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乘竹絲小轎出現在荒山野嶺中,朝着多爾袞的北郊別院不斷前進。
崎嶇難行的山地,而且還沒什麼明顯的道路。四個轎伕走得滿頭大汗,鋒利的茅草葉子不斷擦過他們裸露在外的褐色結實小腿,竟然劃出道道血痕。
轎子裡坐着閉目養神的鄭親王濟爾哈朗,表情古井無波,只有不住顫動的眼睫毛方能顯示他內心劇烈的活動。
眼見別院遙遙在望,轎子旁同樣走得滿頭大汗的親隨貼近透風孔,稟報道:“王爺,馬上就要到了。”
“嗯,”濟爾哈朗睜開眼睛,仔細擼平長袍上的皺紋,又扶正頭上的小帽。他今天穿着身平民百姓的便裝,醬色長袍,頭上戴了頂黑緞瓜皮帽,全身上下沒有任何貴重飾品。白皙的、養尊處優的臉上不見絲毫皺紋,頜下蓄着部三縷長鬚。這副打扮使他看起來更像漢人文士。
小轎在別院門口停下,守門的軍漢見名刺上寫着的是“內務府大臣、總理政務王大臣、鄭親王濟爾哈朗”,不敢怠慢,滿臉堆笑往裡讓,其中一位趕緊拿着名刺進去稟報多爾袞。
多爾袞跟何洛會正商議到緊要關頭,見濟爾哈朗忽然來訪,兩人不禁交換了一個眼色。這位鄭親王濟爾哈朗在多爾袞離京後,以養病爲名辭去所有政務,當中曾進宮幾次向大玉兒請安,也見過順治。到底跟他們說了些什麼,他們沒得到任何消息情報。此刻濟爾哈朗忽然來訪,莫非跟以前一樣,是來向多爾袞搖尾乞憐示好的?不管怎樣,這人在危急關頭忽然撒手不管朝政,事有蹊蹺,如今他心裡到底打的什麼主意,必須再行試探。
多爾袞朝何洛會使個眼色,何洛會會意,站起身主動迎出二門,把濟爾哈朗帶了進來。
濟爾哈朗一見多爾袞,立刻作勢要下跪,早被多爾袞一把攙住,滿面春風地笑道:“不必行此大禮!你我二人同爲親王,還是叔伯兄弟,這可萬萬使不得,何況你我本來還同爲輔政親王呢!”
濟爾哈朗謙虛地連稱不敢:“我只是名義上的攝政王,怎敢跟皇父攝政王平起平坐,大禮也是該的。”
“不說這個了。來人啊,泡壺好茶來。鄭親王大概一大早就出門了,我這地方遠啊!走到現在肯定也渴了,上點心,請鄭親王安坐!”多爾袞像換了個人似的,對濟爾哈朗招呼得無微不至,十分親熱。
三人落座,濟爾哈朗微笑道:“山西叛軍指日可平,都*皇父攝政王指揮有方啊,等大軍凱旋之日,攝政王的威名更將揚名四海。對了,我這次來是想問問皇父攝政王的意思,大軍凱旋的時候該如何勞軍?皇父攝政王對此有什麼章程指示?”
濟爾哈朗滿面恭謹雙手扶膝地說着,但這話其實是非常明顯的試探和宣告。一方面是試探多爾袞是不是真的不理朝政,準備還政於福臨,同時也宣告了他自己的“養病”結束,將繼續他的“總理政務王大臣”的政治生涯。
濟爾哈朗毫無廢話,單刀直入,這倒讓多爾袞有些難以回答。如果他只是雲裡霧裡套話,多爾袞倒好打發了,可現在就是在直接詢問關於政務的事情,勞軍不過是幌子,其實骨子裡就是在問多爾袞到底打的什麼主意。多爾袞頓時沉吟了。
何洛會在旁不慌不忙笑道:“鄭親王大老遠來這裡,就是爲了問勞軍的事情?呵呵,恕小人插嘴,如今山西還沒完全打勝,待到捷報傳來再議此事也不遲啊!”
他巧妙地接過皮球卻又把皮球遠遠扔踢開,濟爾哈朗剛要繼續固執的往下問,多爾袞也回過神來,哈哈笑道:“那是,這事不急,再說都有常例可循,往年怎麼辦如今也怎麼辦就好嘛。”
這下皮球踢得更遠,濟爾哈朗不好再拿勞軍之事做文章。多爾袞的話實在滴水不漏,沒有任何訊息透露。
何洛會又笑道:“看樣子鄭親王的病已經養好了,這真是我們大清之福啊。如今就是要指望鄭親王這種老成謀國的人出來辦事,呵呵,朝廷裡現在是老的老小的小,都不成氣候,還是鄭親王德高望重,將來藉助的日子必定長着呢!”
老的老小的小?老的難道是指多爾袞,小的則是說順治?濟爾哈朗知道何洛會跟多爾袞是穿一條褲子的,他的話也代表多爾袞的意思,不成氣候?難道他是在暗示什麼?濟爾哈朗急劇轉着念頭,半晌開口道:“哪裡,我也老了,不中用了,何將軍太客氣了。”
三人各自轉着念頭,談話到此進入僵局,誰都不想先開口說真心話。但是何洛會打定主意要把試探進行到底,反觀濟爾哈朗倒一下子躊躇了。
正好丫鬟端上茶點,三人藉着吃喝活躍氣氛。何洛會笑嘻嘻拈起一塊綠豆糕放進嘴裡,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問濟爾哈朗道:“那個魏小寶魏侍衛爲人如何鄭親王清楚麼?”
一提到魏小寶,濟爾哈朗就很是不屑——他從來就看不起這位滿臉奸猾的山賊小流氓,撇撇嘴道:“這位魏小寶不學無術,滿嘴粗話,當着皇帝大臣的面一口一個老子,本王實在看不上眼。”
“呵呵,鄭親王似乎小看了他啊!”何洛會語出驚人。
濟爾哈朗不由一愣:“莫非何將軍倒知道點其人真相?”
何洛會決定拿魏小寶撬開濟爾哈朗的嘴,他點頭感慨道:“這位魏小寶,表面看來沒有半分真才實學,滿口粗話,其實爲人心計深沉,是真正的真人不露相。不過我倒聽說過鄭親王跟他在慈寧宮門口有段有趣的對話,敢問當時鄭親王爲什麼提到黃河?”他饒有興味地注目濟爾哈朗,等待他的說法。
濟爾哈朗心底一沉,好厲害的何洛會,他的耳目絕對遍佈紫禁城內外,連當時他跟魏小寶在慈寧宮門口相遇時那幾句含混的對話都瞭若指掌!
多爾袞倒是頭回聽到這事,黃河?他的心大大地顫動了一下,三弟多鐸就是在黃河邊上遇刺,差點餵了魚!不是那匹紫騮寶馬救了他的性命,只怕當時就已經歸位,可是到底冒了風,這纔在回京路上得了傷寒外加感染天花,終於抵禦不過魂歸地府。他頓時頭髮根根直立,兩眼寒光直冒地瞪着濟爾哈朗。
濟爾哈朗其實當時只是懷疑小寶,並沒有確鑿證據,他說那番話的原意本是想警告小寶不得輕舉妄動,沒想到竟然傳進何洛會耳朵裡,眼見多爾袞神色不善,他頓時緊張起來。到底該不該對多爾袞說出自己的猜測,如果說出來,估計多爾袞根本懶得證實就會做掉魏小寶,這樣一來,自己跟順治的深仇就算結下了——他是心知肚明順治對魏小寶的依賴和信任。
“快給本王說清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多爾袞終於忍不住了,之前裝出來的親熱無影無蹤,臉色鐵青地怒視着濟爾哈朗。
何洛會悠然道:“鄭親王可得拿好主意啊,不要到了最後裡外不是人,沒人真心幫你對你啊!”
濟爾哈朗暗暗後悔,沒事趟這渾水乾什麼!還不如繼續在家裡“養病”呢!事到如今,何洛會正中他的要害,已經勢成騎虎,半晌他咬牙道:“其實我也只是懷疑,沒有任何真憑實據。豫親王南下大明籌集糧草,回京路上過黃河時忽然遇刺。當時本王正好進宮給太后請安,也曾到過乾清宮看福臨。發現那魏小寶沒在乾清宮當值。我當時就很奇怪,這魏小寶自從進宮之後跟福臨形影不離,因此我就多長了個心眼,留心他什麼時候再次露面。結果發現他有將近七八日不在京城。事情實在很蹊蹺,我就懷疑上了他。那次再次進宮給太后請安時正好在慈寧宮外碰到這油嘴小子,當時忍不住試探了他幾句。這魏小寶確實有幾分心虛樣子,支吾幾句就趕緊溜了。因爲沒有任何證據,本王也只好白說說……”
聽到這裡,多爾袞已經圓瞪雙眼,兩眼都是直的了,半晌他大喊一聲跳起來,仰面慘笑:“好好好,好個福臨好個魏小寶!你們好狠的心,竟然連親叔父、本王的親弟弟都敢下手!真是英雄出少年!本王真的小看你們了!”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大家已經圖窮匕首現。何洛會嚴肅地直視濟爾哈朗:“你今天的這番話我都記下了,你應該明白這件事對攝政王意味着什麼!不管你想怎麼置身事外,如今都恐怕是不行了。鄭親王您是聰明人,知道該怎麼做!”
濟爾哈朗冷汗連連,何洛會是明白警告他,今天他對魏小寶的猜疑已經等同告密,暗示多鐸的死與順治和魏小寶有關,而他何洛會便是證人!如今已經容不得他反水,只有死心塌地整掉順治。畢竟刺殺多鐸,是多爾袞最後的心理防線,他根本容不下這樣的事和人!
濟爾哈朗被何洛會攥住把柄,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他只好低眉順眼道:“老夫一切悉聽皇父攝政王的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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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濟爾哈朗的小轎遠去,何洛會鄙視地朝地上唾了口唾沫:“呸!膽小鬼,牆頭草!”
他返身進院,見多爾袞癱在躺椅裡,兩眼閃爍着淚花。看到何洛會進來,多爾袞不好意思地抹着眼睛,語帶哽咽地道:“讓你見笑了,我是心疼我三弟啊,就這樣活活被人算計掉了性命!”
何洛會緊緊捏住拳頭:“放心吧王爺,豫親王不會白死的!”
多爾袞霍然站起,大聲道:“你說的對!多鐸不會白死的,是時候讓福臨那小子看看本王的厲害!”
他猛然一腳踹倒躺椅,抽出何洛會的佩劍,對着躺椅一陣狂劈亂刺。躺椅彷彿成了福臨和魏小寶的化身,在多爾袞的猛力亂劈下變成了一堆堆細小的碎片。多爾袞還不解氣,用靴子碾着碎片,神色近乎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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