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指浸入微涼的水中, 意識倏然清醒。夏之語猛然憶起,大二時有一次心血來潮,吵着要爲林和清做飯, 折騰了快一個小時, 最後整出來一鍋黑乎乎的東西。當時她羞得只想挖個坑把自己埋了, 但林和清眉頭都沒皺, 一聲不吭全部吃下。
“廚藝還是這麼爛。”忙活好半天, 飯菜端上桌,他嘗都沒嘗,只大眼瞟了一下, 便斜着嘴角諷刺。
“不吃倒掉!”夏之語挽袖子準備端盤子。
“放下。”他極爲冷淡的,“我花錢買的東西憑什麼浪費?”
“那你抱怨什麼?”她氣炸了, 同時也想明白了, 林和清叫她來就是故意折磨她的。她努力剋制, 默默着看他吃。說着難吃,這混蛋居然還吃的不亦樂乎。等他終於放下筷子時, 她急不可耐脫口問:“你準備如何幫忙?”
“恨我麼?”
夏之語糊塗了。原本做好準備等他談條件,孰料他竟問恨他麼。
燃亮她整個青春又無情撲滅火焰的人,竟與她面對面坐着,心平氣和問她恨不恨他。她很想笑,因爲她發現自己就是個笑話。
撩撩額前碎髮, 她饒有興致地問:“你我非親非故, 我爲什麼恨你?”
眸中光彩倏然盡失, 林和清聲音沙啞, “夏之語, 你……”
“我要走了。”她斷然結束對話,拎包起身, 清冷的嗓音聽不出半分悲喜,“我男朋友還等着我呢。我的時間只剩兩天了,兩天之內隨時歡迎談條件。”她沒有多逗留一秒鐘,一陣風一樣消失在林和清面前。眨眼的功夫,客廳已經空無人影,只有面前狼藉的盤盞證明她確實來過。
兩天過去,林和清一點動靜都沒有。夏之語心裡忐忑,這個混蛋真不肯幫忙麼?拿起手機又放下,猶豫再三,她決定再去煩胖大海。
“我說姑奶奶,您就不能跟他好好談談,非要劍拔弩張?”一想到兩頭倔驢吵的臉紅脖子粗,他就不寒而慄。那場面該有多恐怖?!幸好他不在。
“我親自爲他做飯,親自端到他手邊,難不成還要親自喂他?”
“那你故意拿許明刺激他,是餘情未了妄圖使他回心轉意?”朱紫穿着居家睡衣,笑的風情萬種。
“我呸!哪個腦殘纔對他餘情未了!我是想讓他別太把自己當回事,老孃已經有男人了,他在我眼裡就是路人甲而已。”
她說得理直氣壯,朱紫斜眸鄙視她,“可要時娟娟知道了,你讓她怎麼想?”
一句話問到了點子上,夏之語沒想到這一層,現在經她這麼一說,倍感對不住娟娟。正值她懊惱之際,手機響了。
“馬上過來一趟,過期不候。”林和清惜字如金,未等夏之語反應過來就掛了電話。在胖大海兩口子看好戲的表情裡她罵罵咧咧出門打車。
“要不我送你過去?”胖大海裝好人總是很及時。
“你少裝好人,我纔不會讓你看笑話!”
原以爲林和清會獅子大開口,孰料他二話不說徑直帶她去了楊老頭家。
“實在不好意思,我那天態度太惡劣,唉,真是老糊塗了。”一進門老楊就連連道歉,夏之語反倒不好意思起來。賓主坐定,她才瞭解到老楊那天反應何以如此強烈。
原來,幾年前一家報紙要採訪他。那個記者問他如何看待時下一些負面現象。老楊委婉談了一些自己的看法。誰知幾天後那篇採訪稿刊登出來,一看,他的談話被改得面目全非,通篇充斥着對時下如何如何不滿。害得他第二天就被請去喝茶了。從那以後,老楊聞記者色變。
夏之語愈發內疚,實在不該錯怪好人的。“這事也怪我,我應該跟您講清楚的。”
老楊笑着擺擺手,“是我太急了,不分青紅皁白。”聽見臥房有動靜,他即刻放下茶杯進去。
夏之語好奇心起,敲敲房門,得到允許後推門而入。林和清見狀略一皺眉,也跟了進去。
“實在不好意思,讓你們見笑了。”老楊憨厚一笑,把茶水和藥瓶放進牀頭櫃,指指老伴,“老太婆不中用還瞎逞能。”
老伴極爲不滿他在外客面前如此貶低自己,憤憤道:“被你當廢物一樣伺候着,我這腿就算能好也好不了了。”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趁着老夫妻心情大好,夏之語幾位巧妙地切入正題。
老楊打開了話匣子,愉快地回憶起往事。幾十年前,老楊是下鄉的知青,因有個做教授的爹,他的成分不好,好多人見了他都躲着走。老伴是村支書的女兒,十里八鄉出了名的美人,拒絕了衆多追求者,卻看上了其貌不揚的出身也不好的老楊。因老丈人的庇佑,老楊在那個年月並未受多大苦。幾年後,老楊帶着老伴返城了。高考恢復,深明大義的老伴極力鼓勵他參加高考,她自己含辛茹苦操持家業,上奉老下養小。這一操勞就是一輩子,十多年前,一場噩運奪去了她健康行走的權利。她哭了三天,老楊撫上她皺紋日多風華不再的臉龐,堅定地說:“你伺候了我一輩子,現在換我伺候你。”
他們的故事並不複雜也無甚曲折,在小資們看來甚至有些單調乏味。但凡夫俗子的柴米油鹽正是當世所缺的。看着這對風風雨雨走來的老夫妻,夏之語眼眶溼潤了。
“打擾半天已經很不好意思了,飯是絕對不能吃的。您放心,樣刊出來我一定親自給您送來。”
老楊再三挽留他們吃飯,夏之語說什麼也不肯。
車子沒開出多遠就遇到了紅綠燈,被迫停下。一直沉默的林和清問:“吃什麼?”
夏之語一怔,隨即回答:“不勞費心,等下我男朋友來接我。到前面那個路口我就下車。”
林和清一掌打在方向盤,摘下墨鏡怒視她,“你鬧夠沒有?”
“我怎麼鬧了?”她冷笑,“我和許明在一起了,怎麼,你不高興?”
林和清忍不住一聲長嘆,猶如一頭倦極的獸。少頃,他擡手撫觸她臉頰。不過是蜻蜓點水,夏之語卻像受了驚的貓,揚手一巴掌掄過去。
“啪——”一記清脆的響聲,兩人皆是一愣。手緩緩移開,夏之語瞥見他臉上清晰可見的紅手印,心中七上八下。
林和清明亮的眸子此刻比黎明前的黑夜還要暗上幾分,既震驚又哀傷。
夏之語不願看見這樣的他,急急推開車門跳下去。關車門的瞬間不經意掠過他面龐,上面寫滿濃濃的孤獨和憂傷。
她一個人漫無目的在街上轉悠,華燈初上的街道,一個小男孩拼命追着一個小女孩。
“喂!你別跑!”
小女孩回頭哼哼道:“誰叫你和劉晶晶玩?我再不跟你玩了,我要和你絕交!”說完繼續跑。
“我以後不理她了行不行?”小男孩追得氣喘吁吁。
夏之語“噗”地笑了,視線追隨兩個小孩兒,看他們你追我逃。不知不覺中,視線就模糊了。駐足回首,原來時光已翩然輕擦,竟再也回不到最初了。
稿子是連夜趕出來的,夏之語這個天字一號大懶蟲真要勤奮起來絕對不是蓋的。稿子看到一半羅雲眼睛就亮了,心想果真沒看錯人。當初夏之語被蔣英羽招進來,她還以爲又是一個不能幹事的花瓶,蔣英羽手上多的是花瓶。於是就百般刁難,沒想到她居然忍了下來。而當蔣英羽獸性畢露之時,她竟那麼有勇氣抗爭。
“寫的不錯,我的紅包算是沒白給。”
這攤子事總算過去了,夏之語由內而外感到一陣輕鬆,心中浮起陰雨多日烏雲終於散去的說不盡的歡暢。
中午老夏同志打來電話要她下午陪他逛商場,妻子生日快到了,他攢了小半年的私房錢終於有用武之地了。
“你女兒生日你準備怎麼辦?”夏之語眼巴巴瞅着老夏口袋。
老夏緊張兮兮捂住,以哀怨的口吻說:“在你媽眼皮子低下攢點錢不容易,等你生日,爸爸親自下廚如何?”
“真沒新意。”夏之語撇撇嘴。
老夏忙安慰道:“這不是你媽更年期要到了嘛,我買禮物是爲了安撫她受打擊的心靈。”
在首飾櫃檯躊躇多時,在夏之語的強烈建議下,老夏一咬牙買下一對翡翠鐲子。付賬時冒出一個人,“咦,這不是夏……老夏!”
夏之語歪着頭去瞅,是文化局的老李,身旁站着一個個子高高的男人,一看竟是蔣英羽。她立刻反胃。
“老李呀,你也來逛逛?”
“是呀。”老李眼尖,看見老夏掏卡就湊過來搶着付賬。
“不用不用!”老夏百般拒絕,奈何老李像狗皮膏藥一樣甩不掉,爭着搶着要售貨員刷他的卡。售貨員一臉爲難。
“李伯伯。”夏之語近前將他拉開,“這是我爸爸送給我媽媽的禮物,你付錢……不太好吧?”
“這……”老李猶豫了。
趁着空當,老夏麻利地輸了密碼。惹得老李一陣急眼。蔣英羽笑着說:“姑父,之語說得有理,夏叔叔送給阿姨的禮物,你付錢是說不過去。”
“看吧,還是年輕人明理,你怎麼越活躍倒退了?”老夏拍拍老李肩膀,猛地意識到蔣英羽方纔叫自家寶貝叫之語,便問,“小蔣認識之語?”
“可不是嘛,之語以前在我們雜誌社上班,沒少幫我忙。唉,只可惜,我無才無德,留不住人才。”
夏之語想吐。
老李硬要拉他們喝茶,夏之語百般不想去,奈何老夏不放她走。老夏也煩透了老李,要他獨自面對那倆人還不如殺了他。沒辦法,只好做一回壞爸爸了。
一踏進茶社包廂,老李就開始滔滔不絕,拼命讚揚老夏如何英明偉大,A市這幾年在他的帶領下如何如何邁上新臺階……
喝下去的茶水險些噴出來,夏之語真想問問他說的那人是她家老夏麼?
蔣英羽也存心要賣弄一番,把夏之語吹得天花亂墜,時不時恭維夏市長一句。他真恨自己有眼無珠,沒看出來這個漂亮妞竟是市長千金。否則也不至於那麼魯莽行事。
老李突然問她有沒有男朋友,沒有的話正好可以和蔣英羽處處。
夏之語嗆了,老夏及時伸出援手,“英羽是個大有可爲的青年,不過我們家小語已經有男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