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春雨下了幾場後,道觀後的菜園裡齊刷刷的冒出一層綠油油。

陳丹朱摘了一籃子,用山上引來的泉水洗淨,加油蓬一下,將醃好的春筍切幾片,煮一碗桃花米簡簡單單吃了一頓。

下午的時間,陳丹朱都在忙碌將餘下的菜掛在廊下晾乾,以便和春筍一起醃起來,太陽快落山的時候,靜心師太從前觀急匆匆的來了。

“丹朱娘子。”她神情有些焦急,“山下有個孩子不知道怎麼了,剛剛吐了滿口白沫,昏迷不醒,家人怕往城裡送來不及,想請丹朱娘子你看一下。”

陳丹朱道聲好,將手擦了擦,拎起廊下放着的小籃子,裡面銀針等物都齊全,想了想又讓靜心師太稍等,拎着籃子去道觀後自己的菜園轉了一圈,摘了一些自己種的草藥,纔跟着靜心師太往山下去。

桃花山不高,她們又是常在山裡行走速度快,從最高處的道觀來到山下的村子也不過一刻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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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迷的男孩子六七歲,已經被擡到村口了,母親在哭,父親在焦急的看山上,看到兩個女子的身影忙喚“來了”村民們打着招呼“靜心師太,丹朱娘子”紛紛讓開路。

“不知道怎麼回事。”父親紅着眼還能把話說清楚,“從外邊回來的時候還好好的,剛坐下端起飯碗就抽搐昏倒了。”

陳丹朱放下籃子道:“我來看看。”俯身先查看這孩子的口鼻眼睛,又將手腳上衣服拉開仔細看了,“不是蛇蟲咬了,是吃了有毒的野菜了。”

聽她這樣說,哭泣的母親不解:“還沒吃飯呢,我這幾天沒有摘野菜。”

陳丹朱道:“是他自己在外邊隨便嚼着玩了吧,我先給他解毒,等他醒了你們問問。”

父母便再沒疑問,安靜的讓開,看着這二十多歲的女子先用銀針刺孩子頭上手上幾下,從籃子裡取出一把不知道什麼的綠油油草,在小藥碗裡搗碎,捏開孩子的嘴連汁帶液灌進去,才灌進去孩子就哇的吐出來,原本不聲不響的人也開始發出哭聲。

父母有些慌張的問“丹朱娘子?”

陳丹朱將孩子扶着半趴,讓他哭以及繼續吐,片刻之後拿出手帕給孩子簡單的擦拭,直起身子道:“可以了,人已經醒了,送去城裡大夫們看看吧。”

村人們鬆口氣,父母更是歡喜,連連道謝,擡着趴在門板上雖然還昏迷但發出哭聲呻吟的孩子放在牛車上,匆匆向城裡奔去。

餘下的村民們“丹朱娘子辛苦了”“多謝丹朱娘子”道謝。

陳丹朱含笑還禮:“讓孩子別在山上亂吃東西,越好看的越不要吃。”

村人們再次道謝,陳丹朱和靜心師太便告辭向山上走去,暮色濃濃轉眼就看不到了。

這邊夫婦拉着孩子來到城裡,夜色已經籠罩了天地,京城繁華的夜生活也剛剛開始,到處都是走動的人羣,秦淮河裡遊船如織,燈光如星海。

夫婦來到西城一家醫館,坐診的大夫給孩子查看,哎呦一聲:“竟然是吃了斷腸草啊,這孩子真是膽子大。”

雖然不知道斷腸草是啥,但聽名字就很嚇人,夫婦兩個渾身發抖流淚。

“別怕別怕。”大夫安撫,一邊查看,咿了聲,“用針先截斷了毒性蔓延,又催吐出來大半,你們找人看過了?”

婦人含淚道:“我們是桃花村的,附近就是桃花山,請丹朱娘子先看了看。”

大夫哦了聲,道:“那就好,很好。”說罷便仔細的給孩子診脈,讓店夥計取藥,有條不紊的診治起來,竟然不再多問多說一句。

這是對那位丹朱娘子的信任呢還是不屑?旁邊候診的人豎着耳朵還等着聽呢,十分不解,只能自己問“丹朱娘子是誰啊?是個名醫嗎?”

大夫只當聽不見,那夫婦含糊道:“是我們村子附近一個娘子。”

村婦嗎?那爲什麼要找她看?是神婆嗎?很靈驗嗎?旁邊的人越發的好奇,但再問卻沒人理他,什麼啊神神秘秘的。

很快大夫給那孩子用針用藥診治好了,孩子也清醒過來,結結巴巴的說了自己下午在山上玩,隨手拔了一棵草嚼着玩,因爲吐出來口水是紅色的,就沒敢再吃。

大夫笑道:“福大命大,好了,回去吧。”

夫婦千恩萬謝付了診費拿了藥拉着孩子離開了。

候診的人坐在大夫面前,還不肯放棄問:“福大命大是說這孩子被那位丹朱娘子先解了毒嗎?”

大夫笑了笑應聲是。

“這丹朱娘子是誰啊?看起來大夫你也是知道的,不止一次遇到被她診治過的人了吧?”問診的人一疊聲問,“醫術很高超嗎?怎麼在城裡沒聽說過?”

別說看病有本事,就是一個神婆,厲害的話,名氣也瞬時能傳遍京城。

大夫搖頭:“啊呀,你就別問了,不能有名氣。”說到這裡停頓下,“她是原來吳王的貴族。”

問診的人立刻明白了,十年前齊吳週三個諸侯王謀反,稱爲三王之亂,周王吳王先後被誅殺,之後皇帝遷都,如今的京城,就是曾經吳王的國都。

夏帝遷都,京城的貴族們自然也跟着遷居到此,而吳王的貴族揹着謀逆之民的罪名,淪落到不如平民百姓,能活着就不錯了,哪裡還敢圖名利。

爲了清除吳王餘孽,這十年裡不少吳地世家大族被剿滅。

“這位丹朱娘子很得村民愛護啊。”問診的人感嘆。

丹朱娘子救治的肯定不止一兩家,名聲沒有傳開,自然是大家都閉口不談,免得給她引禍上身。

大夫想了想,多說一句:“這個丹朱娘子吧,倒是不用怕禍事,有天子金口玉言免死。”

問診的人驚訝:“爲什麼?她是什麼人?”

大夫笑了,笑容譏嘲:“她的姐夫是威武大將軍,李樑。”

問診的人臉色頓時也變的了,拉長聲調:“原來是威武——大將軍啊。”

威武將軍李樑,這個名字別說京城的人,天下皆知。

當年就是他親手斬下吳王的頭顱,舉着迎接皇帝,立下大功。

李樑有功被新帝看重,但卻沒有好名聲,因爲他斬下吳王頭顱的時候是吳王的大將軍,他的岳父陳獵虎是吳王的太傅。

雖然李樑說是奉帝命正義之事,但私下難免被嘲笑賣主求榮——畢竟諸侯王的臣子都是諸侯王自己選定的,他們先是吳王的臣子,再是天子的。

這個李樑誅殺了吳王還不夠,又瘋狂的構陷滅殺吳地世家大族,如一條惡犬,吳地的人恨他,大夏的其他人也並不敬愛他。

問診的人不想再多談他,說另外一個很熟悉的名字:“這位丹朱娘子原來是陳太傅的女兒?陳太傅一家不是都被吳王殺了嗎?”

當年的事也不是什麼秘聞,夜晚問診的人不多,這位病人的病也不嚴重,大夫不由起了談興,道:“當年陳太傅大女兒,也就是李樑的妻子,偷拿太傅印信給了丈夫,得以讓李樑領兵反攻國都,陳太傅被吳王處斬,李樑之妻被綁在城門前吊死,陳氏一族被關在家宅不分男女老幼僕從侍女,先是亂刀砍又被放火燒,合族被滅,太傅家的小女兒因爲生病在桃花山靜養,逃過一劫,後城破吳王死,被夏軍抓到帶來詢問李樑怎麼處置,李樑那時正在陪同皇帝入王宮,看到這個病歪歪嚇的呆傻的小女孩,皇帝說了句稚子可憐,李樑便將她安置在桃花山的道觀裡,活到現在了。”

說起當年,問診的人神情悵然,掐指一算:“已經過去十年了啊,真快,我還記得那時候可真慘啊,一邊兵馬混戰,一邊還發了大洪水,到處都是死人,屍橫遍野,那場面,根本不用皇帝打過來,吳國就完了。”

雖然過去了十年,但吳王的餘孽還不時的鬧騰,說這些舊事也怪危險的,大夫輕咳一聲:“所以說天要亡吳王,不要說這些了,你的病沒有大礙,拿些藥吃着便是。”

問診的人還想說什麼,身後有人站過來,帶着幾分血腥氣:“你看完了沒,看完了快讓開,我的手被刀切破了。”

問診的人嚇了一跳,轉頭看一個年輕人站着,右手裹着一塊布,血還在滲出來,滴落地上。

大夫見慣了流血並不驚慌,一邊問“怎麼傷的?”旁邊的店夥計警惕的打量他,京城禁攜帶兵器。

年輕人二十七八歲,面容微黃,一口吳音:“我是醉風樓的幫廚,不小心菜刀切到了。”

大夫已經解開裹布,傷口雖然嚇人,但也還好,讓夥計給綁紮,再開些外傷藥就好了。

年輕人付了錢走出去,站在熱鬧的街市,看向城外桃花山的方向,兩邊的燈火映照他的臉忽明忽暗。

陳丹朱每天起牀很早,會沿着山上上下下轉兩遍,順便打山泉水回來。

這一日她來到山泉邊,看到已經有人先行一步。

年輕人背對她,用一隻手捧着水往臉上潑,另一隻手垂在身側,裹着傷布。

他說:“這水怎麼這麼涼啊。”

陳丹朱道:“桃花山的泉水一年四季都是涼的,敬哥哥十年沒回來,都忘記了嗎?”

年輕人轉過身,被洗去黃粉的臉露出白皙的肌膚,有着英俊的面容,眼中幾分驚訝:“阿朱,你認出我了?”

陳丹朱走過去,把兩耳水壺放下,看着晶瑩跳躍的泉水:“敬哥哥與我哥哥是好友,同進同出,也常帶我玩耍,你的背影和聲音我怎能認不出來?你怎麼回來了?吳大夫楊氏一族的名單都撤掉追查了。你何苦又出來呢?”

楊敬笑了笑:“我們家都死光了,我怕世人忘了,所以出來啊。“

陳丹朱將接滿水壺拎起來:“敬哥哥是回來報仇的嗎?”

楊敬看着她,二十五歲的女子臉上沒有了稚氣,薄紗頭巾遮不住她嬌媚的面容。

他輕嘆一聲:“阿朱,你不怕我嗎?”

陳丹朱道:“怕你殺我嗎?”她轉過身嫋嫋婷婷邁步,“這十年來,有人來殺我,也有人來勸我去殺人,我見得太多了,習慣了,沒什麼可怕的。”

女聲平靜,聽起來卻又憂傷。

“阿朱。”楊敬喊道,“你恨吳王嗎?”

恨吳王嗎?雖然已經過去了十年,但家破人亡的痛苦陳丹朱哪裡能忘,她一雙眼盯着楊敬,咬牙道:“吳王聽信讒言,誅殺我族,雖然說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但我如何能不恨?我陳氏一族自高祖分封跟隨吳王,世代忠心,我父親在五國之亂的時候奮勇殺敵,保全吳國不受半點侵擾,爲此傷了一條腿,吳王他怎麼能僅僅聽信讒言,無憑無據,就誅殺我家主僕一百三十口人!吳王他——”

“阿朱。”楊敬上前一步打斷她,沉痛道,“這是吳王的錯,但他也是被矇蔽的,不是無憑無據,是有憑據的,李樑拿着兵符啊!”

陳丹朱冷冷一笑:“是嗎?那先前張監軍害死我哥哥,他怎麼不認爲張監軍是要反了?”

楊敬笑了,笑中有淚:“阿朱啊,阿朱,你們都被李樑騙了,他哪裡是衝冠一怒爲你們,他早就歸順皇帝了,他騙你姐姐偷來兵符,就是爲了反攻國都的。”

聽了這話陳丹朱神情漠然,很明顯不信他的話,問:“你是吳太王的人還是洛王的人?”

吳王被殺了以後,其屬地自有官將不服,認爲皇帝背信棄義,違背祖訓,不堪爲帝,於是擁立了兩位吳王的宗室召集人手意圖討伐,不過,吳太王五年前已經被大夏大軍剿滅,至於最新這個——

“擁立洛王的大將軍,應該剛把洛王殺了,自立爲王了吧?”陳丹朱道,“那與吳國吳王還有什麼關係?”

十年過去,吳王在世人心中早已經消散,所謂的吳王隨衆也不過是各有心思各圖名利。

楊敬看着陳丹朱眼神幽幽:“你在這山裡,世間的事還都很清楚,是李樑告訴你的嗎?”

陳丹朱不再說話邁步前行,她身姿纖瘦,拎着水壺搖搖擺擺如風撫柳。

“阿朱。”楊敬慢慢道,“丹陽兄不是死在張美人父親之手,而是被李樑陷殺,以示歸順!”

陳丹朱的身子一下子站住了,她轉過身,薄紗跌落,露出驚愕的神情。

當年李樑之所以讓姐姐陳丹妍盜取太傅印信,是因吳王美人之父張監軍爲了爭權,故意讓哥哥陳丹陽陷入夏軍圍困,再延誤救援,陳丹陽最終體力不支戰死,但吳王圍護張美人之父,太傅陳獵虎只能忠君認命。

李樑咽不下這口氣,要爲陳丹陽報仇,說服了陳丹妍盜取印信,準備潛行回國都與張監軍對質。

結果,消息走漏後,吳王下令斬殺了太傅,滅陳氏一族,將李樑之妻綁在城門前吊死,李樑一怒衝發反了吳王——

對陳丹朱來說,李樑是爲她一家才反了吳王,是陳氏的恩人,是她的親人。

但現在楊敬說一開始就錯了?

“你胡說!”她顫聲喊道。

楊敬神情哀慼:“阿朱,我沒騙你,我在齊地遊歷,打聽到秘聞,李樑早就歸順了皇帝,先殺了丹陽,再誘騙丹妍姐偷印信,他當時回來就是攻打國都的,根本不是爲了什麼質問張監軍,丹妍姐也不是被吊死的,是被李樑一箭射死在城門。”

陳丹朱看着他,搖頭:“我不信我不信。”

“你若不信,你叫李樑來一問。”楊敬淡淡道,“讓他對着丹妍姐姐的墳墓發誓,他敢不敢說問心無愧!”

陳丹朱咬住下脣神情恍惚,姐姐啊,一家慘死胡亂埋葬,萬幸有忠心舊部偷出了陳太傅和陳丹妍的屍首給她,她將姐姐和父親埋在桃花山上,堆了兩個小小的墳堆。

“阿朱。”楊敬聲音幽幽,“再過五日就是大姐的生辰了吧。”

姐姐陳丹妍生在春暖花開時,父母期望她嬌妍明媚,結果二十五歲的年紀凋零,帶着尚未出世的孩子。

陳丹朱雙手捂住臉哭泣幾聲,再深吸一口氣擡起頭,看着楊敬:“我會問李樑,如果這一切是真的,我——”

她的眼神幽深恨恨。

“我一定親手殺了他。”

夜色裡的京城延續着白日的嘈雜,宮城附近則是另一片天地。

這裡守衛森嚴,巡查的重重馬蹄聲一夜不間斷。

這片豪宅中就有威武將軍府,此時已經陷入夜靜的臥房裡,男人輕輕的起身,拿過一旁的外袍披上,剛要邁步,身後的帳子裡傳來輕柔的女聲“怎麼了?什麼事?”

男人立刻回身,聲音低沉:“沒事。”停頓一下還是詳細說,“桃花觀那邊有人來了,我去看看。”

帳子裡女人沒有再起身,只柔聲道:“小心點。”

男人應聲是,回身整理了下帳子,說聲好好睡才走了出去,腳步遠去,室內帳子裡的女人喚聲來人,值夜的僕婦忙近前,端着一碗溫熱的茶。

帳子裡只伸出一隻手,昏燈照耀下,肌膚細膩,指甲深紅,豐腴迷人,僕婦掀起帳子將茶杯送進去。

女人的聲音道:“聽說那個小賤人越長越像她姐姐了。”

僕婦低笑:“夫人說笑了,她姐姐再美,不也被姑爺眼不眨一下的害死了?貌美沒有用。”

“不是貌美無用,是在權勢面前無用。”女人聲懶懶,又一頓,“你這話說的,他不被美貌所惑,那當初看上我是因爲什麼?”

僕婦笑了:“那自然是因爲將軍與夫人是天造地設一雙,一見鍾情。”

女人咯咯笑了,將茶杯遞出來“行了,睡吧,他就是看上那小賤人,也不過是個玩物。”

僕婦應聲是,聽着內裡無聲,慢慢的退出去。

書房裡亮着燈,坐在虎皮椅上的男人在地上投下黑影。

站着的下人靜靜等了一刻,纔有聲音低低沉沉落下:“三月初十嗎?是阿妍的生日啊。”

下人低頭問:“將軍,見還是不見?”

室內再次沉默一刻,李樑輕輕敲了敲桌面,駁駁幾聲:“告訴小姐,三月初十我在停雲寺等她。”

李樑同意見她卻不來桃花觀,陳丹朱有些不解,楊敬卻不意外。

“他自知做的惡事太多,你看他什麼時候敢單獨接近你?”他冷笑道。

陳丹朱默然,李樑幾乎不踏足桃花觀,因爲說會睹物思人,姐姐的墳墓就在這裡。

以前她聽這話是覺得深情,現在則別有滋味了。

“無妨。”楊敬道,“只要提前知道李樑出現在哪裡,就足夠我做準備了,到時候我會埋伏在那裡助你。”

陳丹朱點點頭,深深一禮:“還好有敬哥哥。”

楊敬伸手攙住她,手沒有再放開,看着眼前青春正在逝去的女子,神情悵然又一笑:“阿朱,如果不是那場意外,我們現在應該已經成親了,也好,待一起死了,黃泉路上可相伴。”

三月初十,陳丹朱像往常一樣上山,打了泉水,澆灌整理自己的園圃,園圃裡有菜有花更多的是草藥,帶着清晨的露珠長的鬱鬱蔥蔥。

陳丹朱剪了一些花草放在籃子裡,再去洗漱更衣,當靜心師太見到她時嚇了一跳。

“啊,丹朱....”她看着眼前穿着大袖高襦裙,梳着百花鬢,婷婷嫋嫋而立的女子,那聲娘子喚不出來,聲音降低,喃喃,“小姐。”

陳丹朱笑問:“我梳着這個頭是不是很怪?這還是我小時候最時興的,現在都變了吧?”

靜心師太搖頭:“沒有,很好看呢。”

再看陳丹朱沒有像往日那般帶着薄紗,露出了遠山眉黛,春波明眸,淺笑柔媚,不由有些恍惚有些失神。

陳丹朱長的真美。

陳丹朱略有些羞澀:“十年沒出門下山了,怎麼也要梳洗打扮一下,免得驚嚇了世間。”

靜心師太忙道:“丹朱娘子最最最好看。”

陳丹朱一笑,問:“車來了嗎?”

靜心師太點頭:“來了來了,很早就到了,一直在山下等着娘子呢。”

陳丹朱拎着花籃款款邁步,靜心師太落後一步跟隨,兩人一起來到山下,一輛黑色大馬車在路邊靜候,看到陳丹朱走來,車伕利落的施禮,擺好了上車的凳子。

陳丹朱將籃子遞給他,提裙上車,靜心師太在後忍不住喚了聲小姐。

陳丹朱回頭對她一笑:“阿甜,我走啦。”

阿甜是靜心師太的俗名,聽這一聲喚,她的眼淚再撲撲滴落,低頭施禮:“二小姐,走好,阿甜很快就跟上。”

停雲寺在京城的另一邊,跟桃花觀不同,它有千年歷史。

吳王被誅殺後,皇帝來到了吳地,先看王宮,再看停雲寺,寺廟裡的高僧說這裡爲大夏京城,能保大夏永世,所以皇帝便把京城遷過來了。

停雲寺也變成了皇家寺廟,香火更盛。

此時的停雲寺前空無一人,雖然是皇家寺廟,但李樑如果說一聲,停雲寺也能爲他關門謝客,且不說李樑的權勢,李樑與停雲寺方丈慧智大師私交很好。

馬車停下,車伕將花籃交給陳丹朱,指了指大門:“小姐進去吧,將軍在裡面。”

陳丹朱拎着花籃邁進去,一個身材偉岸的男子站在大殿前,迎着晨光看着她,視線落在她手裡的花籃,裡面青青草白白的花清麗可愛,嘆息一聲:“跟你姐姐一樣,喜歡擺弄花草了。”

陳丹朱道:“畢竟我也不能騎馬射箭了。”

太傅陳獵虎老來得女極其嬌慣,但陳二小姐自小喜歡騎馬射箭,練得一身好武藝。

李樑沒有接話,道:“還沒吃飯吧,進來吧,這裡的素齋很好。”

陳丹朱要說話,李樑擡手在脣邊對她噓聲。

“我知道,你不喜歡吃素。”他低聲道,一笑,“我給你帶了醬鴨滷肉羊肉湯,別讓佛祖聽到。”

陳丹朱看了眼四周:“佛祖嗎?他們聽不到。”將花籃一遞,李樑伸手接過,看她從身邊走過向室內去,錯後一步跟上。

兩人一前一後進來,陳丹朱坐在桌案前,擺好的碗盤肉菜精緻。

李樑在她身後站着,看她拿着筷子慢慢吃,手輕輕撫上她的肩頭。

陳丹朱身子一僵,不動了。

李樑問:“阿朱,你找我做什麼?”

陳丹朱握着筷子擡頭看他:“我哥哥姐姐都是你殺的?”

李樑笑了,大手摸上她的臉:“怎麼過了十年纔想明白?阿朱果然可愛——”下一刻一手捏住了陳丹朱的下巴,一手抓住了她刺來的筷子。

筷子已經被換成了袖子裡藏着的匕首。

但女子動作再快身手再靈活,在李樑面前也不過是隻白兔罷了,一隻手就讓她動彈不得。

“楊家那小兒告訴你這個,你就來送死了?”他笑問,將她握着匕首的手一折,陳丹朱一聲慘叫,手腕被他生生折斷了,“你就這麼信楊敬的話?你難道不知道他是吳王餘孽?你以爲他還喜歡你愛護你可憐你?你別忘了你們陳氏是被吳王誅族的,你們在吳王餘孽眼中,是罪人!跟我一樣,都該死的罪人!”

陳丹朱狠狠的看着他,斷手的劇痛讓眼淚不自控的流出來,渾身發抖,就像李樑前幾天見過的風雨中的梨花,他的心瞬時火熱——

陳丹朱尖叫一聲被他拎起按在桌案上。

“你還打扮成這個樣子,是來勾引我的吧?”李樑的手從陳丹朱的臉上滑過到脖頸,抓住方領大袖衫用力一扯,雪白的胸脯便展露眼前。

陳丹朱尖叫着擡頭咬住他的手,血從手上滴落。

李樑不僅沒有甩開,反而將手塞進她的嘴裡,大笑:“咬啊你狠狠咬。”

大手堵住了口鼻,陳丹朱幾乎窒息。

“輕易就被楊敬利用,你還不如被我享用呢。”

“你以爲楊敬能刺殺我?你以爲我爲什麼肯來見你?當然是爲了看看楊敬怎麼死。”

李樑嘲笑,大手狠狠一甩,陳丹朱被打的吐出一口血,頭歪倒在桌上。

李樑的手掌被咬破一大口,翻着皮肉,他也不在意,放到嘴邊舔了舔,居高臨下看着待宰的羔羊。

陳丹朱此時沒有痛哭也沒有叫罵,忽的發出一聲笑,慢慢的轉過頭,眼波流轉:“我知道啊,我知道正因爲你知道楊敬要刺殺你,你纔給我見你這個機會。”

瘋了嗎?李樑皺眉看着她,要說什麼,門外有腳步聲,有人輕輕喊聲侯爺:“吳王餘孽已經控制住了,六皇子的車駕就要到了。”

李樑對外道聲我知道了。

李樑看着桌案上的陳丹朱,輕嘆一口氣:“阿朱,有個好消息我還沒跟你分享,鐵面將軍這老不死的終於病死了,衛將軍的位置非我莫屬了。”

李樑雖然滅吳有功,但夏帝眼裡最受信重的是另一位大將軍,這位將軍因爲戰場上受了傷毀了容,用鐵面具遮面,人人稱呼爲鐵面將軍,真實姓名大家倒是都忘記了。

鐵面將軍是皇帝最信任的將帥,在五國之亂的時候,他爲皇帝守安危,且趁機助力諸侯王滅燕滅魯,既削弱了諸侯王們,又壯大了夏軍。

隨後的二十年間練兵養馬,以十幾郡的支撐爲朝廷養出數十萬的兵馬,終於一改朝廷孱弱,讓皇帝敢對諸侯王推行承恩令,在三王逼宮的時候敢迎戰。

在三王之亂中,又是他爲皇帝滅周逐齊,還多年之前就打造了渡江水戰利器數千艘,從東海濱到西蜀如箭齊發,讓吳地毫無還手之力。

與他相比,李樑只是破吳國國都的功臣而已。

而且如果不是李樑先動手,破吳國都的功勞本也是鐵面將軍的,大概是因此吧,鐵面將軍與李樑一直不和,聽說鐵面將軍還當衆暴打過李樑,雖然被皇帝叱責,李樑也沒討到好處,李樑就不敢與鐵面將軍碰面。

鐵面將軍在京城的時候,李樑都不上朝,免得起衝突。

李樑一直詛咒鐵面將軍早點死,現在他終於如願了。

“太子答應我了,只要我殺了六皇子,登基之後就封我爲衛將軍,將來我的地位在大夏,可比你父親在吳王手下要風光。”

他按住陳丹朱的裸露的雙肩,激動又炙熱。

“你以後跟着我,就能當大夏最風光的陳二小姐。”

陳丹朱擡頭張口狠狠咬在他下巴上,李樑一巴掌將她打開,青胡茬的下巴被咬破,有血流出來。

“你這個不知好歹的賤人。”李樑罵道,“你與吳王餘孽一起跟六皇子陪葬吧——你本就是吳王餘孽。”

他將陳丹朱一把拎起來,大步向外走。

“我上次爲殺吳王殺你兄長姐姐,這次就爲殺六皇子再殺你一次。”

他打開門,剛邁一步,身子一晃,人向前撲去,與陳丹朱一起倒在地上。

“怎麼,怎麼回事?”李樑伸手按住咽喉,面色鐵青,聲音已經沙啞,不可置信的看着一旁的陳丹朱。

陳丹朱躺在地上對他笑:“姐夫,我早知道哥哥是你殺死的,我知道楊敬是要利用我,我也知道你知道楊敬利用我纔會放鬆對我的戒備,你以爲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中,要不然,我也沒辦法接近你啊。”

李樑伸出手握住她的脖子:“你給我下毒?你什麼時候,你怎麼?”

他看到了自己的手,被咬的血肉模糊,翻開的皮肉流出的血變成了黑色——

他再看陳丹朱,陳丹朱原本點的紅脣也變成了黑色,她對他笑,露出滿口黑牙。

顯然她的口齒皆有毒。

“你這個賤人!”李樑一聲大喊,手上用力。

陳丹朱窒息,慢慢的失去意識,但最後感覺到李樑的手鬆開了,他已經沒力氣掐死她了,陳丹朱露出笑,當然,她也要死了,爲了找到能萬無一失殺死李樑的辦法,她準備了十年。

耳邊腳步亂響,聲音嘈雜,忽遠忽近。

“將軍!”“將軍怎麼了?”“快請大夫!”“這,六皇子的車駕到了,我們動不動手?”“六皇子的車駕進來了!”

陳丹朱滿耳都是六皇子,她知道六皇子是誰,六皇子是夏帝最小的兒子,體弱多病一直養在舊京。

當年皇帝入了吳地,被李樑引來停雲寺,不知道那老和尚說了什麼,皇帝決定遷都到吳國國都,京城遷到這裡,西京的權貴民衆便都跟着遷來,吳地民衆過了一段苦日子,吳地貴族更是苦不堪言,只有李樑藉着穩定京城欺壓吳民,抄家滅殺吳貴族,越發扶搖直上。

但並不是所有人都遷來這裡,六皇子就一直住在西京,有說是體弱多病不能離開故土,有說是替天子守皇陵——活人遷都容易,死去的皇族們不好遷來陵,所以皇陵依舊在西京那邊。

前些時候皇帝病了,召六皇子進京,這也是六皇子十年來第一次出現在大家面前——

李樑適才的意思要殺他?然後栽贓給楊敬這些吳王餘衆?

是了。

皇帝病了,六皇子突然進京,太子擔心六皇子奪位,所以先下手爲強殺了六皇子。

那這麼說,六皇子也要死了?

唉,這跟她無關啊。

陳丹朱放輕鬆睡去,現在大仇得報,可以去見父親哥哥姐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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