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明二年五月十一,巢軍大舉撤離長安。
從霸上到長樂坡、從灞橋到昭應縣,到處都是密密麻麻的巢衆,估計不下十萬。同時還有大量車馬、輜重、糧草,幾乎塞得滿滿當當。
邵樹德聽到斥候彙報時就陷入了沉思。他不知道後世黃巢有沒有用這一計,如果用了,進逼長安的官軍只要不是弱智,都能知道巢軍宿營在長安以東的廣大區域。十餘萬人呢,還有黃巢的百官、嬪妃,賊衆家屬,各種用度器具,根本藏不住的。
就這麼粗糙到極點的計謀,官軍爲何還是上當了?只能說,有些計策,本就直指人心,讓你明知道是坑,也不得不往裡面跳。
巢軍的撤離足足用了兩天時間。
十四日一大早,唐弘夫終究按捺不住,率五千人馬進入了長安城。長安百姓欣喜若狂,紛紛打開家門迎接,歡呼聲響徹全城。彼時還有最後數千巢軍未及撤離,長安市民用瓦礫投擲,巢軍灰頭土臉逃命,不敢還擊。
不過,朔方軍士兵很快給長安百姓來了一個“驚喜”。他們分頭進入各家,搶奪財貨、女子,玩得不亦樂乎。更有坊市少年渾水摸魚,跟着一起劫掠,整個長安頓時陷入混亂之中,哭喊聲一片。
在城外的涇原軍聞訊,紛紛鼓譟要進城。程宗楚猶豫不決,向軍士們宣稱此乃黃巢之計,軍士不應,裹挾着程宗楚進入長安。
義武軍離得較遠,到入夜時分離長安尚有一段距離,軍士們唉聲嘆氣,沮喪無比。
唯一正常點的也就鄭畋所率的鳳翔軍了。他們得到消息時已是半夜時分,當晚已不可能出動,繼續屯於興平。
後半夜,偵知城內情況後,巢軍開始大舉出動。城內亂哄哄的,他們也不知道唐軍進去了多少人,不過本着獅子搏兔的精神,巢軍精銳盡出,分多門而入,一共五六萬人,殺向正搶得路都走不動的唐軍。
黃巢本人並沒有進城,而是在霸上等待消息,三萬最精銳的巢軍大部分也集中於周邊,顯然是做好了一旦不利,就護着黃巢跑路的打算,雖然可能性極小。
一直關注着巢軍動向的諸葛、邵二人自然第一時間得到了消息。諸葛爽長嘆一口氣,道:“撤吧,天明後,巢軍必會傾巢而出,追殺城外官軍。”
邵樹德也有些不甘心,他是多麼希望黃巢是真的嚇破膽了要跑路啊。那樣他們可以從後方追擊,輕鬆收割戰果,立下大功。
如今顯然不可能了,只能無奈撤退。這一趟長驅直入東渭橋,算是白跑了。
當夜,鐵林軍拔營啓程,往高陵縣而去。鄜坊軍在得到消息後,也迅速撤離,往高陵集中,抱團取暖。
十五日傍晚,鐵林軍入據高陵縣,入夜時分,鄜坊軍亦至。李孝昌一臉晦氣,連連抱怨白跑了一趟。
當天後半夜,巢軍斥候便出現在高陵縣東南,動作非常快。很顯然,他們是想借助此時高昂的士氣,一鼓作氣將圍在長安周邊的唐軍全部消滅。
士氣這種東西,在戰爭中確實妙不可言。尚讓西征慘敗,損失兩萬餘人,唐軍士氣爆棚,一路東進,其實總共也就不到五萬兵,卻逼得黃巢用奇謀來取勝。現在入長安的官軍估計都完蛋了,巢軍又士氣大振,開始反過來要推平在城外的唐軍。如此快速之轉變,非積年軍將無法理解。
天明後,斥候來報,賊軍萬餘人,一路北追,往高陵縣撲來。
“朱叔宗,給某仔細說說,賊軍從何而來,有兵幾何,士氣如何。”邵樹德剛剛穿戴完甲冑,正在調理弓弦,出言問道。
“稟軍使,賊軍分成好幾部,各有數千。從渭橋鎮而來,追得很急,可能是怕咱們跑掉。”朱叔宗答道。
“爲何分成幾部?”
“末將曾靠近過跑得最快的一股賊軍,彼時沒有騎兵來驅趕我等。據末將觀之,這股賊軍沒有攜帶輜重,當是輕兵疾進,後面的賊軍攜帶了部分輜重,但也不多,落在最後面的纔是輜重大隊。故末將有七成把握斷言,賊軍應是立功心切,前後走脫了。”朱叔宗答道。
“可敢確定?”
“敢!”
邵樹德不說話了,手下意識地撫摸刀柄,良久後一言不發,徑見諸葛爽而去。
“大帥,賊軍來勢洶洶。我軍輜重甚多,撤離不易,不如先擊潰了緊咬在後面的賊軍,令其膽寒,再徐徐而退。”邵樹德將朱叔宗得到的消息簡略地說了一邊,便主動請戰。
鄜坊節帥李孝昌聽了有些佩服。先擊退追兵再跑路,符合兵法正道,但說是這麼說,有多少人敢這麼做?很多大將,還不是一旦不利,就丟下輜重、糧草甚至妻兒倉皇逃竄。真敢回首與追兵大戰的,少之又少。
諸葛爽考慮了足足一炷香的工夫,方道:“這麼多軍糧丟掉可惜了,籌措不易。樹德既請戰,本帥便允了,把所有騎兵都帶上,包括鄜坊軍的。切記,萬事保全自己爲上。若戰不利,逃便逃了,回頭捲土重來。若大勝,亦不要得意忘形,見好就收。”
“末將遵命!”邵樹德見李孝昌沒有反對,立刻大聲應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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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讓大夥歇一歇吧。跑了半天了,水米未進,將士們氣力不足,如何能戰?”一名偏將打馬而來,朝張言稟報道。
張言看了看跟在身後盔歪甲斜的軍士們,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能下達繼續前進的命令。
僞唐軍昨夜便逃竄至高陵縣城,大概有一萬餘人,和他兵力相當。但昨夜黃王大軍入長安,斬唐軍大將唐弘夫,敗程宗楚,殺萬餘人,全軍上下士氣大振。
反觀唐軍,失去了主帥的朔方軍餘部連夜從長安西北撤走,程宗楚狼狽逃竄出城,竟連部下也不要了,一路狂奔,任憑軍士潰散。鄭畋、王處存多半也不敢在興平、西渭橋等地久留,定然狼狽撤軍,正是追擊的好時候。
黃王當然也沒忘了諸葛爽這一路,當場給張言補充兵馬,令其追擊,定要咬一大塊肉下來。張言領命後,根本沒有耽擱,直接率軍從灞橋驛出發,一路疾追,生怕諸葛爽跑了。
此時他們離高陵縣已不足五里,聽聞唐軍正在組織撤離,城內外大車小車,裝滿了糧食,這讓張言恨不得立刻插翅飛過去,將這夥士氣低落的唐軍完全截住。特別是其中還有一支叫鐵林軍的部隊,臨行前太尉(尚讓)特別囑咐,一定要將鐵林軍使邵樹德的人頭帶回來。
唉,此時讓將士們休息,若是邵樹德跑了,該如何是好?
只不過將令已下,也不好再改口了,看着直接或躺或坐在地上直喘氣的軍士們,張言也只能重重地嘆了口氣:只休息半個時辰!午時一過就出發!
“將軍,喝點水吧。”親兵拿來了一個水囊。
張言接過水囊,猛地灌了幾口,正待交回給親兵,卻見遠方的地平線上,十餘騎正瘋狂地打馬回撤。他們身後,數十騎緊追不捨,騎弓時不時射出一箭,往往能放倒一人。
“什麼人?”張言猛地站起身,問道。
“將軍,好像是咱們的斥候。”親兵的聲音有些顫抖,後面死命追殺的應是唐軍騎兵吧?
“將軍,有唐軍大隊——啊!”一名背上插着數枝羽箭的斥候栽落馬下,再無任何聲息。
遠處的地平線上,大羣騎兵出現在了視野之中。他們似是不再控制馬速,開始朝這邊發力衝擊。地面上濺起滾滾煙塵,令那些騎兵彷彿騰雲駕霧一般,充滿着天兵下凡的威勢。
而在那些騎兵身後,還有整整四列長龍。軍士們扛着長槍,盔甲在陽光的照射下分外刺眼。他們沒有停下來佈陣,而是以縱隊隊形快速小跑着,直朝這邊衝來。
“起身!列陣!迎敵!”張言幾乎從地上一躍而起,神色緊張地下令。
軍士們也看到了衝過來的唐軍騎兵,心裡直罵斥候,都是幹什麼吃的,敵軍如此靠近了才傳回消息,還是在被人狼狽追殺的情況下。
巢軍剛剛坐下歇息了一炷香的工夫,精神頭一鬆,渾身乏力。此時又被敵軍突襲而至的消息所驚,神色都有些恍惚。張言一看列大陣根本來不及了,於是點了二將,讓他們先帶僅有的五百騎上前阻滯一下。
唐軍騎兵很快衝到,足足一千七百餘騎,分成三部,一部衝向巢軍騎兵,一部衝向自發地結成小陣的巢軍步卒,一部直衝那些亂糟糟的散兵,刺、砍連連,殺得巢軍鬼哭狼嚎。
張言拉着親兵親將組織起了數百人,結陣拒騎。唐軍騎兵試着衝了一下,竟然沒破開,於是也不管了,繼續衝那些沒組織好的步兵。時間寶貴,這些硬茬還是留給步軍主力來解決好了。
“那便是張言,殺了他!”北面響起了一聲暴喝,好像是唐軍步隊先鋒趕過來了。
張言定睛一看,頓時氣得七竅生煙:“李唐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