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雙鶴一個恍惚,便見虛空穿疊,再眨眼時,已經換了天地。
這種虛空移轉的手段十分奇妙,但更要求他的合作,蘇雙鶴沒有抵抗,他現在迫不及待地需要和餘慈做一番交流,爲此每個機會都是必要的。
只是不等他細看周圍環境,旁邊就有人道:“客人請跟我來,老爺有請。”
蘇雙鶴扭頭,愣了愣,視線下線,見眼前竟是一位垂髻童兒,身穿紅衣,小臉崩緊,神情嚴肅……好吧,其實是緊張。
從他話音就能看出,咬文嚼字,一板一眼,恨不能個個平仄入調,反而僵硬刻板,但架不住童兒相貌端正入眼,還是頗爲可愛。
只是當第一印象過去,蘇雙鶴猛覺不對,眼珠子當即就凝在眼眶中,看着童兒發呆。
童兒被他看得心慌,忙低頭打量自己身上的衣物,又伸手去摸髮髻,卻是越越看越緊張,越摸越糊塗,已變成了個大紅臉。
臉紅了?好吧,它紅的是什麼?血殺戾氣嗎?
終於那童兒受不住了,眼中幾乎是含着在淚在問:“這位客人,我……哪做錯了?”
看童兒的表情,蘇雙鶴心裡好像是貓狗打架,吱吱呀呀,雜毛亂飛。
偏偏他還必須好好哄着:“沒有,哪錯了?很好,妙極了!”
“啊?”
“呃,我是說,餘老弟座下,有小兄弟你這樣的仙童,真是讓人羨煞……羨煞!”
這一句終於是真誠到錐心刺血的實話。童兒的反應則有些遲鈍:“餘老弟?啊,你是說老爺,對了,老爺還在等着,客人您請這邊走。”
童兒恭恭敬敬地向蘇雙鶴躬身行禮,蘇雙鶴也想彎腰來着,好險才止住了,接下來就是跟在童兒屁股後面,懵懵懂懂,魂不守舍,一路前行。
必須要說,有了這份兒緩衝的時間,真是救了蘇雙鶴的命,沒讓人稀裡糊塗做出傻事來。他怎麼也是天下有數的大劫法宗師,走出幾步之後,終於回過神來,也捕捉到了之前這荒謬場景中,最核心、最本質的東西:
玄黃殺劍……塑靈劍器!
這項事實,彷彿是一顆冰珠由喉嚨眼裡吞下去,雖說前面噎得難受,後面墜得肚疼,可那份擴散的涼意,卻讓他的思維逐漸清晰,看向前方童兒的眼神,則是越發地灼熱。
此等情況下,再想觀察四周環境已是不可能了,蘇雙鶴就跟着童兒一路前行,直到眼前一座拔地而起的高閣佔據大半個視界,才勉強移開視線,投向高閣之上。
餘慈就在高閣之中,雖沒有目見,但憑感應知曉,那位應該是在此投影出來。
爲此,蘇雙鶴還整理了一下心情,可問題在於,餘慈可要隨意得多。當童兒引蘇雙鶴上來的時候,他正憑欄遠眺,沒有回頭交流的意思。
三日前的蘇雙鶴,會一怒出手;一日前的蘇雙鶴,會拂袖而去;而在如今,他則是按下了一切念頭,大笑上前:“真是餘老弟在此,老哥我今日大開眼界。好一個虛空神念,好一個萬古雲霄!”
他如此作態,終於讓餘慈扭過臉來,由於是這一方世界的掌控者,就算是投影,也顯得真實有質感,面目上一切微妙表情,都體現得十分清晰。
“鶴巫見笑了,因循舊例,拾前人牙慧而已。這一處憑空化現的所在,就是我也看不過來……”
“如此無上神通,就是拾人牙慧又如何?這纔是薪火相傳!上清宗有你在,便是傳承不滅,復興可期。”
餘慈微微一笑,也不過分客套:“那就呈鶴巫吉言了。”
說話間,蘇雙鶴已經來到餘慈身邊,這才發現,他所在的這個位置,視野絕佳。向遠處正前方看,正是這一重天域最宏偉的宮殿羣所在。
他有心探究底細,爲以後做些準備,但真的深入進去,觸及法則層面,卻是渾渾噩噩,只知法則多有不同,具體的結構法理,還是蒙着霧氣,看不通透。
這“萬古雲霄”的神通,又有一個名目,道是“道尊遺韻”,當然沒那麼輕易看破。
蘇雙鶴也不強求,再把注意力放回表面,只見宮殿羣落之中,金甲執戈,仙真往來,川流不息,卻給人以肅穆莊嚴之感。
究其原因,就是一衆仙真,起落之間,看似隨意,其實莫不規矩合度,秩序井然,且是“來”的多,“走”的少,他們一批批降下,進入各個殿宇,有的就在殿外盤膝坐下,浮於雲端,也就是從這些仙真臉上,蘇雙鶴看到了某種表情。
他們似乎在傾聽什麼……
莫名受到這種表情的感染,蘇雙鶴不自覺豎起耳朵,盡力感應。只是大概是相距太遠的緣故,除了風聲,再無別的聲音。可就是這再尋常不過的風聲,入得耳中,也有一種無以名之的感受,彷彿是一縷溫潤的暖息,從頂門吹入,從腳底穿出,全身上下暖洋洋的十分受用,剛剛被玄黃殺劍傷及的神魂,竟是霍然痊癒。
蘇雙鶴爲之愕然:“這是……”
餘慈看他一眼,道:“氣化三清,傳佈玄理本義,演示諸天萬法——這裡是大赤天太清境太極宮,應該是道德天尊傳法之景。”
“……”
蘇雙鶴整個人都木了。就算他是巫門法統,聽到這話的時候,也有忍不住的妒火燒上心頭——有此神通,豈不是可以日夜聆聽三清教化?
他忍不住又要再豎耳傾聽,但這時,餘慈又開了口:“這一方天地,若非鶴巫以咒術相助,未必能布得下來,我在此謝過。”
這是給他送了把梯子,蘇雙鶴自然心領神會,忙按下其他心思,笑道:“說來慚愧,我本是回城,路過此地,見劍光沖霄,自北向南,破雲而來,知是第一等的劍器,不免動了貪念,實不知竟然與老弟有關……唉,細思來也是糊塗,我這巫門,拿劍何用?”
說話間,他也忍不住
餘慈微笑聽他解釋撇清,末了方道:“劍巫之恩怨,我亦知曉,若我站在鶴巫的立場上,恐怕亦不敢將此兇器輕讓於人。”
蘇雙鶴簡直要熱淚盈眶了,沒想到,一場聯手之後,姓餘的竟然變得如此好說話,若能再加深一下,回頭敲他悶棍,豈不是成功可期?
但至此之後,餘慈不再說話,態度就有些捉摸不定了。
蘇雙鶴心裡打鼓,乾脆一咬牙,主動開口試探:“老弟這‘萬古雲霄’一出,勢必天下震動,不知以後,做何打算?”
餘慈應道:“我這人性子不定,運氣也詭異,以前做事,往往都是到一半,就橫枝節,分神旁顧,最終很多事都再無下文。如此就學了乖,要做事,就不管不顧做到底,既定的行程不變,要做的事項不變,確認的準則不變……對我來說,眼前的事情,也是枝節,儘速處理掉爲最好。”
蘇雙鶴辛苦聽這些雲裡霧裡的話,到最後才明白過來:
“老弟是想處置楚原湘和武元辰?這二人都是神意入陷,抽身困難,但要他們本體到此,再呼朋喚友,多少也是麻煩。若老弟不嫌棄,我倒願做箇中人……”
“鶴巫雖有意,那二人卻未必領情。”
“哦?”
未及細問,這一方天地忽然抖蕩,波紋暗生,旋即撫平。
“他們動手了?”
蘇雙鶴只覺得不可理喻,武、楚二人雖是狠人、狂徒,腦子卻都好使,不會不知道,所做的都是無用功,明知如此,還要強行發難……莫不是要走極端?
“神意受困,虛空留印,終究不美,這二人是不想以‘本命烙印’受制於人。”
餘慈並不驚訝,微微一笑之後,就在高閣之上,向遠方宮殿羣深處作揖,但見那方清光經天,向這邊掃落,觸及高閣,便是轉質化形,化爲一道飄落的符詔,落在餘慈手中。
“既然如此,我就送他們一程!”
作爲神意對衝的第一戰場,此時的少陽劍窟正是滿目瘡痍,橫屍無數。
韓水常心裡一直在滴血,故而自顧自指揮門下弟子收拾殘局,應付那些羣情激奮的各路修士,壓根不理會清虛道德宗的那幾位。
王子懷和鴻遠道士也不多說什麼,只是向韓水常要了一間靜室,自去救治端陽真人。這種由神意而及肉身的傷勢最爲麻煩,不管是治療還是調養,都要花費很長時間,也虧得端陽真人根基牢固,如若不然,直接打落境界,也不是不可能。
清虛道德宗的三人不能分心,韓水常樂得輕鬆。
眼看着一切將要走上正軌,他心裡唸叨着“諸邪避散”,強打精神,和杜應等一干人等,商量補償事宜,偏在此時,剛剛修補個大概的護山符陣又是震盪,分明有人破開防護,直上主峰。
韓水常如驚弓之鳥,手已經按在劍柄上,卻見之前已經離開主峰的王子懷緊接着破空飛至,向他招呼:
“楚祖師到了。”
楚原湘?
韓水常心裡滋味複雜,再有千般不樂意,也要引着衆修士出了議事廳,出外迎候。果然,主峰臨崖平臺之上,已經是站着一人,身形高大,鬚髮亂糟糟的少有打理,然而眼神清澈明透,正是楚原湘。
王子懷早一步上前行禮,口稱“祖師”。
韓水常與楚原湘平輩,又心中有氣,故而只是拱拱手,淡淡道一聲:“楚天君”
楚原湘何等人物,早看出他的想法,卻也不客氣,劈頭就問:“藏劍天字洞府還在吧,我用了。”
韓水常臉上神色不變:“我爲天君安排。”
楚原湘這才轉向王子懷:“至於你……回去就到域外‘蒼冥虛空’,傳道授業,不做出個樣子,就不要回來了。”
王子懷爲之愕然,但很快將心神鎮定下來,不置疑,不詢問,僅微施一禮:“弟子遵命。”
韓水常見楚原湘如此安排,並不奇怪,知道這是對方給純陽門做的交待。
他已經知曉,王子懷是這場變故最初的策劃者,只是後面事態迭變,出了他的綱目,險些就是不可收拾。爲此受到懲戒,也是理所應當。若清虛道德宗連這一條都做不到,兩個宗門的關係也維持不到今天。
當然,知道是一回事兒,接不接受,領不領情,是另一回事兒。
楚原湘則不會考慮這些枝節,見了王子懷的態度,他微微頷首:“在此之前,你再辦一件事。”
王子懷暗鬆口氣,果然不管三七二十一,乖乖認錯的態度是最正確的。若非如此,以楚原湘的性情,乾脆一腳把你踢開,還讓你辦什麼事?
他心思篤定,也就沒有半點兒受到處罰後的低落模樣,該如何迴應,就如何迴應:“請祖師吩咐。”
“你去問掌門,別人家開宗立派,要送什麼賀儀,準備一份。”
“敢問祖師,送哪裡去?”
“先預備着……總有用到的時候。”
“呃?”
不給王子懷細問的機會,楚原湘抖抖衣衫下襬:“洞府準備好了吧,找個人帶路,有什麼蘊養神魂的丹藥,拿一些來,老子去閉關養傷。”
養傷?衆人先是吃驚,但很快又覺得這才正常,與武元辰,還有那神秘的第三方交戰,又是最詭異兇險的神意交鋒,受傷也是不可避免。
韓水常作爲地主,一口答應下來,正吩咐手下辦理,卻聽楚原湘又道:
“對了,還有一件事,武元辰那邊,你們不要讓他好過了,該堵就堵,該殺就殺……我和他這回都栽了,只是那魔崽子深入敵境,想回去可沒那麼容易!”
衆人啞然,這味道……
楚原湘哈哈一笑,可是笑容纔剛綻開,面部突然出現密密麻麻的裂紋,將笑臉切割得支離破碎。
韓、王等人膽氣甚豪,可看到這詭異醜陋的一幕,仍是覺得心底寒意上衝,一時都是愣了。旋又驚覺,這幕情形,和端陽真人何等相似?
楚原湘卻不以爲意,摸了把臉,看指尖上殷紅的血跡,猶自發笑,繼而喝令小輩帶路,大步行去,尚可見他搖頭感嘆:
“真是高手!”
而那尾音,分明是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