有冷靜思考的餘地。如果可以冷靜思考，也許這個經典悲劇就要改結局了。
她舍晉王就歐允，其實也是一種趨利避害，並不是愛昏了頭。她不願意放棄自我去扶持晉王披荊斬棘的踏上九重之上，在他心底始終是萬里江山重於一切。真跟了他，怕是也就不珍貴了。而她也不想要和後宮衆人分享的人生。歐允捧出一顆赤子之心給她，終是打動了身經兩世，算盡利害的她。可是，這條情路真的好難走。好難得遇到一個不畏晉王權勢敢喜歡她的人，卻偏偏是他的親兄弟。他們還有一個大波ss爹不讓她進門。
私奔，怕氣壞了皇帝；不私奔，這麼下去可真的不是辦法。除非是出現什麼大的變數，否則他們真的是沒什麼辦法。歐允和顧琰都沒有想到，變數很快就出現了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