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8章 夢魘
爲什麼不動自己?
他終於肯與自己談及晉王兄和母妃的冤案了嗎?
蕭逸寒端坐在矮几前。
左手在身側緊緊攥着白玉扳指,整個人一動不動,彷彿與這座木屋長在一起。每當回想起被賜白綾自縊在冷宮的母妃,他就無法控制地呼吸艱難。
好像那條白綾,是勒在自己的脖子上。
在無數次的夢魘中,那條掌握着自己生死的白綾卻被兩隻手掌緊緊握住。一端是蕭靖禹,另一端,則是蕭晏之。
而晉王兄和晉王嫂就在他的夢裡,痛苦地對他哭訴:
“你晉王兄是冤枉的!”
“母妃被皇帝和那妖婦逼死!爲兄只是想帶着沁兒去祭奠!奔喪!何罪之有!!!”
侄兒和侄女的啼哭聲刺激着他大腦的每一根神經:
“豫王叔,救我!”
“王叔救救侄兒!”
每每看到侄兒蕭方沁和侄女蕭瑾兒伸出小手撲在自己懷裡,再擡頭就滿身是血,他便再也控制不住,痛哭着從夢魘中醒來,接着便是陷入無盡的自責當中。
若是他沒有效仿燕王立功心切,自請去遼東戍邊;
若是兩年前的中秋,自己回京的馬再跑得快一些;
若是他沒有對皇兄的仁慈,抱有一絲幻想.
是不是這場冤案,就不會發生?
可一切已經發生了,再去自責又有什麼用呢?
地獄既然不收他,他便只能做這世上的惡鬼,再多的神佛也渡不了他的貪、嗔、癡、怨。
他咬着後牙,緩緩擡頭看向蕭靖禹,額上的青筋由於剋制憤怒而凸起,嘶啞的聲線有些顫抖。
掙扎了半天,終究無力地問了一聲:
“爲什麼?”
“因爲.”
蕭靖禹開口,卻被蕭逸寒打斷。
“月餅裡的字條,是字謎。”
蕭逸寒情緒平穩,甚至沒有一絲怒意:
“皇兄不是最喜歡吃我母妃做的月餅?還樂得猜母妃出的字謎。臣弟不喜甜食,記得有一年中秋,母妃爲了哄臣弟吃果仁餡的月餅,特意在字條上寫了字謎藏在月餅裡。其他兄弟見了還笑話臣弟,臣弟羞得大哭,是皇兄你掰開月餅,一邊訓他們,一邊哄着我們猜字謎。還說這月餅真好吃,比太后做得好吃多了。”
蕭靖禹一言不發。
由着蕭逸寒喋喋不休:“怎麼多年以後,這送去晉王府月餅中的字謎,在太后眼裡,就變成了密報?還一定要置臣弟的母妃於死地。”
他想破頭也想不明白,一個出身尚食局做點心的太妃,能對出身世家的王太后有什麼威脅?
蕭逸寒鼻腔酸澀,咧開嘴笑着:“我臣弟告訴你爲什麼。”
“你知道?”蕭靖禹眯着眼回問。
“皇兄知道的,臣弟未必就不知道。”
蕭靖禹變了臉色,強壓怒氣低喝道:“你不知道!!”
“臣弟就是知道!”
蕭逸寒喉間笑得嘶啞:
“山西地界一分爲二,晉王封地,兵強馬壯。可封地皇商九成爲王姓宗親,他們逍遙快活慣了,就盼着來個閒散王爺就藩,養着他們,靠着他們。哪知黃粱一夢,來就藩的竟然是晉王蕭良玉!地被收了,鹽場沒了。他們不但要待在那地方受着窩囊氣,還要眼睜睜看着自己的銀子養肥了晉王的兵馬。”
“王家急啊!!!”
他說到激動處,豁然起身,兩眼佈滿血絲瞪着蕭靖禹,言語中再無恭敬:
“王家急了,太后怎麼能不急?太后急了,皇兄眼裡自然容不下砂子!不就是皇權兩個字?皇兄的眼裡明晃晃寫着呢!過命的兄弟又怎麼樣?在皇兄眼裡連豬狗都不如!臣弟就是知道!”
“你是朕的親兄弟!你就是這樣想朕的?!”蕭靖禹亦是拍案而起,脖頸青筋暴起,“你好大的膽子!!”
天子一怒,兇悍氣焰壓也壓不住,就這麼對上了豫王的憤恨。
一君一臣,沒有兄弟之間的其樂融融,倒好像猛龍和惡虎相爭。
聽到蕭靖禹怒喝,神機營將士不用聖上下令,便衝進去,將幾十柄火繩槍齊刷刷地對準了屋內的豫王。
屋外的鄭王蕭蟄恩冷汗直流,卻因無詔連半步也不敢踏入木屋。
良久。
蕭靖禹才從狂怒的情緒中抽離出來。
他坐回原處,輕輕擺手,端着火繩槍的神機營將士無聲退出。
“你不知道。”蕭靖禹面無表情,淡淡地看着蕭逸寒,“你若坐在朕的位置上,就不會這樣想朕。”
“所以,臣弟才坐不上皇兄的位置啊。”
蕭逸寒亦是無所畏懼地迎上蕭靖禹的目光,只是想到枉死的淳太妃,又忽然哽咽起來:
“可是皇兄.臣弟的母妃出身卑賤,能得父皇垂青,不過是因爲她做得月餅入了父皇的口。你若忌憚,削了晉王兄和臣弟的藩就是,何必跟一個年過半百的深宮婦人過不去?母妃最喜歡菊花,若是她在九泉之下知道,她宮中的菊花被宮人的血玷污了.該有多傷心?”
“你可知道?那字謎的謎底是什麼?都有誰猜錯了?”蕭靖禹低頭把玩着案上的長刀。
“臣弟連字謎是什麼都不清楚,怎麼知道謎底?”
“又添兩筆是雙月。”蕭靖禹答,“謎底是,友。”
“呵”蕭逸寒輕笑,似乎在聽一個笑話,“這就是密報?”
“可是有人說了不同的答案。”蕭靖禹眼中並無笑意,滿面嚴肅地陳述道,“又添兩筆,是反。雙月爲朋,可也是晉王妃父親,英國公賀朋,賀老將軍之名。這意味着什麼,不必朕在多說了吧?”
見蕭逸寒不說話,蕭靖禹嘆了口氣,繼續道:
“賀老將軍與陸老將軍一樣,是父皇的左膀右臂,也是大周的開國功臣。曾隨父皇驅除瓦蒙,開拓疆土。他生前總領大同、宣府、山西三邊重鎮,加上他幾個兒子的屯兵,賀家麾下足有四十萬精兵。你以爲,晉王那點兵在他眼裡算什麼?他不過是看中你晉王兄也姓蕭罷了!”
“你問朕爲什麼動了晉王,沒動你?那你有沒有想過,朕爲什麼動了他?”
蕭靖禹緩緩起身,看向蕭逸寒的眸子發出攝人的冷芒:
“可兄弟一旦成了逆臣,就不再是兄弟了!”
“是他!!先背叛了朕!”
“是他!!讓朕不得不自斷臂膀!”
“你怎麼不去問問他!爲什麼要這麼對朕!!”
蕭靖禹的咆哮穿透木屋,在山野中迴盪,雙手也由於太過激動而微微顫抖。
見蕭逸寒又想說話,他回身輕輕閉上雙目,擡手製止:
“朕知道你想說什麼。王家、謝家、風家、陸家,包括太后,都惦記着蕭家的江山,他們今日給朕上疏處置這個,明日上疏推舉那個,還不都是一樣,爲着自己。如今,朕所能倚仗的,除了兄弟,還有誰?”
“皇兄擡愛了。”
蕭逸寒聽着蕭靖禹說得冠冕堂皇,不但心裡毫無波瀾,卻只是覺得可笑。
他不過是在告訴自己。
他是皇帝,如果自己膽敢違揹他的意思,碾死自己就像碾死一隻螞蟻那麼簡單。
“朕只希望,你不要辜負朕對你的偏愛。”
聽出蕭靖禹似乎意有所指,蕭逸寒眼皮耷拉着:“臣弟怎麼才能不辜負皇兄呢?”
蕭靖禹答非所問,雙手珍惜地捧着那柄倭刀,走在他面前:“朕知道這柄長刀是你的珍愛之物,朕今日便把它物歸原主。至於你是怎麼遺失的,不必說與朕聽,誰嫁禍的你,你自找他討個說法便是。”
“謝過皇兄。”蕭逸寒雙手接過,刀光晃得他雙眼刺痛。
“不過,這麼好的刀,也不能浪費了。”
蕭靖禹拍了拍他肩頭:
“朕不想看見烏倫格世子活着走出大周。兵部想他和大周聯姻歇了戰事,說什麼休戰止戈,說什麼爲了黎民百姓,謝太傅同意,段臨也同意,文武百官都同意……可是,朕不同意。無論是燕王護送,還是禮部護送,朕想看他死。”
“他死了,遼東鐵騎和丹巴七部的仗,才能一直打下去。”
“朕是皇帝!你是朕的兄弟,你要幫朕。”
說完,便徑自走出了木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