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澤之中,水鳥雲集,牛羊被野。
耶律釋魯站在湖沼邊,默默看着水中倒映的身影。
曾幾何時,他非常喜愛這片水草豐美之地,認爲它是上天的恩賜。契丹人可以在這裡捕魚、打獵、放牧甚至種糜子,提供了豐富的食物,壯大了部落的人口。
與他們這邊相比,西邊的苦哈哈們日子要難過得多。
草原乾旱少雨,能養活的牲畜有限。地勢一望無際,平坦無垠,沒有山林提供山野貨和獵物。河流短促,水量不夠豐沛,湖泊海子少,捕魚都捕不到多少。
在加上中原的關西地區逐漸沒落,西域、河隴碎成一體,民情不安,商旅都更願意走北線草原,直抵河東、幽州、渤海和契丹交易了,西邊的苦哈哈們商稅收入銳減,工匠日漸稀少,已然無法和契丹相比——關東富庶,河北人煙稠密,契丹與之貿易,收入大增,甚至能學到更多的東西,壯大己身實力。
「遼澤是契丹之本啊,而今要被人一腳踹門殺進來了。」耶律釋魯意甚難平,焦躁惱怒,連帶着圍在旁邊的奚人阿會部的酋豪們也有些不安。
「釋魯,阿保機太狂妄了,吃一次教訓還不夠,還想給八部招來第二次災禍麼?「耶律轄底冷哼一聲,看着沼澤邊冒出嫩芽的大片蘆葦,說道:「這麼好的地,若被夏人奪走了,要等到何時才能取回來?」
「唐武宗之時,盧龍軍何等囂張?咱們不都忍過來了?漢人會自己出錯的,山後之地,來來回回,有時歸中原,有時歸草原,沒有定數。這是上天的安排,我們耐心等就是了。」耶律釋魯聞言並不動怒,回道。
他與轄底是親兄弟,關係非常不錯。當年兄弟二人共同設計,狠狠涮了一把罨古只,共掌迭刺部大權。隨後釋魯當上了于越,總知八部軍國事,轄底當迭刺部夷離堇,倒也快哉。
只可惜,阿保機在征討四方部落之時戰功赫赫,釋魯也欣賞這個侄子,大力栽培,於是迭刺部夷離堇的職位被阿保機奪走,現在更是八部夷離堇兼可汗扈從官,已然無法撼動。
轄底對釋魯和阿保機是有怨言的,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情。
權力之爭,沒有誰對誰錯,談不上對得起誰,對不起誰。轄底就是不爽阿保機這個晚輩站在他頭上,逮着機會就要抱怨一番。
「等?怕是等不了啦。你也看到了,夏人進兵至柳河,會那麼容易走?阿會部這些廢物,打都不敢打,你還指望什麼?「耶律轄底質問道。
柳河就是後世的伊遜河,長夏宮所在地就是後世的木蘭圍場、塞罕壩,有千里松林,又有河湖沼澤,還有豐美的草原。
從地理上來說,這裡其實已經是遼澤的一部分了。在遼澤尚未大面積沙漠化的年代,這裡別說放牧捕魚打獵了,就是耕地都沒有問題——當然,遼澤的退化,或許就有遼代大面積墾荒種地的因素,降水減少或許也是重要原因。
在前唐初年,這裡毫無疑問是奚人的牧地,因爲墨斗軍城、東軍守捉城都在南面、西面。柳河,應該是唐、奚雙方默認的國界線。現在夏人越界了,向東北方挺進了一大步,六部奚的阿會部應對軟弱,居然沒敢與夏人開戰,先自跑了,並向契丹八部求援。
方略或許沒錯,但這股子窩囊的做派讓人心生煩悶,你們怎麼就這麼膽小呢?人家在搶你的牧場啊!
「這事也不怪阿會部。」耶律釋魯用安慰的眼神看向那幫奚人,道:「他們的精壯很多都被阿保機帶走了,不敢打是正常的。」
歷史上遼國時代,奚人擅長步戰,奚人步兵也十分有名。君子館之戰正面打崩北宋禁軍,戰鬥力相對宋軍是不錯的。因此,阿保機組建步軍,除了大量使用漢人、渤海人之外,還抽調了不少六部奚的精壯,阿會
部自幾年前南下之後,因地處邊境,防禦任務較重,被抽調得少,但人員流失終究很大,釋魯是清楚這一點的。
「都是藉口。」耶律轄底何嘗不知道這點,但他只是發泄情緒而已,根本不想和釋魯過多理論,只聽他說道:「如今夏人殺過來了,你就說怎麼辦吧?阿保機還要不要打遼南?」
「你怎麼對阿保機的意見這麼大?」釋魯皺了皺眉頭,看向轄底,道:「阿保機是有大智慧的人,你不應該懷疑他。」
「阿保機以前是不錯,但這兩年有些魔怔了。」轄底冷笑道:「他跟邵樹德較什麼勁?人傢什麼本錢,契丹八部什麼本錢?能比嗎?去中原撈好處,得到了什麼?李克用尚且軟弱,丟了山後之地,可如今不也吐出去了?再打下去,年年死人,年年虧空,我看能打到幾時?」
釋魯的眉頭皺得更厲害了,說道:「你是不是喝多了?如今是阿保機要跟邵樹德過不去嗎?明明是夏人欺到了門口,不打不行了。」
「哼!說得輕巧。當年就有傳聞,你跟巖母斤有一腿,阿保機是你的親生兒子吧?」轄底一臉嘲諷。
耶律釋魯的額頭青筋直露,手已經握住了刀柄。耶律轄底冷笑不斷,絲毫不退讓。
親隨們紛紛上前,將兩人拉開,不住勸解。
釋魯深吸一口氣,平復了情緒,怒道:「轄底,你跟我槓上了是不是?」「我大公無私,是爲迭刺部考慮,爲契丹八部考慮。「轄底抗聲道:「依我之見,不如將唐廷賜與的'奉國契丹之印'送交洛陽,換成夏朝的官印。如此,或可消弭一場兵災。可汗也同意此事,釋魯,你怎麼看?不妨現在就說個清楚。」
聽到「可汗」二字,釋魯心中一動,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了。
「轄底,你可是耶律氏的人,別忘了自己的根在哪裡。「釋魯的心中動了殺機,但面色不變,聲音也儘可能保持了平靜。
「別把自己說得那麼大公無私。」轄底繼續開嘲諷:「滑哥出奔,至今未抓獲,到底發生了什麼,你比我清楚。」
釋魯怒極發笑。
他其實是個很愛面子的人,自己的小妾與兒子私通,在草原上的普通人家或許不算什麼大事,但釋魯是于越,換成漢人的官職,就是宰相,說起來還是很丟人的,對威望也有所打擊。
也正因爲如此,滑哥才帶着花姑倉皇出逃,因爲他知道父親是真有可能殺人。阿保機爲了掩蓋家族醜事,也會幫着叔父料理掉他這個堂兄。
但釋魯終究心軟了。派人追殺的時候,密授機宜,屠刀高高舉起,又輕輕放下。不然的話,就滑哥那種蠢貨,也想逃出生天?
這本是他心底的隱秘,如今卻被轄底當衆說了出來,愈發堅定了釋魯要幹掉他的心思。
當然他也知道,轄底不是任人揉捏的主。他在迭刺部還是有一定威望的,也有不少親信,想要動他,必須從長計議,等待機會。
或許,得與阿保機商量一下。他的威望足夠高,手裡掌握的實力也強,其妻月理朵鬼主意也多,或能找出一個不傷迭刺部根本的好辦法。
「怎麼?釋魯,你想殺了我嗎?」耶律轄底看了他一眼,退後兩步。他身後的親信緊張了起來,紛紛掣出兵器。
釋魯的衛士見狀,也抽出了兵刃,虎視眈眈。
阿會部的奚人看傻了眼。怎麼迭剌部的貴人一言不合,就要大打出手了呢?
「把傢伙都收起來!」耶律釋魯喝了一聲,衛士們立刻收起兵刃,但並未散去。
「轄底,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想選可汗了?」釋魯直視轄底的眼睛,問道。
痕德堇可汗在聽聞契丹西征大敗之後,驚懼不已。本來身體就不好,這下更是
垮得厲害。每到冬日,就只能臥於榻上,天氣暖和了才能外出走走。草原人可不像中原那麼守規矩,一頭病虎是別想統御羣狼的。從去年冬天開始,遙輦可汗城中便有流言傳出,八部要重選可汗——部落聯盟的可汗,本來就是三年一任,以前還經常換人,只不過最近數十年,默認可汗做到死罷了,即自動連任,直到他死去。
八部可汗,也沒有明確說法一定得是遙輦氏的人來當,只不過以前默認如此罷了。就像八部夷離堇,也沒有明文規定只能是耶律氏的人來當。
理論上,誰都可以當可汗,誰都可以當夷離堇。只不過過去一百多年,部落聯盟這兩個最重要的職務,大夥都遵從慣例,默認遙輦氏、耶律氏分掌,沒人提出質疑。
耶律釋魯懷疑,轄底得了失心瘋,想要選舉可汗。
「哼!想當可汗的不是我,怕是另有其人吧?「耶律轄底將嘲諷開到最高一檔,繼續說道:「去歲阿保機伐渤海,虜獲甚衆,人人交口稱讚。不是很多人吹噓,只有阿保機適合統御八部,適合當可汗麼?」
原來問題出在這裡。釋魯心中恍然,轄底素來不喜阿保機,這個流言估計讓他心中激奮不已,忍了很久,今日終於爆發了出來。
阿保機曾與他說,契丹八部太鬆散,無法與夏人抗爭。他建議學習吐蕃人,創立文字、制度,推廣通行各個部落的法典,以翼、萬戶、千戶、百戶之類的軍民兩便的職務,收取部落大權,創設統一的軍隊。
部落用部落之法管制,漢人、渤海人用中原之法治理,這也是吐蕃人在河隴、西域實踐過的卓有成效的法子。
他們攻陷唐國的河西、隴右二鎮,吸收漢官、漢將進入政權,組建各族軍隊,能征善戰,一度打到西面很遠的地方,向東也攻破長安,證明是有效的。
契丹只有學習吐蕃,才能在與夏人的爭鬥中,保留一線翻盤的希望。釋魯原則上同意阿保機的看法,同時也覺得這事非常棘手,因爲涉及到汗位的歸屬。
在夏人虎視眈眈的情況下,遽然對遙輦氏下手,容易讓人心散掉,風險太大。
阿保機也很無奈。
叔侄二人商議一番後,覺得暫時還不能輕舉妄動。阿保機現在要做的,就是繼續積攢聲望,壯大迭剌部及兄弟友好部落的實力,讓更多的人支持他。
夏人佔據遼南之後,夯實根基的同時,不斷北上,已佔據遼陽、新城、撫順等地,與渤海人沆瀣一氣,十分囂張。
尤其是劉鄩兵進遼陽那一幕,極大震撼了契丹人。數萬騎,圍着幾千步兵束手無策,讓人家一路衝進遼陽城,簡直奇恥大辱。如果能將這些人消滅掉,確實可以極大提振阿保機的威望,比打渤海國還有用。
只可惜,夏人似乎也意識到了遼南的危機,開始在遼澤邊緣地帶囤積物資、牛羊,修建城池,集結兵力。
大軍壓境的情況下,內部還一團糟,釋魯的心情已經陰鬱得難以復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