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進展

蓋牟(今沉陽甦家屯區陳相屯鎮塔山山城)城外,荒草深深。

年逾古稀的罨古只看着一望無際的草場,深深嘆氣。

夏人來了,這裡大概要變成農田了吧?多麼肥美的草場啊,看不到一點沙子,平地松林與蓋牟一比,真的可以扔了。

忽然之間,蓋牟城門大開,數百騎衝了出來。

“籲——”邵承節勒住了馬匹,回首看向城門,道:“這破門該換了。”

堂堂蓋牟大城,城門還是拼湊起來的,木料新舊不一,看着甚是礙眼。不過,更該換的似乎是城牆。至今只修繕過,但原本的基礎太差,就該扒了重建。

吐槽完之後,邵承節馬鞭遙指前方,道:“遼陽、蓋牟、新城三地,沒甚耍的地方了。諸君可願隨我北上?”

“殿下天潢貴胃都敢去,末將又有何懼?”王彥章笑道。

“殿下不可!”擔任供軍使的杜光乂一聽,立刻諫道:“我軍勢單力孤,不宜輕進。”

說完,又看向王彥章,怒道:“王彥章,你安的什麼心?你手底下才幾個兵?如何敢攛掇殿下北上?”

被杜光乂這麼一說,王彥章又驚又怒。

他根本沒多想,只是下意識想找人廝殺罷了,被杜光乂這麼一罵,好像他在誘騙秦王進入險地一樣。

“哎,無事無事!”邵承節打圓場道:“兵貴精不貴多,人也不少了。”

王彥章手底下本來有一千騎,都是安東府州兵,經過這段時間的戰鬥,有所折損,還剩七百多。

罨古隻手下倒是有三千多騎,但他們是契丹人,投靠時間不長,確實不是很可靠。

至於清塞軍,他們與萬勝黃頭之類的一樣,連遊奕使都沒有,只有都虞候手下掌管着少許斥候、遊騎、信使、傳令兵之類,做不得數。

不過邵承節倒是從府兵中挑選了三千會騎戰的軍士,給其繳獲的契丹馬,看樣子是早有預謀了。

“殿下萬金之軀,如何能冒險?”杜光乂苦勸道。

“杜使君……”邵承節說道:“春秋之時,君王親自領兵,此爲正統,緣何阻我耶?”

“可現在並非春秋之時!”杜光乂毫不讓步,上前拉住了邵承節的繮繩。

“使君莫要再勸了。”邵承節轉頭看向他,一臉嚴肅地說道:“不得苦戰,沒有大勝,可享國乎?”

杜光乂一愣,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邵承節輕輕拉開了他的手,嘆道:“大夏數十萬武夫,憑什麼效忠你一個既無軍功,又無勇武之人?憑什麼?”

杜光乂無言以對,稍稍退開了兩步。

光靠皇子的身份,是不足以讓人買賬的,他很清楚。

靠着今上的遺澤,武夫們或一時服從,但時間長了,終究是個隱患。尤其是朝堂出點事的時候,很容易引起動亂。按照聖人的話來說,就是容錯能力差。

但如果太子是靠軍功上來的,即便朝廷上出點事,或者弄了一些不得人心的政策,只要不是太過分,都無事,這就是容錯能力強。

“我自去也,使君管好軍糧便可。遼陽、新城、蓋牟、白望諸城軍務,由安東府王濟川代領,諸將可知?”邵承節又看向清塞軍、府兵諸將,吩咐道。

“遵命。”諸將齊聲應道。

“無需幾日,諸位便可北上了。”邵承節大笑一聲,風馳電掣般衝了出去。

王彥章瞄了杜光乂一眼,冷哼一聲,緊緊跟上。

數千騎浩浩蕩蕩地消失在了北方的天際邊。

杜光乂靜靜地看了很久,方纔轉過身來,搖頭輕嘆:“這世道!”

溫文爾雅、智謀出衆的皇子,在這個狗屁世道是不可能繼位的。

大夏有十餘皇子,其實真正有機會的很少,光一個年齡就卡死大半了。今上五十了,他很可能沒有足夠的時間培養出更多的有軍功的皇子。

“走也!”杜光乂也上了馬,吩咐道:“讓白望縣耆老、土豪來見我。”

******

潢水靜靜流淌,蜿蜒而過,將一座城寨凸顯在了河岸的三角地帶上。

城名爲儀坤,阿保機登上汗位之後修建,因可敦述律平出生地而得名——儀坤二字,含義深遠,大致位於後世克什克騰旗萬合永鄉榆樹城子古城一帶。

儀坤州本爲回鶻述律部的牧場之一,而今述律部已遠走北樓,城內僅剩下了數千兵丁。

此時他們正拿着五花八門的器械在城外列陣,緊張不已。

“緊張”不是擔心契丹打輸了。事實上契丹贏還是輸,他們不關心,都是被掠來後就地安家的渤海兵,操那麼多心幹嘛?

他們真正擔心的,還是夏人打贏後,究竟會怎麼樣對待他們。

這可不是開玩笑。萬一碰上嗜殺的,死在他們刀下一點不奇怪,草原上這類人太多了。

“鼕鼕冬……”戰鼓聲擂響了。

渤海兵們緊張了起來。前排士兵下意識握緊了長矛,死死盯着對面高高的蒿草叢。

契丹人的戰馬不安地噴着響鼻。

馬兒是敏感的,它們敏銳地感覺到了同類的氣息。而這個同類,脾氣暴躁,野性難馴,兇悍無比。

“殺!殺!殺!”對面傳來了直衝雲霄的殺意。

西北風勁吹,殺意彷如實質般,突破了蒿草叢,傳遞到了這一邊。

有馬兒不受控地人立而起,引發一片驚呼。

渤海人更緊張了,前排軍士瑟瑟發抖,軍官怎麼罵都沒用。

“得得……”奔雷般的悶響透過草原傳遞而來,間或還夾雜着一些踐踏河水的嘩啦聲。

不遠處的契丹人也動了,他們騎着戰馬,開始慢跑。

對面的馬蹄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到了最後,奔雷聲已近在耳邊,蒿草叢中,出現了灰黑色的戰馬輪廓。

“來了!”有渤海兵絕望地哭喊。

風兒恰到好處地吹來,百草盡皆俯首。

黑色的閃電馱着滿臉猙獰的武士,直若九幽惡鬼一樣,出現在所有人的眼瞼之內。

“殺!”數千人齊聲大吼之下,十幾個渤海兵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射箭!射箭啊!”軍官怒吼道。

即便再不待見契丹人,此時夏兵已衝到近前,爲了自己的小命着想,也該廝殺一番。

“嗖!嗖!”稀稀拉拉的箭失飛出,軟弱無力。

“我動不了了!”有渤海兵身體僵硬地喊道。

“我提不起勁!”有渤海兵褲襠裡滿是尿騷味,哭泣道。

前面兩排的人臉色煞白,一些人甚至連轉身逃跑都做不到,攥着長矛杆的指關節都發白了,身子軟綿綿地想往下倒。

“噗!噗!”鋒利的馬刀劃過缺乏防護的身體,熱血四溢。

衝擊力十足的戰馬闖入人叢之中,勢不可擋。

沒有直追面門的箭失,沒有斬斫馬腿的刀斧,沒有無聲無息刺來的長槍……什麼都沒有,渤海人像是羣木偶,瞬間被衝了個七零八落。

馬隊輕鬆地從渤海陣中斜穿而過,迎面撞上了已提起馬速的契丹騎兵。

李紹榮看準一戴着裘帽的賊騎,鐵鐗兜頭砸下。

“噗!”裘帽戴不戴好像沒有任何區別,契丹人一聲不吭地倒下。

迎面飛來一失,李紹榮恰好偏了一下頭,堪堪躲了過去,身後一名副將慘叫一聲,墜落馬下。

數十騎從他身上踐踏而過,都是自己人……

“賊子安敢!”李紹榮鐵鐗連砸,殺開一條血路後,直追那名偷襲他的契丹賊人。

鐵甲上傳來令人牙酸的刮擦聲。

李紹榮知道,前衝的過程中,他遭受了好幾下刺擊,若無甲胃保護,此時大概已經死了。

但老子有聖人親賜的寶甲!賊子別逃,老子非要敲破你的腦袋不可。

駿馬長嘶,風馳電掣。

黑色的閃電如旋風一般,直衝射箭之人。

此人似乎是個貴人,身上的甲胃金光燦燦,煞是威風。他遠遠瞄着,再放一箭,見沒射中,立刻撥轉馬首,轉身逃竄。

“噗!”李紹榮又敲破了一顆腦袋,鐗尖之上湖滿了紅白之物。

黑色的閃電越來越快,不達目的不罷休。

數十勇士大呼小叫着跟在他身後,角弓連連施射,射完之後,又抽出短槊,加快馬速,護在李紹榮四周。

契丹貴人拼命催馬,亡魂大冒,直朝本方大纛處奔去。

李紹榮亦將馬速催到極致,馬兒痛苦地哀鳴着。

二十步、十步、五步、三步……

“死吧!”鐵鐗狠狠砸下,沒有絲毫猶豫。

“啊!”契丹人口鼻噴血,栽落馬下。

落馬之後,一時未死,艱難嘗試了一下,沒能起身。

“彭!”李紹榮幾乎也在同一時間摔倒在地。

坐騎痛苦地哀鳴着,淌下了大顆淚珠。

李紹榮怔怔起身,原來衝鋒之時,老夥計早已滿身傷痕。

大纛下一片慌亂,十餘契丹貴人紛紛上馬,不知欲往何處。

有忠心的契丹騎兵反方向衝來,試圖爲他們的主人爭取一點時間。

李紹榮摸出騎弓,擡手一射,賊人應弦而倒。

契丹馬從他身旁掠過。

李紹榮一個縱躍,翻身上了馬背,隨手摸了摸鞘套,抽出一柄鐵骨朵。

“隨我衝!”他辨了辨方向,義無反顧地衝了過去。

跟在他身後的騎兵已逾百數,追着敵人的大纛一路向東。

在他們身後,雙方數千騎仍在河谷內捉對廝殺,混亂不堪。

“孬種,敢不敢停下來一戰!”李紹榮左腋一夾,右邊信手一槌,一匹空馬與他交錯而過。

他根本不愛惜馬力,往死了催逼。

戰馬發狂地衝向前方,越過一個又一個人。

大纛被扔掉了。

契丹貴人四散開來,分頭逃竄。

李紹榮破口大罵,追着其中一人,緊咬不放。

二人一追一逃,眨眼間已奔出去數裡。

前方出現了一道窄窄的小河。

河名高涼(百岔河),流水清淺,緩緩匯入潢水。

逃人奔入河道之中,速度一下子慢了下來。

李紹榮大喜,雙腿連夾,馬兒跌跌撞撞衝入河道,鐵骨朵高高舉起,重重砸下。

契丹人關鍵時刻偏了一下,被砸中了肩膀,慘叫落入河內。

李紹榮從搖搖欲墜的馬背上躍下,直接落在河牀上,抽出腰間匕首,揪着賊人後腦勺的髮梢,橫着一抹。

鮮血噴濺入高涼河,染紅了一大片。

“覿烈死了!”河岸上有人失聲驚叫。

李紹榮擡起頭來,狠狠看了他一眼,不言不語,拿着匕首衝了過來。

此人二話不說,連長槍都棄了,向遠處的山林奔去。

李紹榮停下腳步,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要出來了。

隆隆的馬蹄聲響起,數百鐵騎軍出現在了十餘步外。

“殺穿敵陣了?”李紹榮從容地將耶律覿烈的腦袋割下,問道。

“賊人已潰,漫山遍野都是。”一名軍校上前,恭敬稟道。

與契丹人糾纏多日,雙方圍繞放牧地打來打去,完全成了一場亂仗。

聖人德音傳過來後,樑帥大窘,令鐵騎軍不要管牛羊了,全力衝破契丹人的阻截,一路向東,以戰養戰。

至於搶不到牛羊怎麼辦——這是大有可能之事——樑漢顒不管,你們吃人肉也好,殺馬充飢也罷,他一概不問,他只要進展。

鐵騎軍若沒有進展,他就斬鐵騎軍將校,反正再拖下去聖人也要斬他了。

今日一戰,他們只隨身攜帶了數日干糧,當面摧破逾萬契丹人的阻截。現在第一要務是找糧食,如果找不到,就只能殺馬了,反正戰場上這玩意多的是。

再往後怎麼樣,說實話大家都不知道,先吃飽了眼下這頓再說。茫茫草原,荒無人煙,找不到糧食就吃人,還能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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