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庾

那個女孩子坐在桌前的樣子很安分——我只是走過去時從眼角里瞥了她一下,可是立刻得出了這個結論。得出這個結論後,我依舊朝前走,但是心情漸漸地壞了起來。

不管怎麼說,這幾天我的心情一直不好,現在尤其地壞。當然嘍,誰都會說,遇上我這樣的倒黴事,人人都不可能有好心情。但那也只不過是說說而已——說心情壞和心情真壞根本是兩碼事。我看人不順眼,看樹也不順眼,不管是什麼樣的宣傳畫看上去都像和我作對——我並不想這樣;我想我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人在心情壞的時候一點也不想心情壞。

我是真的煩。我現在心裡煩得連路也不想走了。我正在穿過圖書閱覽室。閱覽室的後邊是廣播室,王海燕正在那裡等我——在學校裡,她要是有什麼事要跟我講,就總是約我在廣播室見面。她是校廣播臺的負責人,廣播室簡直成了她的私人會客室。最近我是那裡的常客。她大概是以爲在我這麼倒黴的時候,她理應多表示一些同情和關心。我知道,她一直在爲我的事情奔走,想憑她在行政樓裡的小小地位挽回我的悲慘下場,可惜她也不過是一個學生會主席而已。雖然她的努力都失敗了,但她還是在盡力地讓我意識到,她是這個學校裡最愛護我、關心我的人。其實我也明白這一點,但我最近開始煩起她來了;我知道這是不對的,但我煩身邊的一切東西,包括她。她頻繁地約我會面,我簡直在沒見到她之前就可以背出她的所有措辭——無非是說叫我不要灰心、要爭取在高三畢業之前把處分記錄去掉,告訴我她有多關心我,她始終支持我,叫我有事去找她一類的話。我煩死了。我現在穿過閱覽室的時候就在煩走路,我基本上是幹什麼煩什麼。我還煩去見王海燕這件事,還煩坐在閱覽室裡的那些人。

爲了不叫人家注意,我緊挨着牆壁走。牆上有一張宣傳畫剝落了,有人乾脆把它撕了下來,只留下幾處撕不掉的斑駁紙片,一副年深日久的傻樣子——唉,寫着我光榮大名的那張佈告正貼在校門口。陽光照耀下,它顯得簇新簇新,不知道什麼時候它才能剝落得像這張宣傳畫似的面目全非。不知道,我這個煩得要命的人什麼時候纔會像舊宣傳畫一樣被徹底遺忘。

我突然想,還是不要去了。去也是煩,不去也是煩,我去幹什麼呢?再去見王海燕,我對她的美好印象就會消失殆盡的。我還是不要去了。這個決定一冒出來,我就立刻站住,然後轉身往回走。

是的,我折回去了。然後我看見剛纔那個女孩子還是專心致志地坐在原地,埋頭讀她的書,長頭髮溫柔地保護着她的臉。我想我這個人大概是不正常了,我竟會筆直地向她走過去,往她桌對面一坐,帶着一副認識她很久的神情。唉,我是不大正常了。她並不特別漂亮,也沒有什麼地方吸引我——也許是爲了她自始至終安分地坐在桌子前面的姿勢吧,我不懂。全校人都認識我——自從被處分的消息全校通報,我就擺脫不掉這個夢魘了。惟獨她,安分地坐着,一點也不把我放在心上。她的兩腿並得很攏,伸長了雙臂,把合着的兩手插在兩腿中間,身體略略往前傾,頭卻是低低地垂着,她的長髮輕輕摩挲着她的臉、她的肩——也許是她的這個姿勢打動了我。

我坐到她對面時,她擡頭輕輕看了我一眼——她臉上的那個表情,表示她並不認識我,真個地令我非常感動。她也沒笑,也沒不笑,給我一種印象,彷彿她是從她眼底那本書裡冒出來的一個人——確切地說,是一個精靈,因爲人畢竟是這個世界的,而她像從另一個空間、另一個時間來,跟這個學校、這個城市、這個千真萬確的世界沒有任何聯繫。我真感動。我被她和世界的這種沒有聯繫打動了。她是一個一分鐘之前還不存在的彩色氣球,在我眼前晃動。

猛地我開口說起話來了——我說什麼呢?我說:

“我就是被處分的那個人。”

她把眼睛從書本上移開,第二次看我。她疑疑惑惑地打量着我,問:“你在跟我說話?”

“我就是那個被處分的人。”我重複道。

她仍然是那個和她不相干的眼神,望着我,半張開嘴:

“爲什麼?”

“作弊。”

她不要是有點怕了,怕碰到神經病。是的,她一定有點怕,她眼睛裡有一種深深的退縮,像正站在十步開外看我,實際上她就在我的眼前。不管她怕不怕,我沒有停下來,我已經失去了自制力,滔滔不絕地講述起我被處分的來龍去脈:樊斌怎樣急切地呼喚我的答案、我怎樣一絲不苟地把解題過程抄下來、怎樣把紙團丟向他、監考老師怎樣發現了我們的“交流”、怎樣把紙團塞進屁股上的褲子口袋裡、班主任怎樣罵我們、李老師怎樣給我們打了零分又怎樣希望掩人耳目、一個匿名的烏龜王八蛋怎樣把我們出賣給校長、校長怎樣派那個青春期的政教處幹部來審訊我們、喇叭裡怎樣通報我們被給予警告處分的決議,那張破爛佈告怎樣被貼在了校門口……我一直對自己說,不要提起處分的事,不要提起混賬的處分的事,因爲我就怕會出現現在這樣沒完沒了的情況。我喋喋不休,活像個女人似的說着,奇怪的是,我說這件事時,是那麼漠然的一種口氣,倒有些隔岸觀火的意思——而事實是,傳紙條的是我,被像個詐騙犯一樣抓到的是我,倒黴的也正是我。我幾乎不帶任何感情地敘述,既沒有語氣也沒有動作,簡直沒有什麼標點符號表示停頓。這可太丟面子啦,我痛苦地在心裡想,嘴上卻不住地講述。我的這種文字水平差不多可以用它來寫小說。

她臉上的表情有什麼變化?我已經來不及去注意了。我是滿心的憤懣,對全世界的憤懣,我的憤懣如此之大,以至於我顧不上去注意坐在對面的是她——是這樣的,我好像是越過了她的身體、忽視她的存在、注視着她的背後在敘述我倒黴的經歷。那麼,她的後面是什麼呢?

世界的盡頭。

她的後面是我世界的盡頭,而她——我竟會有這詩意的幻想,真叫我吃驚——是我世界盡頭的保護人。

我世界盡頭的這位保護人,在我敘述的全過程中始終沒有吱聲,也沒有動。她坐在我的對面,好像和我、和這學校、和這世界沒有任何關係。直到我的敘述結束,她也仍然沒有動,不出聲地望着我。她的眼睛又大又透明,她薄薄的長髮溫柔地摩挲她的面頰。

讓我再想一想她的那對眼睛,那對又大又透明的眼睛,悄沒聲息地望着我——我說,它們又大又透明,因爲它們確實是透明的,是純粹的透明。有一種很濫的說法,宣稱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她的眼睛不是這樣,她的眼睛是“世界的窗戶”。我看不見她的心靈,可是我在那對透明的眸子裡看到了這個世界!她這個人在那裡,差不多像沒有人在那裡,因爲你感覺可以透過她的眼睛看見她後面的東西;惟一的不同是,她的眼睛給這世界帶來了一種光,一種純粹的、透明的折射光,一種不帶顏色但是看得見的光。

讓我再想一想她那對又大又透明的眼睛!

她望着我,透明地望着我。接着,她說:

“人都走光了。”

她說的時候,也不像笑,也不像沒笑,她也沒有環顧四周,只是十分有把握地、透明地望着我,說:“人都走光了。”

我扭頭看看四周——閱覽室裡空無一人。

我忽然恨她,她讓我說出了一切,然後說,人都走光了;她那麼缺乏意義,彷彿我的憤懣都是些無聊的把戲。我恨她,我發瘋似的渴望再看一看她透明的眼睛,我恨她。我掏出筆,幾乎野蠻地搶過她手裡的書,在那一頁的空白處寫下我的名字,然後把書扔還給她。她先看看我,眼睛裡有一種深深的退縮,接着看看書,輕聲念道:

“秦庾?秦庾……”

她一個勁兒地看着我的名字,接着把書一合,扭頭就走,留下發怒的我坐在原地。我很喜歡她走路的樣子,叫人忘記她是用腳走路的。我依然在恨她,而今這恨又多了一層意義:她把書一合,扭頭就走,倒好像我的名字是一個無聊的把戲!惟獨她不屬於這個世界,惟獨她什麼也沒有,惟獨她跟我沒有關係。

這時,發生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出乎意料而美麗。她走到閱覽室門口,忽然停下腳步,頭微微一低,然後驀地轉過身,莞爾一笑,動作那麼輕巧、飄逸,我還以爲她根本沒有重量,而只是一個飄浮在空氣中的金色氣球!過去我從來不知道簡單的轉身動作會這麼優美,我簡直無法發現她是在何時、用何種方式轉身的!正午的陽光照在門口,她那一轉身似乎帶動了她周圍的空氣,把陽光聚集到她身邊,畫出一圈圈熠熠閃光的螺紋線。她的聲音暖洋洋的,恍若螺紋線似的轉動。她說:

“我叫吉吉。”

我回到教室時,李老師已經站在講臺前了。她回過頭,輕描淡寫地瞥了我一眼,說:“快一點,我們準備上課了。”我把頭一低——我的這個動作現在成爲習慣了,從期中考試之後,我見到她就總是把頭那麼一低——走到座位上。說句實話,我越來越恨這個座位;這個座位是最後一排靠右的座位,如果我從教室前門走過去,那我就必須像頭野獸似的經歷每一個同學的注目——教室總是那麼小,而桌椅總是那麼擠,我偏偏又長得有手有腳並且那麼高大,到處磕磕碰碰的,要麼是他的書,要麼是她的鉛筆盒。我總算充分地體會到雙手抱着頭的投降動作有多科學,照我看,全校的師生員工都該雙手抱着頭走來走去——想想看,這多有趣,學校會變得跟集中營一個樣,大家親密無間地胳膊肘挨着胳膊肘,除了彼此的腦袋之外什麼都撞不到。

我欣賞這個雙手抱頭的動作,但是除非大家都這樣做,否則我不會做。要是我一個人走過去、穿過課桌椅時,做出那麼個動作的話,那不就等於是我向他們投降了嗎?我憑什麼要向他們投降呢?這未免荒唐。要是我向他們投降,那麼我受到的警告處分、我經過的那些審訊都算什麼?他們又不是來採訪我的新聞記者,我也不是什麼勞動模範。我是叛徒。如果我是叛徒、是教唆犯、是盲流,那我得爲此驕傲,否則我真的變成叛徒、教唆犯和盲流啦。而我現在只不過是在扮演一個叛徒的角色而已——那些演員,不管他們扮演的是漢奸還是黑手黨頭目,都深深地爲自己的角色驕傲,因爲他們是它們的創造者。這些道理,我想我說給誰聽誰也聽不懂——說句老實話,連我自己還常常糊塗呢。

唉,我究竟在說些什麼呢?我究竟是什麼呢?其實我不過是一個學生,而且是一個不怎麼樣的學生,我還有那麼個女裡女氣的名字,我還失了王海燕的約,我還把我的倒黴經歷告訴了一個不認識的女生,到現在我還吃不准她的名字究竟是真是假,我還看見李老師就像只公鴨子似的垂下頭,我還在穿過課桌椅時撞翻了趙鷗的鉛筆盒,給她撿筆的時候我又把樑守謙的書帶到地上——我整個是笨手笨腳又女裡女氣的一個倒黴蛋,我肯定早就給人笑死了。

其實,我最對不起的還是李老師。李老師她老人家最喜歡我,把我看成她親兒子似的,我卻在考她教的化學科目時作弊,還被抓到了。後來她發慈悲,幫我們掩蓋了罪行,只給我們打了個零分,沒有上報,可又不知是哪個王八蛋去做的揭發,害慘了總有一千萬個人,弄得她老人家臉上也很不光彩。我想來想去,恨死了那個除了說些蹩腳笑話什麼都說不上的打小報告的烏龜王八蛋,但我又不知道他是誰——唉,得了吧,我連那混賬是男是女也還不知道。但我真對不起李老師。我這人就是不夠光明磊落,老低着頭算什麼意思呢?我不知李老師還會不會像從前一樣,摸摸我那不怎麼樣的腦袋說:高三你加化學,你在這方面是很有潛力的。我想李老師大概沒了乙炔什麼的就活不下去,所以她待我纔像親兒子似的——對了,她是沒有兒子的。如果說她有,那麼他靜靜地躺在公墓裡也數不上有多少年了;這些年裡,他跟所有那些死人一樣,什麼也說不上來。

其實,我過去一直怕李老師待我好,她一待我好,就不像老師了,簡直跟個老奶奶似的,那叫什麼呢?但她現在不待我那麼好了,我又怕,我瞧她現在一天到晚的腔調,差不多成了個全日制的老奶奶。

我對不住她,總的來說。

樊斌這傢伙,我吃不准他是什麼路道,簡直像要粘在我身上、附在我身上。我倒寧願他離得我遠一點。從前他不這樣跟我下死勁兒地裝鐵哥們兒,我看他還是不錯的,除了稍微有一點誇誇其談之外,其他什麼都像正直公民。最近——就是作弊被逮住後的最近——他不對了,一天到晚在我周圍轉來轉去,讓人感覺像便衣警察,惹得我心頭起火。要說誇誇其談呢,我和王海燕相處了那麼長時間,已經早就不當一回事兒啦,他樊斌不僅誇誇其談的水平不如王海燕,連誇誇其談的慾望也不如王海燕,屬於小巫見大巫。可是他那股子黏勁,真噁心。早知如此,當初我隨便怎麼也不肯把答案抄給他。

老天爺,他可又在湊過來了!我發現一個道理——越是你想避開的人,你就越避不開,假如你爲了避開他什麼都樂意做,那他就會跟神仙似的,在你身邊飛來飛去,讓你什麼都做不成。樊斌就是這樣的一種混賬情況,我都背得出他的姿勢——他明明可以直直地走過來,可非要往左邊走三步,停一停,再走三步,然後連着往我這兒走六步;站住的時候,光是兩隻腳站住,頭還在往我這兒湊近,他的頭和腳中間那部分,就活像彈簧似的,柔軟得叫人噁心;接着,他會猛然抽出手(在沒抽手之前,你壓根兒不知道他有手,所以說是“抽出手”,就像日本人剖腹自殺時抽出彎刀),在空中畫四分之一個圓,重重拍我的頭頂或者肩膀或者脊背;與此同時,他的五官猛然擠到一塊兒做出驚人的笑容,他的這個表情和他抽手的動作連接得如此完整,讓人以爲他的手是一個開關一類的玩意兒,而他的五官是他身體裡大大小小的齒輪和皮帶所帶動的終端。在做完這一切以後,他就萬分得意地對牢我的耳朵嚷嚷道:

“找什麼?找魚嗎?”

這是他想出來的蹩腳笑話,說我的名字秦庾用上海話念像“尋魚”,所以老愛說我是在“找魚”。他不知道我最恨吃魚。他要是因爲處分那件事感到抱歉,那他還是乾脆別生下來的好。可我不想把這些告訴他。我一告訴他,他一定會毫不當成一回事地拍拍我身體的哪一部分,油腔滑調地說:“得了,你這人實在奇怪。”我老實地說,要是有個人成天只知道講廢話、除了廢話什麼也不講,他還偏要把你的話也當成廢話處理、把你看成和他一樣的傻瓜蛋,那可憋氣透了。

我明白他這會兒想幹什麼。我學校的倒黴一天剛剛結束,跑到車棚裡拿自行車。我非常樂意一個人回家,當街看看廣告牌,把處分的事暫時忘掉,可他非要來抓住我,堅持同我一起回家,然後,一路上他就喋喋不休地嘮叨,罵學校裡的每一個領導、罵告狀的王八蛋(那王八蛋實在該罵)、罵老師同學——他罵人的本領如此之高,到末了可以把看門的老大爺和掃廁所的老奶奶一起罵進去,好像他們也對處分這件事負責。天知道,這件事提得還不夠多嗎?要是我有力氣,就一定把他甩出去——提着他的衣領往前甩,然後鬆手,看他怪叫一聲就到了帝國大廈頂層,飛機票護照什麼的一概減免。

我猜得一點也不錯。按照常規,他說了關於魚的笑話之後就更加湊近我問:“回家嗎?”

我沒理他。我最恨這麼着,明明知道你要幹什麼,還非要死氣白賴地問,老實說,我最恨這麼着。我不理他,他纔不在乎,樂呵呵地跑過去把自己的車推出來,重新回到我身邊時興高采烈地說:“我和你一起回家!”

怎麼了,我又不是他那位長腿的妹妹,要他這麼死氣白賴地廝磨着。他在高一認識一個女生,上次跑來找過他的,大眼睛窄條臉,最漂亮的是那對又細又長的腿,個頭比樊斌還高半個頭。我們哄他,把她叫成“長腿妹妹”。

我氣呼呼地跳上車往前衝,他也跟上來。樑守謙正經過我們身邊,在車上叫:“樊斌你怎麼又賴着秦庾?你的長腿妹妹呢?”樊斌咧嘴一笑,哇哇嚷道:“秦庾就是我的長腿妹妹呀!”

呸,見他的鬼去吧!我可真想把他揪下來。我算他哪門子的混賬妹妹,那我還不如撞到樹上死掉。再說,那個漂亮的女生要是真喜歡他,那她不是呆就是傻。這可真無聊,無聊透頂。

校門口擠得水泄不通,我們只得照擋在校門口的木牌子上說的:下車推行。我慢慢挪動着步子,眼睛隨隨便便地看出去——我看見王海燕在離我五六米遠的地方,和一個女生起勁地討論着什麼;我還看見……

我還看見,人叢裡,有一抹黑髮,靜靜地保護着她的臉,長睫毛下一對透明的眼睛,在我眼前晃動着的一隻金色氣球——這喧囂雜沓的校門、這喧囂雜沓的世界,猛地安靜下來,樊斌沒有了,樑守謙沒有了,王海燕也沒有了,我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吉吉!

吉吉,那個閱覽室裡安分的女孩子,那個沒有什麼意義的女孩子,那個不認識我的女孩子——我世界盡頭的保護人。她就在我的眼前。

只不過是一剎那工夫。一剎那過去,吉吉忽然不見了。從前,我始終沒有在哪裡看到過她,或者聽到過她,今天是第一次。而她又像個臆想似的,一剎那間就消失在人叢裡,無影無蹤。可是,我剛纔真的看到了她。她走起路來也像是靜止的。

樊斌在身旁問着:“喂,喂,喂,今天究竟幾號啊?”

“5月28號。”我心不在焉地答道。這傢伙,連日子都過糊塗了。

說起我的家——順便說一句,我並不是十分願意說到我的家,不因爲它有什麼不好,而是因爲它沒什麼可說,嗨,我正要說到這一點——它並沒什麼大不了的可說。我一向不大對人家說到我家和我家裡人,今天我說,也是因爲不說就沒法講清我這個故事。講故事這玩意兒我不內行,所以我沒法跳過去講。總歸是我倒黴,撞上這種事——其實我不怎麼想說自己在“講故事”,我這件事不是特別精彩曲折,首先我就是那麼個女裡女氣的傢伙,做出來的事件件倒黴,我最好還是把這叫做“介紹我的倒黴經歷”吧。

我也不是從小到大就總倒黴的。如果我打從生出來那天起就沒斷過倒黴事的話,那我早就出名了,也不會爲了作弊這檔子事被處分什麼的。我也就是從上高中那會兒開始倒了黴——可我總還有十五年左右的光景不那麼倒黴,說起來不至於憋氣,順帶地我也好介紹一下我家裡那幾個人——瞧啊,我差不多把介紹我家這事兒給忘乾淨啦,我這人說話老跑題兒,所以我說不好故事。

其實,看見我的名字的人,十有八九猜得出我爸媽那些事兒。我爸姓秦,我媽姓庾,他倆就挺省事地把我叫成秦庾。這名字我看是中等偏下的水平,聽上去活像個小女孩,容易造成誤會;沾了這名字的光,我現在就有些女裡女氣的,挺討厭,要是他們當初叫我秦大庾,或者乾脆像山裡人一樣叫秦二狗什麼的,那我現在準有出息。

說起我爸媽,他倆是世界上最沒說頭的一對爸媽。我爸是醫生,我媽是護士,老在一塊兒動刀子——我媽遞刀子,我爸主刀,一來二往的,他們就結婚了。他們這種愛情,聽上去有點血淋淋的,挺恐怖。剛結婚那會兒,他們還不想要我,因爲爸爸在參加一個什麼研究,搞放射性的玩意兒,怕生個怪胎;過了五六年,兩個人都不如結婚時那麼意氣風發了,擔心再老點會生低能兒,爸爸的勞什子研究也早結束啦,他們就性急慌忙地生了我——我估計,我現在這麼倒黴,跟他們生我時急急忙忙的大有關係。不過,生我的時候,不是爸爸主刀,爸爸是搞腦外科的,離肚子比較遠。媽媽到現在也常常不無怨尤地說,生我那會兒,爸爸壓根兒不在場,在樓上查病房。爸爸就說,只不過隔着一層樓板嘛,怎麼能算不在場?媽媽反駁道,呸,隔層樓板,死了你也不知道,還是兒子好,跟媽只隔一層肚皮。爸爸誇張地大笑,又說,要不是你兒子,誰害你上手術檯呀?你又不是沒見過生小孩,難道還怕不成?媽媽沒有詞,只好擺女性特權道,那你去生生看。

我敢說,要不是實在不能生,爸爸真會去“生生看”。爸爸這人對手術的事兒有惡癖,翻起醫書來像看武打小說,有時會一個人躲到衛生間去假想生病。媽媽就常說他屁病沒有,要麼有點精神病。在家裡,其實媽媽更像醫生,會把什麼都弄得很乾淨、很衛生。爸爸呢,只會往外攤東西,有時真的生病拉肚子,還要問媽媽找黃連素,極沒用。

所以,我的爸爸是一個最模範的爸爸,我的媽媽是一個最模範的媽媽,我呢,曾經是他們最模範的孩子。我上了四年幼兒園、六年小學、三年重點初中、兩年重點高中——要不是因爲處分的事,我仍然是模範的孩子。唉,我忽然發現,我那不倒黴的十五年光景,又無聊又乏味,根本沒有什麼可說,全是些數字。除了上邊那些表示時間的數字外,還有——我的名字特別難寫,所以我在五歲那年學了整整四天才學會;我在幼兒園裡,排隊出操總是在第一個,因爲我是個乾乾淨淨活像小女孩的小男孩;總有一百萬次,爸爸媽媽因爲有手術要做,不到幼兒園來接我,我就興高采烈地走回去——從小我就愛好獨自回家,所以樊斌老纏着我,真叫我膩煩透了;我在一年級別“一條槓”,在二年級別“二條槓”,從三年級開始別“三條槓”,一直別到小學畢業;在初中裡,全班三十個女生都樂意和我交朋友,她們說我“乖”,其實我不大喜歡那些瘋瘋癲癲的傻丫頭,我倒黴也有可能是她們給引起的;我考高中那一年,人人考得高,我趕熱鬧也考了490分,於是大家都誇獎我是跟我爸學的;我倒黴的開始和被人說“乖”的結束,大概就是上高中的第一天,認識王海燕吧。

這就是我一帆風順的十五年。這會兒,我的倒黴事可到了**。這個**實在該死。我還差點忘了,這個**並沒完全達到最高的程度——學校通知我把這事兒報告父母,我還沒說哪。

我不想說了。我這會兒跨進家門,然後關上房門、換好拖鞋,看到媽媽在廚房裡轉來轉去,爸爸坐在沙發上看報紙,我就不好意思攪和了他們的興致——要知道,媽媽總是把鹽什麼的加最不易引起癌症的量到菜裡,爸爸總是連報紙夾縫裡的徵婚啓事也看(他簡直視此爲人生一大樂趣,偶爾還大聲念出來讓大家共樂,我認爲他對自己那段血淋淋的戀愛史滿意透了)——看他們那種一本正經過日子的安詳勁兒,處分這事跟我們家壓根兒不搭界。

處分是我自己的事兒,犯不着他們一起來操心,他們操心也沒用,頂多跟王海燕一樣惹我煩。我已經不是模範孩子了,可我希望他們依然是模範的家長。像王海燕——真遺憾,恐怕我不是跟着她的大學提前錄取通知書一起飛到她手裡的好消息——一切只不過因爲她白爲我操心了一場。我希望爸爸媽媽千萬別這麼着,那我就算還沒倒黴到頭。雖然是他們急急忙忙地養出了我這麼個倒黴蛋,但也沒法叫他們負責。

我這家呀,就這樣,沒什麼好講。

時間太晚,過了我該睡的那會兒。我在睡覺這方面跟小孩子沒什麼兩樣——一是認牀,到了個新地方保證睡不着;二就是過了該睡的時間就連眼都閉不上。一個人要是有些討厭的習慣,那可真叫痛苦。

睡不着覺不是好玩的事——要是你沒經歷過,那我可以告訴你:你得一個勁兒地翻身,否則你會神經崩潰的;你剛翻身那會兒,還以爲能照這樣睡上幾百年呢,其實你不出三秒鐘就會全身不對勁。數羊不是什麼好辦法——我是說,要是有人對你說,睡不着時就數羊的話,你千萬別相信他,數羊會活活地要了你的命。失眠的人對失眠毫無辦法,只好閉着眼睛心煩意亂地假寐,一不小心還緊緊皺着眉頭,活像個穿着緊身衣的瘋子。

有些假模假式的傢伙會讓你去聽夜間談話節目。這套辦法對王海燕也許有用,對我可不行。有那麼一回,我打開了該死的隨身聽,老天爺,那一晚真令我終身難忘!我聽了總有兩個小時的工夫,比剛開始聽時還精神煥發,特想打人,還想吐。有個假模假式的男人操着很重的鼻音向全上海睡不着覺的可憐蟲們宣佈他被三個女孩困擾,說他不知該怎麼辦什麼的。這可真噁心,要是一個人明明佔了便宜還要做出痛苦的模樣來,可就噁心透了。主持人是個聲音很甜蜜的小姐,一個勁兒地對那男人灌輸“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我看她心腸很好,只是對這種無賴她毫無辦法。嗨,我當時就坐在被窩裡聽那男人一個勁地操着鼻音嘮叨——那三個女孩子要是非纏着這種操鼻音說話的男人,那她們不是聾子就是傻瓜。我聽着聽着,想象這男人和我一樣縮在被窩裡,把電話機放在手邊,頭髮亂七八糟,興許還光着膀子;他把整整一瓶咖啡都衝光啦,肚子裡咣噹咣噹全是咖啡,愁腸百結地打電話給主持人說他苦惱得失眠,聽上去好像他壓根兒沒買過咖啡似的;到了早晨,他“啪”地掛上電話,洗漱打扮去上班,一忽兒這個女孩來找他,一忽兒那個女孩來呼他,三個女孩他全捨不得,再到晚上呢,他又覺得自己不是正人君子,三個女孩他全不能要啦。這可真噁心,我希望大學畢業之後別也變成這麼個假模假式的傢伙。從那以後我再也不要聽什麼夜間談話節目了,這種節目成批製造和這男人同樣的貨色,假模假式透啦。

時間真的太晚,我實在睡不着。小時候我養過一隻貓,就是一種最普通的家貓,長着棕黃色的毛,四個爪子是雪白的,每天晚上都睡在我的腳邊,有時我過了睡覺時間睡不着,就使勁地聽聽它發出的呼嚕呼嚕的聲音——我始終懷疑,貓都有肺病,它們呼吸的聲音老是不乾不淨的。現在這隻貓早就沒啦。那時我家就住在現在住的這個地方,三樓(打從我生出來,我家就沒搬過),樓裡養貓的只有我們一家;照理說,在樓上養貓還是比較安全的,可是有一天,那隻貓還是跑丟了,哪裡也找不到,都說它被貓販子抓去抽筋扒皮了。所以說,在我最倒黴的時候,也沒只貓來陪陪我。我的貓,我叫它做“針筒”。

有一個人最愛好來陪我。就是王海燕。我不停地講也講了不少啦,好像總在說她的壞話,聽上去似乎她是個十分討厭的女生,其實並不是這樣,她這人,總的來說真是挺好的。我知道她這人不常失眠,但是她最愛好聽夜間談話節目,所以說,她多少有一點假模假式。我還說過她誇誇其談之類的話,不過她這人真的挺好。我以前從沒跟人家講起過她,大概因爲不好意思——誰都說不大出這種話,誰能對自己喜歡的女孩子品頭論足的呢?又不是去買一斤香蕉。總之,假使她是我所喜歡的人,她總有些別人沒有的好處——我說不清是一種什麼好處,我從來說不清她的好處,只能說說她的壞處。她的好處可比壞處多得多。

她是不怎麼避諱人家說閒話的,常常明目張膽地跑到我們班來找我。坐在我前前後後的女生都爭着對我說“她很靈的哦”——這個“靈”,不是說她有仙氣,是上海話“靈光”裡的那個“靈”——常在一起玩的男同學,說到她老是誇獎她漂亮、聰明。其實,在我還沒喜歡她的時候,大約也在心裡誇獎過她“漂亮”的,在我和她要好之後,不知怎麼的,不要說誇她漂亮,連她漂亮這個念頭都沒起過,好像她漂不漂亮跟我沒關係,也不知道是因爲她不漂亮,還是因爲我自己古怪。

天是很晚了,睡不着覺的時候,我倒從沒想想王海燕的事。最近心裡煩,她越來越煩,一點也不願意想到她,說真格的,連見也不想見到她。可是我眼盯着天花板、攤手攤腳地翻來覆去時,突然發現,我和她曾經有過一段很說得上是快活的日子。那真是很快活的日子,我老實告訴你說。

有些事情,你說不清楚。比方說,我是怎麼會喜歡她的呢?

她是學校裡的紅人。又是學生會主席,又是優等生,開大會她總坐在校長什麼的身邊,門門考試都頭等的,簡直好得不能再好了。幸虧我認識她的時候還不知道她是這麼個傢伙,否則我一準不要認識她。他們這種人,說不上什麼地方不好,可實在太惹眼了,看着不像學生,活像校長混賬的親戚,說實話,挺討厭。她也是的。雖然我說她好處比壞處多,可是總有些壞處。比如,她大概因爲老是做演講、做報告的緣故,特別愛誇誇其談——我也說過了——她講話的水平確實精彩,只可惜,這樣精彩的本領,一天到晚就用來衝着些土豆似的傻瓜做報告,只說些冠冕堂皇的狗屁話;再比如,她得獎成習慣了,常常把得來的獎金、獎品捐給學校、災區、希望工程什麼的,然後在週一升旗儀式上被某某校領導盛讚一番,正經點說,這也不是壞事,可不管怎麼樣,聽上去總是假模假式透了,要不是我認識她,我肯定要罵她。

所幸,我認識她的時候,她還沒這麼多頭銜讓我景仰。她站在我們教室門口,笑意盈盈、聲音朗朗,只是個沒有任何拖三拖四的“尾巴”的女生。

讓我好好想一想。時間真的太晚,鍾走的聲音在我耳邊,但我並不知是幾點。精神是好,可一個人直挺挺賴在牀上假寐,腦子有點不清楚。讓我好好想一想。那是開學的頭一天,中午,她站在門口叫:“哪個是秦庾?”

哪個是秦庾?我是秦庾呀。我一看這個人,壓根兒不認識。我光看着她,她也不知道我就是那個女裡女氣的秦庾,畢竟全班都在看着她。我注意到她說話似乎不是真的需要人家回答,要是她在兩句話中間有個停頓,那只是個象徵性的停頓,表示她並不反對別人插話。她沒在意不知道哪個是秦庾,就繼續叫道:“這兒有封秦庾的信。哪個叫秦庾?”——她拿起信,往上面瞟了一小眼——“秦——庾——”

我知道,不能讓她再這樣叫下去了。我說過不怎麼喜歡我這名字,讓她這樣叫,我不樂意,很不樂意。於是我打從我那狹小的座位裡站起來,挺傻地衝她叫回去:“我是,我是,我是。”說着,我就穿過那些擠擠歪歪的課桌椅,一路上撞翻了總有二十個鉛筆盒。說實話,我真窘,她站在門口,一個勁兒地瞪着我,聲音很大地問:“你是秦庾?”“我是,我是。”我答道。“秦庾?你就是秦庾?”我猜想,她不逼我親**代我那女裡女氣的名字就不會善罷甘休,我只好承認道:“是,我就是——秦庾。”說的時候,我很有些不好意思。她讓我感覺像個罪犯似的。

果然如此,她一聽我自己交代自己的傻帽兒名字,就爽朗地把信遞給我,一邊還說:“你的信,秦——庾——”老實告訴你說,她的這個習慣真不怎麼樣,就是叫我名字的時候把音調拖得跟捲筒衛生紙一樣長。我接過信——唉,有件事說出來很悲慘,這是我的頭一封別人自願寫給我的信;我說別人自願寫給我,因爲從前我也收到過幾封妹妹寄來的信,都是老師佈置的書信體作文,那可是貨真價實的作文和最最標準的信——信是初中裡一個同學寫來的,不怎麼激動人心。激動人心的是,不知怎麼,她沒急着走,反而像看什麼畫片似的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驀然一笑,衝着我說:

“我是王海燕,秦——庾——”

她的自我介紹真叫人難忘,我認真地說。她說這句話的時候,不像說前邊那些的聲音朗朗,反而壓低了音量,給人一種感覺,彷彿她是專門對我說的這句話,不要別人聽見,無形中提醒我豎起耳朵一絲不苟地聽,即便不是要緊的話,用這種音調說也顯得要緊了。王海燕的嗓子是很奇怪的:大聲說話時,清脆響亮,一句是一句,你不要聽也由不得自己不聽;小聲說話時,柔和溫婉,說一大段也是行雲流水地滑了過去,你不知不覺就已經入神地聽了半天。而且,她不像一般人那樣,做自我介紹的時候說“我叫某某”,她說“我是某某”,好像人家早該認識她似的。

不錯,是早該認識她。下午的開學典禮上,她坐在教導主任身邊,全校師生都聽到了她的自我介紹:

“各位老師、同學,大家好,我是王海燕。”

對,她就是王海燕,就是高我一級那位大名鼎鼎的王海燕,就是學校老師的寵兒王海燕,就是有權做些普通學生做不成的事的王海燕,就是預備黨員王海燕。這真是瘋了。我認識她的時候,絕沒料到她身上有這麼多勞什子的頭銜。這一定是瘋了。我這人倒果真古怪,我發現,我幹什麼要這麼不喜歡她有好多勞什子的頭銜呢?不管怎麼說,有時這麼些頭銜還特別管用呢——比方說,她這個人,極其幸運地被F大學新聞系提前錄取啦。這可不是年年都有的事兒,而她這麼幸運,不是因爲她這人很好,卻是因爲她有那麼些假兮兮的勞什子頭銜。這還真不錯,我是說,要是哪個傢伙能不參加高考就被F大學這種地方錄取,那不用說,他真幸運得要了命啦。像我這種人,沒什麼頭銜,就一天到晚倒黴,還被處分什麼的,真慘。

唉,我又跑題了。一個人要是說話跑題,那一定得改一改,否則他永遠講不完哪怕是一件芝麻綠豆大的小事。總之,撇開那些總有一千萬個的頭銜不說,王海燕實在是個好人。我就這樣和她有了交情。她幹嗎跟我要好,我可不知道。

想想王海燕的事,真不錯。我這會兒有睡意了。希望四點還沒到。能睡我就睡。王海燕這人不管怎麼好,也是開始變煩了,不要去多想。況且,我今天仍舊沒把處分的事兒告訴爸媽聽。