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6 誰是誰的誰
機器人重複了一遍來訪請求,瑞恩捅捅伊蘭:“你認識嗎?”
伊蘭下意識點點頭。
瑞恩瞧着伊蘭臉色不對,蹙眉問道:“見不見?”
機器人第三遍重複。
伊蘭吸口氣,對着通訊屏說道:“我同意。”她轉頭對瑞恩說道,“瑞恩,我暫時有事,你先回房間,等我好了再去找你。”
瑞恩不放心地追問道:“要不要緊?”
“沒事。”伊蘭笑着搖頭。
瑞恩走後,不一會兒,敲門聲響起。
伊蘭過去開門,笑着叫了一聲:“秦阿姨。”
秦女士神色複雜地望着她,半晌才顫抖着嘴脣說道:“伊蘭。”
伊蘭平靜地把她讓進來,順手把門關上了。
“阿姨,你不是要回去嗎?有事找我?”她像是沒看見秦女士的失態,兀自笑道。
“伊蘭。”秦女士目光凝注在伊蘭臉上,表情全是痛楚。
伊蘭撇開頭去,硬是擠着笑容說道:“阿姨請坐。”
秦女士才稍微醒過神來,微微搖頭,目光還是盯着伊蘭不放,顫聲說道:“伊蘭,我想問你一件事。”
“阿姨請說。”伊蘭儘量保持着禮儀。
“四年前,你是否捐贈給兒童之家三百萬星幣?”秦女士雖說在問話,其實只是要在伊蘭口中得到一個確定的回答,她的身體都似乎在微微發抖,眼神既期待又害怕地盯着伊蘭。
伊蘭瞧向秦女士,那樣美麗端莊的人此刻竟然如此失態。她腦中不由閃過兩人最初的會面。
五年前,她們就已經見過了。
那時她忐忑着在廚藝協會的考試操作檯前做點心,很多廚具儀器小巧精緻,她不曾有機會練過,只憑着Z區餐廳的工作經驗大膽搗鼓。而眼前的人優雅地坐在十米開外,端着藝術品一般漂亮的飲料杯,氣定神閒地觀察她的操作過程。
她懸着心親手托盤子,將做好的點心恭恭敬敬捧到這位女考官面前。她說:“老師,請慢用。”
別的男考官面容嚴肅,輕唔點頭,唯有這位女考官和善地給了一個微笑。她在心裡想。女考官總是要心軟些,也許能給她一個高分。
她們的第一面,其實持續時間很長,也曾靠得很近,四目相對。照面微笑。
竟然就那樣平淡地過去了,如無數個尋常日子一樣。
如此親密的血緣關係,竟然不曾在雙方之間勾起一絲異樣的情緒波動,竟然真的是對面不識。血脈相連,卻無心電感應。
這只是伊蘭記憶中的第一面,比之更初,她和她見過嗎?
若是,她哭鬧着自她身體分離,小手小腳不知是怎樣一副模樣,她還不懂得睜開眼睛。眼前的人是否細細瞧過一團柔嫩的她?
“伊蘭,你捐過三百萬星幣嗎?”秦女士再次問道,嘴脣蠕動,聲音低顫。
伊蘭收回了審視的目光,沉默片刻,她否認也毫無意義,這些事真要查還是能查到。兒童之家除非捐贈者明說要匿名,否則不會刻意掩藏捐贈者的名字。再說她在圖朵星區的廚藝協會申請鑑定甕汁時,簽訂的授權文件中有她的個人信息,包括一出生就給定的身份編號。秦女士即使在廚藝協會不管法律文書這塊,有心要調取她文件中的個人信息還是容易的。
該來的總要來,不如痛快承認,一次理清。
“是的。不過那不是我的錢。”伊蘭淡淡地說道,避開了秦女士的視線,無論眼前的這個人有多少痛苦糾結,她都不想沾到自己身上。
房間裡靜得可怕。
秦女士哆嗦着嘴脣說道:“伊蘭,你……猜到了?”
伊蘭心中暗道:“今天晚上撞了什麼邪了,事情忒多。”
她擡眼靜靜地看向秦女士。搖搖頭說道:“阿姨,有話直說。”這將是她們最後一次見面,以後她都不會再聯絡秦女士了。
秦女士閉上了眼睛,似乎鼓足了勇氣,才睜開眼注視着伊蘭,抖着聲音說道:“我,我,我是你……媽媽。”
伊蘭很冷靜地站着,表情沒有一絲變化。也許今晚上演的苦情劇太多,她都有些麻木了。
畢竟缺少了代入感,她暗歎,沒有激動,沒有痛哭,曾經她以爲,遇到這種情況,她會替小時候的自己委屈不平,向眼前這個人憤恨質問:“你爲什麼來得這樣晚?”結果她現在心中只有疲累和悵然,她自己充沛的感情都已經用盡,再無餘力沾染前塵糾葛。
“你想怎樣?”伊蘭平靜地問道。
伊蘭的反應顯然出乎秦女士的意料,她愕然地看着伊蘭,伊蘭越是漠然,她心中越是疼痛,顫聲說道:“伊蘭,你過得好不好?”
“還不錯。”伊蘭回答得很快,而後眼中沒有一絲波瀾地望向秦女士,“還有什麼事?”
秦女士喉嚨中發出一聲壓抑的嗚咽,她淚眼婆娑地凝視着伊蘭,哽咽着說道:“伊蘭,對不起。”
伊蘭斂眉垂眸,無聲嘆息。
“沒事的話,請回吧。”她淡淡地說道。
“伊蘭,”秦女士雙眼通紅地盯着她,“我……對不起。”
伊蘭有些頭大,秦女士情緒激動,翻來覆去就是這麼幾句話,她憂愁今晚不能善了。
“如果你沒話,我有些話要說。”伊蘭吸了口氣說道,她打算快刀斬亂麻。
秦女士怔忡地注視着伊蘭,啜泣着點點頭,表情又是哀悔又是堅決,似乎無論伊蘭說出什麼責難的話,她都準備承受。
“不是所有的對不起都有機會說,你,太晚了。”伊蘭語調很平淡地說道,就像在陳述一件事情,“我過得還好,不會去打擾任何人,也不希望任何人來打擾我。以後不要說誰是誰的誰,各人有各命,過好自己的日子最重要。言盡於此,你請回吧。”
秦女士失聲痛哭。哭聲中斷斷續續地都是“對不起”。伊蘭頭大如鬥,她既不能把秦女士用武力拖出去,又不能任她在這裡哭到天亮。
伊蘭默默地又等了好一會,嘆口氣。說道:“我讓耿長安來接你回去?”她自覺自己很損,居然開始威脅別人。
果然,秦女士一下止住了抽泣,擡眼慌亂地說道:“安安不知道。”
“那你自己回去?”伊蘭很淡定地問道。
秦女士定定地看着伊蘭,開始無聲流淚:“伊蘭。你恨我?”
伊蘭快要崩潰,她從來沒有看到過一個女人在她面前哭成這樣,而且還是一個很溫婉美麗的女人。先前嗚咽啜泣還正常,現在這樣默默流淚似乎無窮無盡,讓伊蘭覺得自己能如斯冷靜地站在她對面真是一個狠心的人。
她既不想和秦女士來場抱頭痛哭母女相認悲喜交集的戲碼,又不想懷恨在心撕心裂肺厲聲譴責,就這樣心照不宣,互不打擾,各過各的日子就好。她無法再聽秦女士說下去,秦女士問她恨不恨之後。大概要敘述隱情苦衷了,那一團亂麻理也理不乾淨。
伊蘭冷聲說道:“我不恨你,沒有機會愛過,就不會浪費感情去恨。”
秦女士的眼淚洶涌而出。
伊蘭無奈地說道:“你這樣影響我休息。”作勢點開通訊器,問道,“你想自己回去,還是讓耿長安來接你回去?”
秦女士流着淚,凝望着伊蘭,半晌說道:“我自己回去。”
伊蘭幾步走到門邊,開門前回頭望着房間中央哭得傷心的秦女士。輕聲說道:“你放心,我不會打擾你的生活,也不需要你來過問我的生活,你自己保重。”
她把門打開了。
秦女士站在原地沒動。悽聲叫道:“伊蘭。”
“走廊有監控,你不希望上八卦論壇吧?”伊蘭頗有點惡毒地說了一句。她打賭秦女士這樣教養良好的人是很避諱八卦的,更何況她還有一個愛若珍寶的耿長安,秦女士捨不得風言風語傷害到耿長安。
果然,下一刻秦女士就抽泣着擦乾了淚痕。
伊蘭一步跨出,就坦蕩蕩站在走廊中。
秦女士站在門裡。眼含淚水,充滿痛楚地凝望着伊蘭,在眼淚快要掉出來的時候奪門而出,哽咽着快步離開。
伊蘭看着她的背影,面無表情地推門進屋。她默默地坐了一會兒,起身去洗漱,躺下來睡覺的時候把秦女士和耿長安的聯絡號屏蔽掉,然後想起忘了和瑞恩說一聲。
視訊撥過去,瑞恩先來回打量着:“美女,沒事吧?”
“能有什麼事?一個以前認識的人,今天剛好遇到,找我來敘舊。”伊蘭笑道。
解釋太多必有貓膩,但瑞恩一瞧這姑娘,面色有些難看之外沒什麼大問題,於是沒理會這件事,只說道:“那我現在到你房間去。”
“不要了,我都睡了。明天我們按原計劃隨處逛逛,然後你走你的,我回艾杜。”
瑞恩輕笑:“誰和你原計劃了?你還挺會自說自話。你跟着我,我事情忙完一起走。”
“明天再說,今天累了。”伊蘭精神不濟,不欲和瑞恩爭執不休。
“也好。”瑞恩瞧着這姑娘臉色確實挺差,沒再多說。
伊蘭躺在牀上翻來覆去睡不着,秦女士情緒那樣激動地離開,她心裡有些不安。
與我無關,她蒙着被子在心裡對自己說道。過一會兒,長嘆一聲起牀,秦女士是從她的房間裡哭着出去的,監控視頻裡清清楚楚,若是路上真有了什麼意外,查起來她就脫不了干係。
伊蘭上星網查了一下到圖朵主星的航班,算下來秦女士還要在航空港等一段時間才能搭到航班。
“瑞恩,我有事出去一下。”她撥了視訊給瑞恩。
瑞恩做事不能以常理推斷,要是他心血來潮到她房間串門,發現她不在,以爲她去航空港想不告而別自行回艾杜,肯定又要不依不饒。
“去哪兒?”瑞恩覺得這姑娘做事真沒計劃,大晚上還要往外跑。
“剛剛來看我的那個人去搭航班,我去航空港。”
“怎麼回事?人都走了,你還跟去?”
“你別管了,我走了。”伊蘭邊說邊往外走。
“等我一起。”
“瑞恩,我去去就回,你跟着我亂跑幹什麼?”伊蘭皺眉說道。
“我無聊。”瑞恩乾脆利落地說道。
伊蘭沒辦法,只好把瑞恩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