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武堂安靜了下來。
再過數息,陸深方纔開口說道:
“我大致猜到了。”
他的語氣仍舊沒有太大起伏,說話時也並沒去看許謙,而是望着不遠處閉攏的大門。
那門扇包角的鐵皮已然生鏽,門縫也比去年更大了些,益發顯得破舊。
然而無論如何,這門眼下還是關着的。雖然關得不那麼嚴實,一些地方也磨損得厲害。
或許,正因爲這門已然老朽,於是,有人想從裡面打開它,還有人在外面拼命地推動它。
但不管怎樣,至少此時、此地,在這個尋常的秋天的清晨,這大門依舊牢牢地閉闔着,門內的一切,也依舊在它的庇護之下。再是艱難困厄,大多數人也總算還有一處立錐之地。
“聯調司在,長鋒營便在。”許謙突兀地開了口,似是在解釋,又像在自辯。
一面說話,他一面將兩隻肥大的手掌攤放在膝前,心裡在想,他已經儘可能地把話攤開了說了。
覆巢之下無完卵,這個道理,他相信陸深會懂,也會體諒。
“這是官家的意思麼?”
陸深從門上收回視線,轉頭看向許謙。
那是剝離了一切情緒的神態語氣,顯示出的,亦是標準的下屬對上官的禮儀。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陛下同意了。”許謙並不以爲意,手捋鬍鬚,神態很是怡然。
看得出,他的心情相當不錯,即便人坐着,也有股子意氣風發之感,瞧來倒是比方纔那慷慨陳詞的模樣更真實些。
陸深靜默了片刻,緩緩地道:“陛下還是選了金國。”
事實上,打從看到許謙的那一刻起,這念頭便已隱隱地浮現在了腦海,可他卻始終拒絕這樣去想,以爲那只是錯覺而已。
如今他才知曉,他的確是生出了錯覺,且,錯到了十萬八千里外,錯得荒謬而又可笑。
“是。陛下便是這個意思。”
許謙像是惋惜、又像是讚許地瞅了瞅陸深,嘆道:“你果然機敏,與你父親當年一模一樣。”
陸深面無表情地坐着,就像沒聽見。
許謙卻彷彿沉浸在了曾經的過往之中,面上的神情又變得柔和起來,目注着面前已故同僚唯一的幼子,溫言道:
“我知道你心裡不舒服,過不去那道坎兒。莫說你,我這心裡又能好受?我不也是活活憋着一口悶氣?”
他仰天長嘆,面上滿是無奈之色,一腔壯志無從抒發之態,喟然道:“只是,你我皆爲宋臣,自當以國家爲重、以大局爲先。
如今西邊戰事膠着,糧草吃緊,遼狗正等着從大宋的身上咬下一塊肉來。在這個關頭,任你有甚麼仇、甚麼恨,都須得放下,先把眼前這道難關過了再說。”
彷彿怕陸深聽不進去,他又加重語氣、近乎於勸導地道:“你是個好孩子,也是個好臣子,陛下向來都很愛惜於你,你自個兒也要爭口氣,莫要辜負了陛下的愛重。”
這番話顯然絕非表面看來那樣簡單,內中隱含着更深的意思。
然而,陸深的淡然一如既往,那雙漆黑的眼瞳有若冰淵,沉冷透骨,令人望之生寒。
他垂着雙眼道:“下官還要再請問許侍制一聲,金國提出了什麼條件?”
他朝地面勾了勾脣,彷彿在笑:“總不會他們空口白話地就與大宋結盟吧?以金人的秉性,大宋不讓出幾座城池來,他們是絕不會答應做這筆蝕本買賣的。”
“你啊——”許謙搖了搖頭,大度地微笑起來,並不與這個年輕人多作計較,只用着輕鬆的口吻道:
“前些時候的金國密報,還是你親手交予我的,怎地你卻不記得了?金國老皇病危,太子與六皇子各立山頭,鬥得正凶,他們也不是鐵板一塊,可談的地方還是很多的。”
他似是不願再繼續這個話題,起身撫了撫衣袖:“金國秘使不日就會抵京,到時候你便知道了。”
再看了陸深一眼,他便邁步走向講武堂的大門,寬闊的背影被窗格透出的一道道晨光割裂,盤曲在泥地上,蜿蜒如蛇。
他忽然又停下腳步,回頭看了過來。
因逆着光,並看不出他面上的表情,那張臉上只有一片的暗影,模糊得有些遙遠。
“自即刻起,長鋒營在金國的所有行動立即停止,人手要在三個月內盡數撤回。以後,長鋒營的目標只有一個——遼國。”
他擡手指了指陸深背後的條案:“本官已經把公文放在案上了,你自己看罷。”
他轉身走到門前,伸手抓住已然生鏽的門栓,忽地又道:“你的調令下晌便會到。”
說完了這句話,他便推開門,走了出去。
………………
陸深接到調令時,已經是在兩天之後了。
許謙突如其來的那次巡視,就像是聯調司這個遲緩的衙司突然睜開了一隻眼。
你以爲它是睡醒了,但那只是偶爾的驚夢而已,很快它便又重新陷入了沉睡,而陸深這遲了兩日才接到的調令,便是它依舊昏昏欲睡的證明。
事實表明,在不涉及自身利益的情形下,聯調司與大宋其他那些可有可無的衙司一樣,形同虛設,辦事效率亦低下得可怕。
“咱們……以後……改……查案了?”
長鋒營校場空地,營正蕭放勉力完成了石鎖的最後一舉,便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起了粗氣。
每隔數日,這位長鋒營的最高營官便會來校場活動手腳,今日亦不例外。
陸深玄衣箭袖、手挽長刀,肅立在一旁,沉聲道:“是,蕭營正。下官的調令已經下來了,營正的估計還得再等幾天。”
長鋒營正營官爲從五品,實職比陸深大了半階,但其寄祿官卻與陸深一樣,亦是從五品,爲延福宮使。
延福宮使乃是正正經經的班官,細論起來,卻是比橫班出身的許謙地位還更高些。
不過,大宋官制素來繁瑣,從立國至今一變再變,當年聯調司兩位司使真正掌權時,又比中書省幾位宰執、副相之屬更有權勢,是以也沒人來拿這班官橫班之類的寄祿官較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