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陽南城內氣氛緊張,保勝軍圍住了一羣正在大快朵頤的河陽衙軍軍士。
“賤如塵泥的東西,也敢殺馬?”領頭的軍官揮舞着鞭子,劈頭蓋臉地砸向幾名還端着飯碗的軍士,一邊打一邊痛罵:“狗東西,讓你吃,讓你吃,狗東西!”
軍士們的頭臉被打得滿是血痕,不得不抱頭鼠竄。
“還敢跑?給我拿下!”軍官挨個踹翻了地上的一溜陶罐,馬肉、湯汁流在地上,聞起來香氣撲鼻。
逃竄的軍士很快被逮了回來。軍官二話不說,招呼了數人,上去拳打腳踢。
旁邊圍了一圈河陽衙兵及土團鄉夫,面有不忍之色,但懾於保勝軍的積威,不敢發作。
“停手!”一名身材魁梧的壯士站了出來,道:“不過是一匹傷馬罷了,早晚要殺。如今殺也殺了,吃都吃了,還想怎樣?打死人麼?”
“沒用的東西,滾開!”軍官大怒,直接揮鞭打了上去。
壯士面有怒色,伸手抓住馬鞭,道:“你待如何?賠命麼?”
錢是肯定沒有的。況且被圍在城裡,錢帛也沒啥大用。
“你們一條賤命,如何比得上馬?”軍官扔了馬鞭,直接抽出橫刀,冷笑道。
敢挑釁他的威嚴,這人死不足惜。這幾日,死在他刀下的婦人也不是一個兩個了,多殺一人又如何?
旁邊有人看不下去了,怒道:“我輩不及一馬乎?”
“殺了他!”
“老子早看他不順眼了!”
“別廢話,動手!”
“殺了此賊,咱們開城迎夏兵,也不是沒有去處。動手!”
招呼之下,十餘人響應,紛紛掣出刀槍,朝軍官身上招呼了過去。有那狠的,已經開始給弓梢上弦了,迫不及待要大幹一場。
壯士有些發愣,囁嚅了兩聲:“我等妻兒尚在河陰,如何能反?”
沒人理他。
軍士們發起狂來,根本拉不住。彷彿要把這些日子的恐懼、憤怒、擔憂全部發泄出去一樣,軍官身上瞬間被砍了五六刀。
他身後還有數名隨從,本來正笑嘻嘻地看熱鬧,冷不防河陽軍士譁亂,身上也遭了刀槍,一個個痛呼倒地,血流如注。
“殺霍存!”
“不把我等當人,跟他拼了!”
“媽的,把我外翁驅趕出城送死,跟他拼了!”
動亂一起,早就心存不滿的河陽本地兵怒吼不已,披甲執刃,衝上了大街。
來自河陽、汜水、河陰三縣的土團鄉夫也加入了進來,聲勢愈發壯大。
保勝軍將士們一開始只是作壁上觀,以爲是鬧餉兵變呢。出於樸素的同理心,他們並不打算插手,甚至有人試圖跟着渾水摸魚。
不過在發現亂兵連他們也殺之後,頓時怒了,這幫瘋子,簡直不可理喻!一起殺了當官的,搶他們的錢財和女人不好嗎?怎麼連我們也殺?失心瘋了嗎?
於是,保勝軍將士被動捲入了這場衝突之中。他們不得不拿起刀槍,與癲狂的亂兵廝殺,同時鬱悶得吐血,不知道事情怎麼就變成了這樣。
軍亂的消息很快傳到了州衙內,剛剛吃罷晚飯,正在商討城防部署的霍存父子聞訊大驚,立刻在親兵的幫助下披掛整齊,臉色鐵青地出了衙門。
他們首先直奔保勝軍軍營。在軍士們陷入狂亂的情況下與其講理是不合適的,首先得把他們鎮壓住,然後才談得上其他。
州衙附近就有一個軍營,路上躲過了一波亂兵的追殺後,霍存父子衝了進去。
“到底怎麼回事?”霍彥威揪着一名軍校問道。
“吾兒還不集結將士?現在不是追根刨底的時候。”霍存大吼一聲,鎮住了有些紛亂的軍營,道:“立刻平亂!”
保勝軍的素養還是不錯的,命令一下,立刻集結了起來,千餘軍士列隊出了營門。
他們是有組織的,亂兵則完全處於狂亂狀態,冷不防遇襲之下,被殺了個七零八落。
霍存又施展了他的神射絕技,連連彎弓,昏暗的夜色之中依然斬獲不斷。
霍彥威身披重甲,拎着一把長柯斧,揮砍不休。一擊之下,總有人慘叫倒地,當真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亂兵抵敵不住,潰散而去。
有人衝向北門,被反應過來的嚴陣以待的軍士殺散,紛紛鑽入民家,倉皇躲避。
有人衝向南門,奮勇拼殺之後,衝散了守軍,亂哄哄地出了城。霍彥威帶着數百精兵追殺了一陣,砍倒了最後十幾個倒黴鬼後,徐徐退回去,緊閉城門。
城門的殺戮還在繼續,但已進入收尾階段。
……
“折嗣倫的淮寧軍能不能戰?”孟州城內,邵樹德還在幕僚們談事。
楊行密帳下潤州刺史安仁義剛剛在蘇州大敗錢鏐,東面威脅得解,故大舉增兵黃州、廬州、濠州,似有進攻淮西鎮之意。
折嗣倫已率軍萬人至壽州,與刺史朱景合兵一處,防備淮兵。
時瓚在安州大敗,率部避入州城。截止這會,安州已被圍兩月,淮人屢攻不克,大掠一番後退去。
蘄州遭襲,馮敬章求援,鄂嶽節度使杜洪本率衆數千東行,半途聞賊退去,遂罷兵回鎮。
淮人對鄂嶽、淮西的攻勢,達到了一個新的高潮。
“淮寧軍已整頓大半年,以鳳翔軍爲基,應還是能戰的,至少不應比楊行密那幾萬‘北歸人’差。”陳誠說道:“朱延壽在淝水之敗後,一直悶頭練兵,這次會不會來,很難說。濠州刺史李訓,地盤被飛龍軍掃過,心中忿恨,此番應以濠兵爲主,楊行密或另遣部分人馬相助。”
契苾璋這廝,其實搶了濠州兩把。來去如風,總是在濠人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就閃了,李訓、楊行密惱火也很正常。
當然了,即便沒有搶濠、泗二州,楊行密與淮西鎮的戰事也早就開始了,畢竟安州那邊小打就沒斷過,這次是上規模了。
“還有一事。”趙光逢突然說道:“據聞董昌正在籌辦登基大典。”
邵、陳二人相顧無言。
“好賊子!”邵樹德笑罵了一聲。
老子二十多萬人馬都沒敢稱帝,董昌你整了幾個菜啊,喝成這樣?
“明日——”邵樹德臉色一肅,道:“派李杭去一趟洪州、杭州。”
陳誠、趙光逢二人立刻估摸下出使路線,大致是先到鄂州,然後順江而下,直抵洪州,與鎮南軍節度使鍾傳會面。這人也對楊行密非常恐懼,見一見沒有壞處。
離開洪州後,可以繼續順流而下,穿過楊行密的地盤前往浙西,但比較冒險,還不如走陸路。
“讓聽望司、大通馬行選派好手隨行。”邵樹德吩咐道:“到鄂州後,讓杜洪想辦法安排一個商隊,遮掩一下。”
“遵命。”趙光逢應道。
“大王!”李忠突然走了進來,稟報道:“南城那邊傳來消息,樑人軍亂,城內殺作一團。有數百兵出城夜奔,投降了歸德軍。”
“哦?竟有此事?”邵樹德霍然起身,訝道:“別是詐降吧?可曾審問清楚?”
陳誠、趙光逢二人也眼睛一亮,這個河陽南城可真是擋住他們太長時間了,嚴重影響南北之間的人員、物資調運。若軍亂爲真,不失爲一次良機。
“符將軍言機不可失,已連夜整兵,攻打南城。”李忠稟報道:“據俘虜所言,參與軍亂者多達兩千人,霍存父子連夜平亂,殺得血流成河。守城樑賊軍力大衰,人心不穩,故符將軍疾攻之。野利副使聞訊後,也已整兵備戰,這會應該也動手了。”
李忠話音剛落,外面隱隱傳來鼓角聲,看來說得沒錯。
“走,出去看看!”邵樹德興奮地出門,在親兵的簇擁下,登上了孟州南城樓。
宋樂也趕了過來,舉目南望。
戰機已經出現,他也很興奮。
……
南城之外,火光沖天,喊殺聲漸漸大了起來,一浪高過一浪。
鐵林軍、歸德軍抓住機會,不惜代價,聚兵猛攻,竟是不給樑人緩過來的機會。
符存審確實不給樑人喘氣的機會。此時他已經披掛整齊,站在了第二道壕牆旁邊,徘徊走動不休,顯然心情並不平靜。
在接到下面人稟報後,他沒有絲毫猶豫,第一時間下令攻城。
部署在第一道壕牆後面的軍士當即出發,他們放下壕橋,推着器械,以最快的速度衝到了城下。
隨後,符存審又花了些時間,將已經入睡的歸德軍將士們喊了起來,點了千餘精兵,作爲第二波攻城梯隊,也殺了上去。
城頭之上,殺聲震天,樑軍幾乎把所有守城器具都用上了,一波又一波的攻城夏軍慘叫着落下。
符存審一點不講情面,將第一陣潰下來的軍官盡皆斬首,其中甚至有跟了他多年、出身李罕之部的兩位軍校。
北面也傳來了猛烈的喊殺聲。符存審知道,那是據守渡口碼頭的鐵林軍出動了。
他剛纔審問過降兵,大致瞭解了城中情形。在他看來,城內守軍大概已不足兩千,而且剛剛經歷了一場廝殺,體力、精力消耗很大。只要不給他們回氣的機會,各部輪番攻城,不怕傷亡,不間斷高強度猛攻,在據守城頭的這幫人被消耗得差不多後,勝算就會非常大了。
所以他一改往日作風,用嚴刑峻法逼迫着己方士兵拼死攻擊。
河陽南城樓上,霍彥威也斬殺了一股逃兵。
城頭的守軍沒有參與兵亂,他們有餘力,準備也比較充足,畢竟這三個月來一直與夏賊處於緊張的戰鬥狀態。
但廝殺是一項體力活,對精力、體力有極高的要求,需要足夠的輪換隊伍。
現在問題就出在這裡。城內剛剛勉強鎮壓住叛亂,兩千亂兵除數百人逃竄出城外,當場被殺千餘,此時還有數百人躲在民家,還在一一搜撿剿殺,根本抽不出多少人手來輪換。
爲了穩固軍心,他不得不親自上陣鼓舞士氣,但夏賊也知道了城內的變故,此時瘋了一般猛攻,不惜付出巨大的傷亡代價。
城頭的守軍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被消耗,大半個時辰內就死傷了三四百人。剩下的也人心惶惶,幾乎到了極限——他們雖然沒有參與叛亂,但城內發生了那麼大的事情,怎麼可能不知道呢,受到影響幾乎是必然的。
“殺賊!”霍彥威揮動長柯斧,將兩名爬上城頭的夏兵掃了下去。
軍士受他激勵,鼓起餘勇廝殺,將爬上來的夏兵捅刺得慘呼不已。
而就在這時,北城傳來了巨大的喧譁。
“賊人攻上來了!”
“霍軍使負傷,郎中何在?”
“快將他們趕下去啊!”
“老子和他們拼了!”
霍彥威猛然轉身,卻見北城城樓已經燃起了大火,應是攻上來的夏賊故意縱火,製造混亂,情況似乎很不妙!
戰鼓聲再度響起,霍彥威又轉過身來,卻見城下黑壓壓人潮正往這邊涌來。
夏人舉着火把,推着發煙車、雲梯車,人數起碼上千。火光照耀之下,盔甲鮮明,神色猙獰。
身邊的軍士受到北城混亂的影響,心生怯意,有人已經下意識往後挪動腳步。
“後退一步者死!”霍彥威怒吼一聲,道:“隨我殺賊!”
“轟隆”一聲巨響,早就在攻城戰中遭受巨大破壞的北城城樓傾頹了半邊,引起一陣驚呼。
隨後是猛烈的兵刃交擊聲,還有慘叫聲和咒罵聲。這並不是什麼好事,因爲只有賊人攻上來了,纔會有這麼猛烈的近距離廝殺。北城,大概已經完蛋了!
“樑賊受死!”一名身材極爲雄壯的夏人軍校爬上了城頭。
霍彥威揮起鐵斧,將其斬落城下。
“敗了敗了!”但身邊的軍士卻沒了鬥志,有人轉身便逃,竟是不打算抵抗了。
“蠢貨!守城三月,殺傷那麼多夏賊,賊兵破城,能放過你們?”霍彥威悲憤欲絕,不顧一切地揮舞長柯斧,斬擊着爬上城頭的夏兵。
但沒幾個人響應他。
北城已破,城樓都燒塌了半個,霍存負傷,生死不知,這還打個屁!
守軍一波波地潰下城頭,根本沒人死戰。
霍彥威孤獨地揮舞着斧子,火光照耀之中,就像在唱一出獨角戲。
數十夏兵圍住了他,齊聲怒吼之下,長槍攢刺,將霍彥威死死頂在了那裡。
“哐當!”長柯斧無力地落下,血滲出甲葉,滴答滴答流淌而下,很快在他腳下匯成了血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